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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42年后的金朝政治史

  看来就是这样,1142年以后,一个和平的共处时期已经实现在望。此后70年间有过两次干扰,一次由金引起,一次则是由宋引起。由此可以证明抗金派的势力并没有随着1142年和议的签订而消亡,宋廷围绕这一问题的争论仍在持续。不过,和议还是即刻就为两国带来了此后数年的和平。金已经把自己看成是中国正统的王朝,并且不断地向汉化的政治实体转变。这种从残存很多部落的、封建领地因素的社会向一个官僚政治组织的转变,不可能不伴随着女真贵族中保守势力的反抗。熙宗(1135—1150年在位)幼龄践位,在他执政期间所发生的外交和军事事件中,他从未起过主要的作用,所有军国大政,他都委之以宗室大臣。在这位继承人身上,缺少从太祖和太宗身上所体现出的强烈的领袖气质,再者,他也不是个很有才能的人,甚至常常耽溺于杯中,比通常以豪饮著称的女真人更甚。不过,金朝此时既然

  并未处于任何危急的环境,一个像他这样的统治者就很可以被那些更有眼光的宗室大臣所容忍,而且实际上也没有更多的事来妨碍他对个人享乐的追求。的确,在西北草原上一些桀骜难驯者与金朝之间也曾爆发过边境战争,但金朝如今也学会像宋那样采取姑息政策了。

  蒙古人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以主要角色登台了。这似乎已是12世纪中叶,他们的部落已经相当巩固,足以使金朝将其作为潜在伙伴并与其签订协议了,宋朝一方的汉文史料对此的记载是在1145—1147年,蒙古国被“安抚”而且——

  册其酋长熬罗勃极烈为朦辅国主,至是始和,岁遗甚厚。于是熬罗勃极烈自称祖元皇帝,改元天兴。大金用兵连年,卒不能讨,但遣精兵分据要害而还。[1]

  文中的熬罗勃极烈指的是哪一个蒙古酋长,至今尚不清楚,这个头衔是一个混称;后一半“勃极烈”(bogile)是女真词,意为首领、酋长,而前一半“熬罗”(a’urn {gh})可能是蒙古词的“主帐”。一位现代日本学者提出,熬罗勃极烈(Ao-lo Po-chi-lieh)应该是指合不勒汗,即成吉思汗的祖父,《蒙古秘史》告诉我们,他确实曾经“统治全体蒙古人”。[2]

  这就是说,在1146年到1147年前后,蒙古的酋长已经成为金朝的“外臣”,并且还有与这一身份相符的特定封号。《蒙古秘史》和《元史》对此都缄口不言,这并没有什么可使我们奇怪的。而《金史》也对此事缺载,很可能是因为此书编纂于蒙元时期,因而对于蒙古在成吉思汗祖先的年代所曾具有的臣属地位,基本上都忽略过去。因此,一个同样值得注意的现象是,所有我们今天所知的有关早期蒙古与金关系的材料,都来自宋人的记载,宋人是不必理睬蒙古统治者所强加于人的那些禁令的。

  不管怎么说,事实是在1146年以后,蒙古人已经成为草原上的主要势力。对于他们,辽朝时的政权就已经感到很难控制了。如今这种政治格局,多少与前代的情况相似,那个时候,是女真人自己曾做过辽朝东边的臣属,而且在竭力从他们的主子那里争取形式上和事实上的独立。同样在1146年,金朝还想把西辽争取到自己一方来,西辽即哈剌契丹,是由耶律大石在中亚建立的一个帝国。但是金朝在外交上的这一主动之举却以失败告终,主要使节在前往遥远的西方途中被杀。就是这位使节,在1144年曾成功地与西夏以西的回鹘人建立了联系。与宋、高丽和西夏等国不同,不管怎样,回鹘不是每年正旦和皇帝寿辰时定期派遣使节到金廷朝贺,而只是不定期地送一些当地特产给金廷,以表示敬意而已。

