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年大大和游梁正在不知堂里修理桌椅板凳,就见他的二师伯像条脱缰的野狗,从山顶呼啸着奔将而下,口中一波三折地喊道:“别追我,我要闭关……关……”
年大大和游梁面面相觑,不知道“闭关关”又是什么鬼东西。
他余音未散,那李筠已经脚下生风地钻进了半山腰上一处无名洞府中,回手将洞府门口的禁制封上了,一番作为可谓是眼疾手快。
谁知下一刻,一道不讲道理的剑光从天而降,将那不知哪个前辈留下的禁制劈了个稀巴烂——严掌门杀气腾腾的露了面。
年大大满脸崇拜地用胳膊肘一捅游梁,赞叹道:“我天呢,你师父真厉害。”
游梁:“……”
他还是感觉自己应该和年大大换个师父,这样一来,俩人都不像入错门的了。
被追杀的李筠一边仓皇逃窜,一边引吭嚎叫:“师父啊!大师兄要杀人啦,您老人家快睁开眼看看吧,您走得早啊,没人管得了他了,没人为弟子做主了,他现在一手遮天了……苍天啦,救命啊!”
年大大目瞪口呆,头回听见这样成体系的哀嚎。
游梁若有所感,一抬头,正看见山间树林里红影闪过,他们水……不,韩潭小师叔同白鹤一起悄无声息地溜过,轻车熟路地占据了一个又方便看热闹、又不会被当成热闹看的隐蔽位置。
这得多少次“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的悲惨经历,才能练就如此老道的经验?
游梁颇有几分沉稳的机灵气,立刻决定效仿长辈,将年大大的脑袋一按,动手关上了不知堂的院门,两人一上一下,一起从不知堂那四面漏风的门缝里往外望去。
这个事情,可谓小孩没娘说来话长——总而言之,全赖李筠自己喝多了嘴贱,被追着揍一点也不冤枉。
头几天正好是中秋,除了滴酒不沾的程潜,众人都多少喝了些,程潜在李筠那看见一本讲偏门符咒的杂本,一时兴起要借走去看,谁知刚一翻开,里面就掉出了一张“书签”,好死不死……正好是当年严争鸣写给李筠要清心丹的那张字条。
程潜当然是认得他们家师兄的字迹的,其实也并没往心里去,只是顺口一问。
谁知那李筠喝得找不着北,本来就在发酒疯,听了这么一问,顿时一副受到了莫大惊吓的模样,对着不明所以的程潜吼道:“大师兄!大师兄你露陷了,这可不怪我!”
程潜:“……”
原本只是随口一提,听了这句话,少不得要好好打听打听了。
后来……听说程潜第二天就去了山顶闭关练剑,连清安居的门都不挨了。
谁企图去山顶“打扰他闭关”,都得做好被霜刃掀下来的心理准备,扶摇山顶俨然已经变成了一大片冰天雪地,恐怕过不了两天,山下村民就会传出“神山死了老婆,一夜白头”之类的鬼故事了。
严争鸣抓耳挠腮,奈何不了程潜,只好漫山遍野地追杀李筠这个罪魁祸首。
李筠:“救命啊!杀人啦!小师妹!三师弟!”
水坑躲在山间密林里装死,抚摸着白鹤的鸟脖子,忧虑地说道:“我感觉还是回后山去征战群妖谷比较安全,你觉得呢?”
白鹤蹭了蹭她的手心,支持她回去篡位夺权。
李筠发出了杀猪一样惨烈的吼声:“你们这群丧良心的……水坑!我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你拉扯大,你就见死不救吗……小潜!你忍心让一个被你威逼利诱的师兄为你担这种罪过吗!啊啊啊!大师兄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饶了我的狗命吧……”
突然,李筠的嚎叫和严争鸣拆房子的动静一同毫无预兆地戛然而止,年大大疑惑地抬起头来,正看见他那永远翩翩谪仙一样的师父持剑站在山间一块巨石上,冷眼旁观着这场闹剧。
年大大:“我师父好像是来普度众生的。”
游梁叹了口气:“年师兄,你被罚了三百尺的符咒还没刻完呢,还是躲三师叔远点吧。”
方才还气焰嚣张的严掌门摇身一变,从冷若冰霜的大魔头变成了柔柔弱弱的白衣公子,低眉顺目地叫道:“小潜……”
程潜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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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争鸣的脚紧张地在地上蹭了蹭,脸上却做出一副“屈尊哄着你”的鬼样子,干咳道:“唉,算了,我还是给你解释几句吧。”
程潜冷笑一声,轻轻地将霜刃戳在地上,洗耳恭听。
严争鸣僵硬地润了润干裂的嘴唇,其实他心知肚明,清心丹那破事前因后果一目了然,根本没什么好解释的,不管他说什么,基本都是越描越黑。
严掌门哑口无言了片刻,终于,他决定豁出去脸面不要了,伸手一指李筠,义正言辞地一推二五六:“就是他添油加醋挑拨离间,我那张纸条就是让他给我配几味普通丹药!李筠,你什么东西,唯恐天下不乱是吧?一天不给我上眼药就受不了对吧?从小就心术不正,没有一点长进!”
