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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阳 四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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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说您府上这幢别墅打算卖掉……”大师忽然问道,同时脸上泛起不怀好意的神情。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哦,请原谅,因为我想起了《樱桃园》[22]。您想买下它吗?”

  [22] 俄国剧作家契诃夫晚年的代表剧作,讲述破产地主朗涅夫斯卡娅迫于生计不得不将美丽的樱桃园忍痛卖给新兴资本家罗巴辛,后者立即砍掉满园的樱桃树,建造可获高额利润的乡间别墅。

  大师敏感地觉察到了,他歪着嘴不作声,像是有点发火。

  事实上确实有个皇族打算用五十万元新币买下这幢别墅居住,但后来便不了了之没了下文,大师大概也听到了这个传闻。不过他对于自己被我们看成罗巴辛一类人似乎受不了,于是心情变得极差,随便敷衍了几句便告辞而去。

  我现在所求于您的不是罗巴辛,我可以直截了当地告诉您,我只是请您接受一个送上门的中年女人。

  我初次与您见面,差不多已是六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我对于您一无所知,仅仅知道您是我弟弟的老师,而且是个不太好的老师。后来我们一起用杯子喝酒,之后您对我还开了个不太正经的小玩笑,不过我并没在意,只是觉得似乎浑身变轻松了,真是不可思议。我对您,既不是喜欢也谈不上讨厌,毫无这样的感觉。后来为了叫弟弟高兴,我就向他借您的著作来看,有时读得饶有兴味,有时索然无味,我算不上是个热心读者。可这六年下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您却像层雾一样渐渐渗透到了我胸中,有时候,那天晚上在地下室楼梯上发生的事情会一下子栩栩如生地回想起来,不知道为什么,我有一种感觉,那是件十分重大的事情,它决定了我后来的命运,我抑制不住对您的萦念,也许这就是恋爱吧。一想到此,我又会感到深深的不安和幻虚,情不自禁地独自低声抽泣起来。您和其他男人完全不一样,我并不是像《海鸥》里的妮娜那样爱上一个作家,我不憧憬小说家,要是把我看作一个文学少女,那我真不知如何是好了。我只希望有个属于您的孩子。

  假使时光倒转到更早,您还独身一人,而我还没嫁给山木,假如那时我们相遇、结婚,我也许就不会像现在这样痛苦了。但是我必须接受现实,我不可能同您结婚,将您夫人赶走,自己取而代之,像是一种冷酷的暴力行为,我讨厌这种行为。我不忌讳做您的小老婆(我很不情愿用这个字眼,但即使叫作情人,跟通俗所称呼的小老婆也毫无区别,所以还是直截了当地这样叫吧),不过一般来说好像世上小老婆的日子都是非常艰难的。听说,小老婆到人老珠黄之时大多是遭遗弃的,年近六十,不管什么样的男人都会回到正妻身边。我住在西片町的时候也曾听到过女佣和乳母的对话:“无论如何,小老婆当不得!”不过那是世上一般小老婆的情形,我觉得我们的情况会有所不同。对您来说,最最要紧的,我认为是您的创作,如果您喜欢我,两个人恩爱相处对您的创作也会带来益处,您说是吗?这样一来,您夫人对我们的关系也会给予理解的。这听上去似乎有点牵强,可是我认为我的想法没有什么不对。

  问题仅仅在于您的回复:喜欢我,还是讨厌我,或者两者都谈不上。我害怕听到您的回复,但我又不能不问个明白。上次那封信中我写道:一个送上门的情人。在这封信里又写道:一个送上门的中年女人。可是现在仔细一想,没有您的回复,我即使想送上门也没法送,只能一个人无所事事,一个人独自憔悴。我无论如何也得盼到您的一声回复啊!

  此刻忽然想到,您的小说往往描写那些相当大胆的恋爱冒险故事,因而被世人看作是个坏蛋,其实您是个理智而具有常识的人。而我不懂得什么叫理智,只要能够得到自己追求的幸福,这样的生活我就很满足了。我希望为您生一个孩子,其他人的孩子我无论如何都不愿意为他生,因此我才同您商量。如果您想明白了,就请给我回信,将您的想法明确地告诉我吧。

  雨已经停歇,风吹起来了。现在是下午三点。我要出去领配给的一级酒(六合[23])了,我把两个朗姆酒瓶放进袋子,胸袋里揣着这封信,再过十分钟左右我就到坡下的村子里。这酒不打算给弟弟喝,我想自己喝,每天晚上用玻璃杯喝一杯。其实日本酒应该是用玻璃杯来喝的,对不对?