  在东亚这种复杂纷乱的局面之中,金的地位却如此坚固地建立起来。要说还有什么引起不安的因素的话,那就是金朝皇帝个人的原因了。除了他上述那些行为之外,他似乎总为狂躁所扰,接连不断地以各种微不足道的借口来杀害大臣甚至本氏族的成员。必然的结果是,朝内结成了反对他的集团,并于1150年1月9日动手将熙宗杀掉。这个集团的主谋,是熙宗的表兄弟迪古乃,汉名完颜亮(1122—1161年)。他理所当然地登基称帝,但《金史》并不承认他为皇帝,提到他的时候,总是称为海陵王。1180年,在他已死去多年之后,甚至被降为庶人。

  海陵王的插曲

  在中国暴君的位置上,海陵王有幸占得一席之地。宋朝与金朝的史料异口同声地将他说成是一个嗜血的怪物。从这个角度说他确实远比熙宗更坏,对他来说,杀掉对手简直就是在履行一道手续,哪怕这个对手是本族的宗室成员也在所不惜。他把被杀害的兄弟的妻妾拿来充实自己的后宫,在中国历史学家的笔下,他的荒淫被描绘得比嗜杀更甚,以致在后来的几百年中,他竟至成为流行的黄色书籍中的主角,他那些劣迹在书中被津津有味地加以描述。但是,如果仅从伦理观念来判断他这样一个人,可能是要犯错误的。其实,比起最初印象所显示出的那个残忍无情的篡权者来,海陵王要远为复杂得多,他的真实的方法和目的,往往是隐藏在表面上那种愚蠢的暴力行径背后的。从他身上所体现的是一个更集权化的、有更多支配权的氏族首领向专制主义的独裁君主转化的最后阶段。与此同时,让人听起来似乎奇怪的是,他还强烈地倾慕汉族的文明,在一些方面,他对女真贵族进行残酷打击的行为,也可以解释成在进行一场斗争,他以此来打击那些旧的部落式的和封建式的生活方式的拥护者。他的另一个目的,是清洗吴乞买的后代,因为他想争得从阿骨打一系传下来的皇位继承权。海陵王热心阅读和钻研汉族的经典及史书。宋朝的不少汉人都对他有深刻的印象,这些人都是在宋金恢复邦交之后与他见面的。通过这些人,他养成了不少典型的汉族习惯,诸如下棋和饮茶,以致从他自幼就得到过一个绰号Po-lieh-han(勃烈汉),这是女真语,其意是“貌类汉儿”。[3]

  在海陵王的统治下,实施了一系列旨在使女真的国家和社会汉化的改革。无论是礼乐、仪式上还是财政政策和行政管理上,他不再满足于女真国的政治中心仍然偏处于东北的不发展地区的现状,决心将政治中心南移。在此之前一直是金朝南京的燕京(今北京)被重建起新的宫殿。1152年,海陵王开始定居于燕京,将它定名为中都。几年之后的1157年,他甚至下令毁掉位于东北地区北部中京的那些女真宫室,而且将这个城镇降到低等的一个州的首府地位。他还下令在前宋的国都开封修建皇家宫室,将其称之为南京。

  所有这一切都表明海陵王是多么想成为中国的统治者而不仅仅是一个女真族的首领。他把自己看成为全中国未来的皇帝,并且认为自己对中国的统治将会像宋朝的统治一样正当,但他的这种抱负,可不是凭他那些汉化措施就能成为现实的。在主要通过诛杀清除掉那些赞成继续采取与宋并存政策的对手之后,海陵王开始准备一场新的侵宋战争。借口并不复杂:他于1158年谴责宋朝违法在边境榷场上购买马匹是破坏了1142年的和议。