这种指鹿为马颠倒黑白的事,严争鸣干得炉火纯青。
说着说着,他自己都快被自己说服了,一开始还有点色厉内荏,转眼就变成了理直气壮,并且理直气壮得十分真诚,好像这一切真是李筠干的一样。
李筠从被剑修打烂的洞府里探出了一颗苦大仇深的头颅,心道:“我现在叛出门派还来得及吗?”
严争鸣凶狠地别了他一记眼刀。
李筠缩了缩汗毛倒竖的脖子,违心地开口道:“可不是嘛!小潜,大师兄问我要的那都是止泻药,防水土不服的,跟清心丹一点关系也没有!都是我……我我我胡说八道,不知所云,活该被掌门杀人灭口以正门规……哎哟!”
严争鸣一条锋利的真元从地下翻滚而过,精确地将李筠掀翻在地。
程潜听了越发火冒三丈,面上却依然是沉静漠然的,感觉严争鸣不单没有坦诚认错的意思,还学会了睁眼说瞎话。
实在是给惯得不能要了。
眼见程潜招呼也不打地转身就走,严争鸣忙胆战心惊地叫住他:“等等,你要干什么去?”
程潜头也不回地道:“启禀掌门师兄,我要下山游历一百年。”
严争鸣呆住了,终于感觉此事玩脱了。
李筠和远处躲着看热闹的水坑也都跟着一起傻了眼,水坑再也顾不上作壁上观,跟炸了毛的白鹤一同亮翅而出——这小师兄真走了,扶摇山上就没人镇着掌门那只大妖孽了。
那还不得生灵涂炭!
“小师兄别走!”水坑大叫一声,声音凄厉得闻者落泪。
严争鸣嘴唇微微动了一下,心里升起一点微妙的感慨——小师妹到底没白养活,别看平时好吃懒做,关键时候立场站得还是很稳的。
就见水坑拉开双翅,拦在程潜面前,一脸潸然欲泣地说道:“要走就把我一起带走吧!”
严争鸣:“……”
这见鬼的扶摇派从上到下,就没有一个不吃里扒外的!
正在混乱中,后山处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尖鸣,众人纷纷一愣,顿时顾不上再打闹斗气。
程潜身形飞快地起落几次,转眼人已经到了扶摇山巅,只见山穴动荡,原本幽静的山穴寒潭因为剧烈的震动,表面起了一层白浪。
程潜低声道:“怎么回事?”
严争鸣侧耳听了片刻,他沉吟道:“好像是妖谷出了什么事……奇怪。”
正这时,只见寒潭水分开两边,与百年前面容毫无变化的紫鹏真人从中走了出来,这老母鸡一双眼睛依然好似猎鹰,对如今的几个人来说却已经没有了一丝的威慑力。
严争鸣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等着她的说辞,一张不作死也不犯贱的冷峻面孔颇能唬人。
不知紫鹏认出了这百年前被她一根鸡毛打飞的少年没有,她神色复杂地看了看不远处的水坑,而后微微低头欠身,做了一个恭敬臣服的动作,开口道:“妖谷中近日有大妖叛乱,妖王已死,未免多事,还请掌门暂且封闭山穴口。”
这消息来得突然,却也不意外,历代妖王更迭,必然伴着流血,杀之方能取而代之——他们甚至不知道这时死的这位妖王还是不是当年他们几个人去群妖谷找韩渊的时候当权的那位。
严争鸣微微皱了皱眉,在山巅负手而立,沉声道:“多谢告知,若妖谷有什么能帮衬一二的,请紫鹏真人不用客气,尽管开口。”
这话说得有些倨傲,多少有点没将群妖谷放在眼里的感觉,然而紫鹏却知道他是有这个底气的。
这一代的扶摇派,人丁不算很兴旺,实力却是空前的强横,有剑神域的剑修,有历经天劫的半仙之体,有继承了三千年妖丹的水坑,最不成器的一个九连环道都已经修出了元神……更不用提如今远在南疆、震慑一方的大魔头韩渊。
紫鹏真人百感交集地看着严争鸣,深山中不知岁月流逝与人事变迁,百年匆匆如弹指,当年韩木椿半人不鬼,哪怕手握掌门印,也难以压制整座扶摇山,只好定下不让弟子去后山的规矩,乃至于天妖降世,还是北冥君逡巡不去的魂魄出面摆平。
如今,她不过一次漫长的闭关,人间竟已经换了日月。
眼前人倨傲矜持,通身一代宗师的气派,再不是当年被她呼来喝去的小孩子了,紫鹏真人终于只是低头敛衽,轻声道:“多谢掌门。”
说完,她身形缓缓地没入寒潭中。
这么一搅合,程潜短暂地忘了方才的怒火,问道:“封山吗?”