  [23] 日本的容积单位,1合约为180毫升。

  您不想来一起喝两杯吗?

  此致

M·C先生

  今天又下雨了。此刻,外面正飘着几乎看不见的蒙蒙细雨。我每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窝在家里只为等您的回音,可直到今天仍没有收到您的来信。不知道您究竟怎么想的?是不是我上一封信里不应该提那位大师的事情?您会不会以为我是故意写那件事,想激起您的竞争心?可是那件事情已经过去了,就在刚才我和母亲还说到那件事,两人都觉得好笑呢。母亲前些时候因为舌尖痛,听了直治的建议做美学疗法,现在不痛了,最近这阵子精神很好。

  刚才我站在檐廊上,一面望着蒙蒙细雨打着卷儿被风吹去,一面在暗自揣度您的心情。

  “牛奶煮好了,来喝吧。”母亲在餐厅那边叫我,“天气冷,所以我稍稍煮得烫了一些。”

  我们坐在餐厅,一面喝着冒热气的牛奶,一面谈论起前些天那位大师的事情。

  “他和我一点也不相配是吧?”

  “是呀,不相配。”母亲漫不经心地答道。

  “我这个人既任性,也不是说不喜欢艺术家,再说那个人好像收入很多,我也觉得同那样的人结婚有什么不好呢,谁知道就是不行啊!”

  母亲笑了,对我道:“和子你也真是的。明明不行,可上次你跟他还高高兴兴地说了好半天,我真弄不明白你是怎么想的。”

  “可是,很有趣呀,我还想跟他多谈谈呢。我不够稳重是吧?”

  “不,是不够果断,和子你这个人不够果断。”

  今天母亲的精神非常好。

  母亲又看着我昨天第一次梳的上拢式发型,说:“头发少的人梳这种向上梳拢的发式好看。你梳这个太夸张了,简直像戴了一顶小金冠呢,只能说是个失败。”

  “真叫人失望。妈妈,我记得您不是说过我的脖子又白又漂亮,所以最好要将脖子露出来吗?”

  “你只记得这些事。”

  “哪怕只是被人小小地称赞,一辈子也忘不了,记在心里会让人高兴啊。”

  “上次那个人大概也称赞过你什么吧?”

  “是啊,所以我才不果断嘛。他说他跟我在一起就会有灵感……噢,真叫人受不了。我不是说讨厌艺术家,但像他那样摆出一副好像自己很优秀的样子,我实在是不敢恭维。”

  “直治的老师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暗暗打了个寒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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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也不太了解,反正是直治的老师嘛,好像是个臭名远扬的坏蛋。”

  “臭名远扬?”母亲流露出愉快的眼神喃喃地说,“这个词有意思。臭名远扬反而可靠,这不更好吗?就像脖子上挂着铃铛的小猫一样让人觉得可爱,没有臭名的坏人才可怕哩。”

  “是吗?”

  我高兴得不得了,感觉整个身子一下子变得轻飘飘的,好像一缕轻烟腾上天空一样。您能理解我为什么高兴吗?如果您不能理解的话……我可要揍您了。

  您想来我们家坐坐吗?如果我跟直治说让他带您过来好像有点不自然,所以您就假装喝多了酒,乘兴而来吧。由直治陪着来也可以,不过最好还是您一个人来,而且趁直治上东京不在家的时候来。因为如果直治在家,他一定会缠住您,拉着您去阿咲那里喝烧酒,什么机会也没有了。我家祖上世世代代喜欢艺术家,从前有个叫光琳[24]的画家就曾经在京都我们家住过很长时间,还在纸拉门上留下了漂亮的画作。因此我想,您来访,我母亲一定会高兴的。您大概会被安排睡在二楼的西式房间,夜里请别忘记把电灯关掉。我一只手举着小蜡烛,顺着黑暗的楼梯上去……可以吗?也许太早了吧。