  从1159年起,海陵王为发动大规模侵宋战争而进行全面备战。为了避免因西夏边界问题可能造成的骚乱,他急遣兵部尚书去巡视并界定西夏边界。他大括天下骡马,据载,调马总数一度达到56万匹。将各处兵器都集中在一起并临时储藏于中都。海陵王知道发动这样一场大规模战役不能仅仅依靠女真兵,所以又签发诸路汉军,此举遭到各地汉人的反抗,《金史》中载有由汉人,特别是在东南部与宋接壤地区的汉人发动的几场较小的叛乱。在百姓中募兵的活动,一直持续到1161年夏天。

  海陵王预见到向宋朝的进攻在很大程度上将要依赖于河运,与宋朝水军进行水战也是不可避免的。为此,又藉诸路水手得3万人,并征调大批船只进行运输和充作战船。遵循女真旧俗,海陵王亲自担任最高统帅。1161年七月,大兵从中都出发抵达南京(开封)。此后不久,为了表明他将继承正统来统治整个中国,他竟尽情地展示自己的残忍,下令将亡辽耶律氏和宋赵氏家族所有子男全部杀害,以此来检验是否还有伪称为前辽和前宋皇室的人存在。据载,仅在1161年夏天,就有130多人被杀害。海陵王的残忍行为使契丹人中一直存在的不满加剧了,他们诉诸于公开的反抗,海陵王不得不派遣一支人数达1万人的军队开赴东北进行镇压。海陵王的另一个暴行是杀害了他的继母、皇太后徒单氏和她的十余名宫廷侍婢,理由是她敢于谏止他的伐宋之举。

  海陵王显然从未发布正式的伐宋宣言,在他大举备战的整个时期,通常的外交往来和在正旦及皇帝生辰派遣使者前往朝贺的仪式,一直都在持续而未受到任何干扰,尽管金的战争动员不可能不引起宋廷的注意。1161年夏季,金朝照例派遣使节去祝贺宋高宗的生辰,这位使节直至1161年6月14日才被召见。按照《宋史》的说法,有个使节“举止无礼”,还威胁宋廷说海陵王不久就要对宋用兵,这一无礼行为让他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无论如何,宋朝已经有了充分的警觉,并且抓紧时间加强他们在边境上的工事。

  海陵王此时已将重兵集结于淮水。10月15日他从开封出兵,几日之后金兵渡过淮水(10月28日),开始向长江逼进。将长江作为最重要防线的宋朝,却既无法制止金的侵略,也无法阻止金兵到达江边。他们只能将大量军队集中于长江南岸来抵挡金兵任何过江的企图。好在在另外一些战场上,宋朝还算取得了一些局部的胜利,收复了西部边境上一部分原被金朝占领的州县。海陵王最初可能曾抱有的打一场“闪电战”的希望,因此而被打破了。

  海陵王设帐于扬州附近,此刻他属下的一些将领企图溯江而上,于上游约60公里处的采石(今天的安徽省马鞍山南部)渡江,但这次的渡江努力在1161年11月26日到27日宣告失败。宋朝的史学家后来将金兵未能南渡过江作为一场伟大的胜利,并将其与公元383年那场著名的淝水之战相比,在那场战役中,南迁的晋国号称击败了由前秦统治者苻坚率领的北方侵略军。

  淝水之战在中国的史书中被奉为典范,它强调的是,汉族文明的捍卫者是能够击败野蛮的北方民族的入侵的。今天的学者则认为,淝水之战即使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神话,至少在其重要性上也被极大地夸大了[4] 。采石之战的胜利是否也被宋做了类似的理想化的夸大处理,也同样是一个问题。据宋朝的史料说,宋在采石仅有1.8万名士兵,而金却有40万人。这是显而易见的讹传,虽然仅就集中于采石一带的军队来说,1.8万名可能是一个相对准确的数字,但宋集中于长江中游防线的总兵力,在其他文献所载的数字则是12万人。而据他们所说的金朝那40万人,其实是海陵王属下金兵的总数,并且这个数字中还包括了许多服务于军队的非战斗人员。即使是宋的史料,谈到进攻者一方的失败时也不尽一致,有的说是在过江时被溺死于江中;也有的则说是到达南岸之后在搏斗中被战败的。