严争鸣:“简单设个禁制就行了,我最近又不打算出门,谁还敢越过山穴造次不成?”
听了这好大的口气,程潜终于想起他们还在对峙冷战,当即一翻眼皮,尖酸的刺道:“可不是么,掌门师兄要多威风有多威风。”
严争鸣顿时发现自己忘形了,满心诚惶诚恐,嘴上还要人模狗样地找补道:“不……不对,扶摇山现在风雨飘摇,不太平得很,上一次妖谷大劫可是花去了师祖一魂呢,你怎能在这节骨眼上弃门派于不顾!”
程潜木然地看着他,转身走了。
严争鸣一路屁颠屁颠地追了过去:“回清安居吗?这就对了,师兄还给你温着一碗梅子茶呢……以后有话好好说,啧,真是宠坏了……小潜,你给我走慢点!”
李筠:“……”
他腹诽了几句,转头一看水坑,见她还呆呆地盯着后山寒潭,便招呼道:“小师妹,还看什么呢,走了。”
水坑眉头微皱,一脸郑重,仿佛在做什么重大的决策。
李筠脚步一顿:“怎么了?”
水坑突然抬起头来,说道:“二师兄,我想去群妖谷。”
李筠一呆,仙鹤也抬起头来。
水坑道:“我是继承了妖丹的大妖,为什么妖谷大乱的时候要在外面冷眼旁观?我们妖族有很多很好的族人,他们每隔一段时间就活该被那些争来争去的大妖连累吗?还有那些满嘴上天注定的乌龟老王八,动不动就说谁是丧门星……我才不是丧门星,我打算让他们好好看看!”
她说这话的时候,身上好像着了火一样,李筠一时无言以对。
三天以后,整个扶摇派都聚到了后山,水坑被塞得满手都是各种用法不明的符咒,每个拿出去都能被炒成天价,严争鸣一边替她整理,一边骂道:“我看你简直是吃饱了撑的,好好的人不当,要去当鸟头头……在外面被打哭了,不许回来告状!”
水坑怒道:“我是要成为妖王的大妖怪!”
李筠叹道:“狗屁的大妖怪,你从小就没离开过我眼皮底下……唉,多长几个心眼,在妖谷里不行就报你大师兄的名号,妖谷的人等闲不敢得罪剑修……”
程潜眉头一直没有打开过,此时截口打断李筠的絮叨:“要不还是我陪你去一趟吧。”
水坑还没来得及抗议,严争鸣已经一嗓子怪叫出来:“什么?不行!”
片刻后,他想了想,又让步道:“你去我也去!”
水坑:“……”
眼看着她此行又要变成拖家带口一日游,远处突然飞来一只巨大的鬼面雕,它通体漆黑,不可一世地呼啸而来,在山巅盘旋了片刻落了下来,这大禽有些忌惮地看了严争鸣等人一眼,落在寒潭另一侧,周身森然魔气将寒潭水都搅合得不安起来。
只见那鬼面雕长啸一声,忽然用韩渊的声音口吐人言道:“听说群妖谷又不安分?这鬼面雕借给你了,要是你这废物收拾不了那些孽畜,就死在那边不必回来了!”
鬼面雕带完主人的话,恢复了鸟声,尖鸣着飞起,倨傲地落到水坑身边,纡尊降贵地低下头,勉强让她摸一下自己尊贵的头。
水坑……韩潭的后背张开巨大的双翼,漫天彤云一样隐隐闪着炽烈的火光,就这样,她带着鬼面雕和三位师兄各种各样防身的符咒踏入了妖谷。
“我去征战天下了!”她头也不回地说,带起了漫天的萧萧之风,像个稚拙的王者。
“天下个屁,不就一个山旮旯么。”掌门师兄道,“逢年过节滚回来,别野在外面不着家,听见没有?不然打断你的鸟腿!”
水坑脚下一踉跄,扎着毛一头栽进了寒潭里。
……这征战天下的行程,起步于一个狼狈的狗啃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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