  [24] 尾形光琳(1658—1716),日本江户中期的画家、工艺家。

  我喜欢坏蛋,而且喜欢臭名远扬的坏蛋。我也想做一个臭名远扬的坏蛋呢。除此之外,我觉得自己似乎已经没有别的生存方式。您大概是全日本天字第一号臭名远扬的坏蛋吧?最近好像又有很多人仇恨您攻击您,说您卑劣,说您肮脏什么的,可是我听了弟弟这样说反而更加爱慕您。像您这样的人,一定有各式各样的异性朋友,但不久您会渐渐地只喜欢我一个,不知为什么,我情不自禁总会这样想。您跟我生活在一起,每天都能愉快地进行创作。从小,人们就常常夸我说:“和你在一起简直就不知道辛苦了。”一直到现在,我也没有被任何人讨厌过,大家都说我是个好女孩。因此,我觉得您也绝对没有理由讨厌我。

  我只要见上您一面就行。现在已经不需要回信,什么也不必要了。真想见到您。我到东京您的府上去,这或许是最简单的见面办法,可是我母亲像个半病人,而我则是她片刻也无法离开的护士兼女佣人,所以无论如何我都没办法去。我请求您,请您来这里吧,我只希望和您见上一面,见面之后一切都会明白的。请您看一看我嘴角两旁出现的细纹吧,请看一看这些世纪之悲的皱纹吧,不管我用什么样的话语,我的面容都能更加明白无误地将我心中的思绪告诉给您。

  我在第一封信里曾经提到过我心中飘过的彩虹,这道彩虹并不像萤光或者星光那样高尚和美丽,假如是那样淡淡而幽远的话,我就不会这样痛苦,甚至能够逐渐将您忘掉了。我心中的彩虹是一座火焰之桥,我的思念几乎要将我的心都烧焦了。一个沉湎于麻醉药的吸毒者断了药而拼命寻求药品时的感受,恐怕也不至于如此煎熬吧?我没有错,我不是一个邪恶者——尽管这样想,但有时候我还是会害怕得直哆嗦,感觉自己好像要去做一件大蠢事。我时常自我反省,自己是不是疯了?然而我也会冷静地去计划事情。说句实在的,您还是到这儿来一趟吧,什么时候来都可以。我哪儿也不去,始终等候着您。请相信我。

  再见一面吧,到那时您要是不愿意,就明明白白地告诉我好了。我心中的火焰是您给点燃的,所以也请您来熄灭,凭我一己之力是无法熄灭的。总之见上一面吧,见上一面我就有救了。要是在《万叶集》或《源氏物语》的时代,我所说的这种事情一点也不成为问题。我的愿望仅仅是,做您的爱妾,做您孩子的母亲。

  假如有人嘲笑这样的信,他就是在嘲笑一个努力想活下去的女人,就是在嘲笑女人的生命。我不能忍受港口内淤滞的令人窒息的空气,即使港口外是暴风雨,我也要扬帆起航。那些偃憩着的帆无一例外都沾满垢污。那些嘲笑我的人一定是偃憩的帆,他们注定一事无成。

  真是个叫人受不了的女人。其实在这个问题上,最痛苦的是我。而那些毫无痛苦感受的旁观者,一面卑鄙地无精打采地偃憩他们的帆,一面却就这问题进行所谓的批判,真是荒谬至极。我不希望别人随随便便地指责我是何种思想,我没有思想,我从来不秉持思想或哲学什么的而行动。

  我知道,凡世间视为优秀的、受世间尊敬的都是些说谎者,都是伪君子,我不相信世间,只有那些臭名远扬的坏蛋才是我的同道,臭名远扬的坏蛋。即使我被钉死于十字架上也在所不惜,即使受万人责难,我依然可以为自己辩护:你们不正是没有臭名远扬,然而却更加危险的坏蛋吗?!

  您能理解吗?

  恋爱不需要理由。好像说了太多的诡辩似的大道理,但我又觉得这不过是在学舌模仿弟弟说话罢了。我只是期待着您能来我这儿,希望再次见到您,仅此而已。

  等待。啊,人生有喜、怒、哀、乐各种各样的感情,但这些不过只占了人生的百分之一,而其余百分之九十九的人生,难道不就是在等待中度过的吗?我怀着望眼欲穿、几欲心碎的期盼时时刻刻等候着走廊上传来幸福的脚步声,却一次次地落空。人生真是凄惨呀。面对如此人生,所有人都会想我若没有活在这世上就好了,然而,每个人却又每天从早到晚都虚玄空幻地在期盼着什么。这太可悲了。活在这世上真好——啊,我正努力使自己能够如此欣愉地坦然面对生命、人生和这世间。

  阻碍人生的道德,难道就不能冲破它吗?

  此致

M·C(不是My Chekhov的缩写,我没有恋上作家。My Chil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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