  如果我们推测金朝损失的兵力不超过4000,应该是不差的。换言之,采石之败对于金朝并未造成致命的影响。我们肯定记得,防卫的宋朝一方占据着相当的优势。早在战前,女真将领就提到,宋舟甚大而金舟小而慢,此外,金的将领需要耗费大量时间才能集结起足够的战船和士兵,以至于发动突袭成为不可能。再者,金所处的位置,使他们无法发挥他们最可怕的武装力量——骑兵。当代的一名中国学者在仔细分析了当时的背景和战争本身之后得出结论说,采石之战相对来说只是一场小规模的军事交锋,[5] 但是此战在心理上造成的影响却是决不可忽略的,宋朝因此而获得了信心,再次感到了自己的强大。

  海陵王这场鲁莽战争的最后结局,主要倒不是因战败而是因其他因素造成的。在备战的这几年,海陵王甚至在他自己的亲信中都引起了仇恨。所以当1161年的12月15日他与他的五个妾一起被一群将士射死于扬州附近的营帐时,就没有什么可奇怪的了。海陵王的独裁统治,导致了女真贵族以及契丹人、渤海人、汉人的普遍不满,结果是皇室中比较稳健的一派发动了政变,将他推翻并拥戴他的表兄弟乌禄为帝,后者早在1161年的10月27日就已经在辽阳登基称帝了,此时距海陵王的被杀还有好几个星期。辽阳的这一惊人消息肯定在12月中旬就传到了扬州,并因此激发那些将士采取了行动。新的皇帝庙号世宗(1123—1189年),即位后面临的是一个极端困难的局面:契丹人的反叛,中国各省的动荡不安,以及因对宋战争引起的各种争议等等。这对于世宗的才能是不小的考验,世宗则向世人证明了,他有能力克服所有这些困难,并使自己在历史上占据了这样的地位,即他不仅位居于在那些伟大的女真首领之中,而且也是中国诸多登上皇帝宝座的最杰出人物中的一个。

  世宗朝的鼎盛(1161—1189年)

  新即位的皇帝完颜雍(本名完颜乌禄,生于1123年,在位时间是1161年至1189年,庙号世宗)是太祖之孙,他的父亲完颜宗辅在早期的金朝中是个与众不同的人物。他的母亲并非出身于那些与完颜氏世代联姻的女真氏族,而是渤海人的后代。渤海的成分构成了金朝人口中文化较为先进的部分之一。早在海陵王还在世的时候,未来的世宗就已经是他的一名公开的反对派,并因此未能留在首都任行政长官,而是被派到东京任留守。东京位于辽阳,是原来渤海国的领地。

  1161年夏天爆发契丹人的起义,世宗在他的辖区之内成功地镇压了难以驯服的契丹人。主要靠着渤海人的支持,同时在某种程度上也靠着那些对海陵王一意孤行发动侵宋战争不满的女真贵族的支持,称帝之后,世宗便迅速赶到了中都(今北京)。他在1162年年初颁布的第一个诏令,就是撤回长江前线的金兵。同年春天,他还遣使到宋,要求正式与宋恢复通好。但是世宗丝毫没有放松警惕到遣散武装的地步,在淮河地区以及西南前线,亦即金与宋的蜀地(四川)接壤的地区,还在不断地发生边境冲突。最后到1165年,宋与金之间终于又签署了一个和议,这个和议使宋的地位有所改善。宋不必再向金称臣而改称为侄。这样,虽然从礼仪上说,金仍然高于宋一头,但“臣”的称呼总算是见不到了。“贡”也被更中性的词“岁币”来代替,宋需支付的岁币数量还与以前一样(译者注:实际是银、绢各减5万),以淮水划界也没有变化。当边境榷场开放的时候,为防止意外,世宗还派遣了6万士卒驻扎于与宋的边界一线,从1165年以后,金与宋的边境保持平静达40年。

  宋金和议拖延数年才得以缔结,确实应该归咎于宋。宋一直寄希望于金内部的动乱,也就是契丹人的反叛。金发动侵宋战争的时候,契丹人和奚人曾一致拒绝金的签发,乃至起兵反抗他们的女真主子。奚是一个突厥部落。契丹人起义的中心在西北路一带,位于今天长城附近。一些契丹首领曾试图与宋建立接触以获得支持。但这支起义军于1162年秋被世宗击溃,一些被打散的契丹兵逃亡到宋。现存的契丹军事单位被废除,其成员被分散编入女真的军事单位之中,只有始终忠实于金的一些契丹首领被允许保持了原来的头衔。为了防止那些仇视金朝的当地人的反叛,也为了抵御更为桀骜难驯的西北边邻蒙古人,此后几年,世宗在西北路的几十个城镇设立了军事要塞。

  短短几年之内,世宗就这样成功地使他的国家无论内外环境都得到了稳定。在他统治的漫长时间之内,在诸多领域如行政机构、经济以及教育等方面进行了改革,除了在与蒙古的边境上战争还时有发生之外,金朝享有了长达25年不受干扰的和平时期。世宗竭力想做一个公正的、节俭的统治者,并获得了“小尧舜”的美誉。[6] 不过,与他的前任不同,他并不盲目地崇拜汉族文明,相反却对淳朴的女真旧习眷恋不已,在仍然生活于祖先发源之地东北的女真人身上,他看到过这些旧俗的具体体现。世宗对女真的贵族和平民中日益增长的汉化倾向感到忧虑,并且采取了诸如下令禁止取汉名、着汉服等措施,想使女真民族保持民族特性。金朝的故址会宁被重修,被重新抬高到上京的地位。1184年到1185年间,世宗几乎全年都在上京度过,设宴举行赞扬祖先功绩的纪念活动,倾听歌者对当年阿骨打创业的颂扬。

  可以肯定的是,正是由于世宗时长期的内部稳定和相对繁荣,在后来那些年甚嚣尘上的倾轧纷争中,金朝才得以维持下来。到他的继承人即位时,金朝开始衰落,但这既不能过多地归咎于女真统治集团中少数人的玩忽,也不能归咎于最高决策层的无能,而是因为他们遇到了敌人的攻击,这个敌人对于金的可怕程度,甚于当年女真人对于宋朝。12世纪的最后几年,人们眼看着成吉思汗统治下蒙古联盟的崛起,并眼看着他们在获得至高无上的霸权和实现对整个欧亚大陆统治的过程中攀上了第一道阶梯。

  宋朝的北伐:1206—1208年的战争

  世宗死于1189年初,定为太子的显宗早在1185年就已死去,所以继承帝位的是世宗的孙子,庙号章宗(1168—1208年)。章宗并没有他祖父那样的雄才大略,但是他为人和善,能够在宗室和身任文武大臣的地位显赫的女真贵族之间维持一种理解和一致。关于女真人的汉化问题,尽管朝廷曾颁布了种种禁令,但汉族的生活方式还是越来越多地被女真人乃至契丹人所采用。然而,衰亡前的种种征兆却在逼近,其中最感棘手的就是蒙古的威胁。如果说前些年这还不过是一种恐慌的话,现在它已发展成一支不可忽视的力量。另一个对于金朝内部稳定可能构成的潜在威胁,是多少超出于政府的控制能力之外的,即使它是最好的政府。此前的几年间,黄河在河北与山东的平原曾一再地决口,1194年的一次,不仅淹没了大片地区,并且形成了两个新的河道(见地图18)。这些大灾荒影响的都是国内最肥沃的、经济上最重要的地区。与之俱来的结果通常便是农民破产流亡,驿传中断,民众之中不时发生的骚乱。近年来的研究者认为,金朝的衰落很大程度上应归咎于这些自然灾害,它动摇了国家的经济基础。[7]

  对于金朝的内部状况,宋并非一无所知,尽管宋对于蒙古势力的崛起究竟知道多少,至今还是一个有待解决的问题。但章宗统治下的金朝政府却终于理解了蒙古的危险程度,而且从1192年起,沿西北边界大规模地修壕堑,立堡塞,以防御塔塔儿、汪古、珊竹和其他蒙古部落的入侵。这些防卫措施,以及多次以“惩罚”为由向蒙古地区的出兵,都大大加重了金朝的赋税负担。偏偏在此时,黄河的洪水又冲垮了中国北方农业收入最有盈余的地区。政府于是诉诸于拘括汉人尤其是那些逃税人的土地,将其分给他们所依靠的女真人。这种做法伴随的必然后果,就是加剧了汉人和女真人的紧张关系。

  在这种环境下,金朝当然顾及不到有关是否放弃与宋并存的政策等等事宜。在与宋接壤的地区,他们的农业收入不仅受到黄河决口的影响,而且还受到一连串旱灾、虫灾的蹂躏,关键地区山东所受的影响甚至比其他地区更甚。宋廷深知金朝所陷入的困境:向中都(今北京)一年两次派遣的使者就是定期的情报来

  地图18 黄河改道,1194年

  源,他们恰好要横穿金朝领土上这些受灾最重的地区。

  也许不完全是巧合,在后来参加伐金战争的宋朝将领中,有为数不少的人曾经一次或多次出使过金国。从1204年起,宋朝的军队就对金朝淮河一带边界进行不断的侵扰。担负这场收复失地重任的宋臣是韩侂胄,1194年在拥立宁宗一事上有功,曾两次(1189年和1195年)出使金朝。宋军在金朝边界上发动的袭击,不是出于他的暗中唆使,就是出于他的默许,以致在1204年后的几年间,双方的敌意一直在持续上升。最初,这一切并未妨碍正式的外交往来,也未影响到宋向金支付的岁币,但是每当朝廷举行仪式并附带会见外国使节时,就能感觉到那种仇视在升温。在1206年(2月5日)宋廷举行新年朝贺时,金朝贺正旦使节误以为宋朝大臣直呼了金朝皇帝的父亲的名字,认为这冒犯了禁令,因此提出强烈抗议,宋朝当然将此看成是金使傲慢无礼。所有这一切使双方都被激怒,两国间已无法保持原来的关系了。

  1206年夏季,宋朝大臣韩侂胄认为出兵北伐的最后时机已经成熟。辅佐他的制置使叶适(1150—1223年)是著名的学者,被委任起草一份伐金诏书,叶适却以反对兴兵为由拒绝了,结果被贬斥到一个州去做官。取代他的李壁,是韩侂胄的追随者,也是主战派成员之一。他起草的伐金诏书于1206年6月14日颁布后,在宋朝各地广为流传。六天以后,宋帝正式宣告北伐战争开始,举行了庄重的祭告天地、祖先、社稷的仪式,这个仪式一旦举行,战争便已无法挽回。与此同时,金朝明白战争势在必行,他们也按照通常的惯例,动员全体军队,举行隆重的仪式,向祖先和神灵告称1165年和议现状已被破坏,他们将出师应战。

  宋朝的这份伐金诏书被全文保存下来,其内容是表达对金统治的愤慨,声讨金朝的罪行。它断言金朝因作恶多端和无能,已经失去了上天的护佑,因而也就失去了统治他们国家的合法资格。诏书还强调,他们坚信金朝统治下的汉人能够起来反抗女真人并且站在宋朝一边。

  宋军部署在最重要的前线即淮河一线的总兵力达16万人。这个数字看来是可信的。金军于1206年12月动员来防御宋军的兵力,从东到西,包括驻陕西与宋富饶的四川接壤地区的军队,总数为13.5万人。表面上,战争开始时,宋军在人数上要比对手略占优势。但很快就可看出,宋朝在这场战争中注定是失败者。的确,宋军能够夺下淮河北岸的边境城镇泗州,但这算不上什么伟大胜利,因为这个城镇就像一个曾亲历其地的宋人所记载的那样,仅靠一道低矮的泥墙防护,根本无法防守。宋朝又企图派兵攻取金的战略要地湖北北部的唐、邓二州,但可悲地遭到失败。

  不过,数万宋兵的溃散也部分地归因气候。多日来连续的大雨,冲垮了不得不在野外露营的士兵们的帐篷。给养无法及时到达,将士们为饥饿所困。军马所需的干草也变湿腐败。当时的宋朝史料也承认,宋朝对于这场战争组织混乱,领导无能。而在金朝一方,1206年秋,金兵已深入到宋的领土,对宋的大量城镇展开了围攻,他们还向西进军,占领了宋在陕西南部的几个军事要塞。

  宋朝曾寄希望于金朝的汉人,以为他们会兴奋地与宋军一起抗金,事实证明这只是幻想。汉人的大规模反抗并没有发生。相反的倒是宋在四川的节度使、世代在四川任高官的吴曦公开宣布降金,被金封为蜀王。由于吴曦手下掌握着7万士兵,此举对于宋军在四川的防御是一个沉重打击。发生于1206年12月的吴曦反叛,导致了宋军西线的全面崩溃。宋朝遭受了最沉重的打击,但是1207年3月29日,一批忠于宋的官员杀死了吴曦。尽管从1207年4月以后双方之间再没有过重大的、决定性的交锋,战争却仍在继续。

  为恢复和平共存局面所做的初次试探出于宋朝一方。就像1140年那次主战派与主和派的争夺权力一样,这回在杭州的宋廷中,主张与金并存的一派再度得势。韩侂胄被罢免官职,不久后被杀(1207年11月27日)。他和他的一派被指控应对发起这场不负责任的战争承担责任。而金朝对于被拖进这样一场没完没了的战争也不感兴趣,便同意恢复正常关系,而实际上,他们更希望的,是追回宋朝支付的岁币。金希望停战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北方边境上蒙古的威胁。在1207年下半年到1208年的和谈期间,金朝坚持要将韩侂胄作为主要的“战犯”,一再要求将他引渡。得知韩已被诛之后,他们又要求将韩的首级献给金作为赔罪的证物。宋朝最终接受了金的要求。1208年7月,金廷宣布停战,1208年11月2日,新的和议在宋的努力下正式达成。宋同意付给金的岁币增加了白银5万两,绢5万匹,韩侂胄的首级被涂漆后封于函中,当然也被很快送到金朝。这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战争证物被摆放在金朝皇族祭奠祖先的家庙中。[8]

  章宗生前看到了与宋的和平关系的恢复。他死于1208年12月29日。在他近20年统治的几乎整个期间,他都在致力于加强金的防御能力,同时为把金朝变成像唐、宋那样政治体制的国家而加紧进行各项改革。为了将当时制、律混淆的法律予以统一,他下令修订一部新的法典,这就是颁行于1202年的《泰和律》,在这点上他功不可没。另一意义重大的事件,是大约与此同时,章宗与谋士们经过长久拖沓的讨论之后,终于从五行中选定了土作为金朝的德运。

  按照传统的政治观念,每个正统的王朝,都相应地以五行中的一种物质来表示。宋朝选定的是火,代表他们王朝的颜色便是红色。对这种所谓德运的正式采用,是极富政治意义的行动。它意味着金朝从此以后就作为合法的继承者,在汉人正统的王朝中占据了一席之地。而从政治意义上说,选定土,意味着代表整个世界,这特别是针对于宋的,金认为自己对天下的所有一切,也就是说对全部文明世界的统治都已合法化。宋朝因而再不能宣称自己是中国土地上进行合法统治的惟一国家。甚至如果说宋金关系恶化的原因应该部分地归咎于金使用汉人的概念为自己树立了正统王朝的新形象,那么,这种假设可能也是合乎情理的。[9]

  总之,章宗的统治标志着女真人汉化的顶点,也是对世宗那种出以公心但多少有些不合时宜的保持旧俗做法的反动。1206年到1208年的战争说明了金朝的军事实力基本上并未减弱,它仍然是宋朝不能轻视的对手。但是这一切,包括国内旨在解决汉族人民与女真统治者之间关系的诸多改革,在蒙古人的猛攻之下都瓦解了。

  金朝不被承认的皇帝

  1208年之后的金朝处于这样一个时期,即来自外部的威胁与内部的统治危机并存,对于皇位继承权的问题一直存有争议。开始时按照女真旧俗,皇位在传给下一代之前都是先在兄弟之间相传。章宗死后,更准确地说是他还未咽气的时候,他的哥哥(译者注:应为叔父)卫王就被宫廷内的一个集团拥上了皇位,这就是完颜永济,世宗第七子,由渤海国出身的王妃所生。史家并不承认他是皇帝,因此他是以卫绍王之名被载于史册的(1208—1213年在位)。

  蒙古的入侵和内部的纷争(1208—1215年)

  早在章宗统治时期,金朝就已经在加固西北边防,进行抵御蒙古入侵的准备。一道以墙堡与沟壑组成的界壕被修筑,部分地利用了金朝早期所修筑的防御工事。这道界壕从今天的齐齐哈尔向西南方向伸延,依大兴安岭的走向,远至今天内蒙古的达赉诺尔湖,最终与中国古老的长城接连。可是,这些界壕的军事价值却因沿线驻防的军队都是由契丹人和奚人而不是可靠的女真兵组成而大大地减弱了。

  成吉思汗选择金朝作为他的进攻目标,其原因似乎可以回溯到12世纪末叶的几起往事。作为蒙古部宿敌的塔塔儿部(辽、金史料称之为阻卜)与蒙古部曾经发生过多起血腥仇杀。塔塔儿部与金曾有过松散的关系,但在1190年前后,他们不肯再效忠于金。于是在1196年,金宗室完颜襄便率领了一支金兵前去镇压,蒙古人也参加了这场战役来向他们的宿敌报仇。金与蒙古的军队深入漠北,并最终于1196年的8月成功地对塔塔儿人予以毁灭性的打击,他们的部落长也在这场战役中被杀。

  在这场战役中蒙古人与脱斡邻勒统治的克烈部在一起作战,这个部落曾与他们结成联盟,金朝皇帝对于他们协助镇压塔塔儿的势力和野心而给予酬报;脱斡邻勒被赐为王,从此便被称为王汗;而铁木真(他是在1206年登基称汗时才被称为成吉思汗的)得到的却只是个较低的、可能源于契丹的官衔(札兀惕忽里)。无论怎样,从那时起,尽管金朝赐给他的官衔确实提高了他在众多草原部落中的威信,但他却只能将自己看成是金的藩属。不证自明的是,当他1206年即位称成吉思汗以后,就不再满足于被金作为藩属对待了,他的目光已瞄准从金手中夺得正式的独立,摆脱以前那种藩属地位。想要征服金朝领土的另一个动机,很可能因为在草原游牧民眼中,金朝有着令人难以置信的财富。第三个动机,可能就是为俺巴孩汗的死复仇了。俺巴孩汗曾被立为葛不律汗的继承者和蒙古诸部联盟的首领。他是葛不律汗的族兄弟,也是蒙古泰赤乌部的鼻祖。他也与塔塔儿部有仇,在相互间不断的仇杀中,他终被塔塔儿部所俘,送交给金主,而金也许残忍地将他杀害了。成吉思汗既然自认为是蒙古部落首领俺巴孩汗的合法继承人,对俺巴孩汗这样耻辱地死于金人之手,很有可能心怀怨恨。当然,由于缺乏可资证明的史料,这不过是一种推断而已。

  最后,成吉思汗憎恶金朝可能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对金主本人的个人偏见。当卫绍王还是金朝一个地位较低的亲王时,曾从成吉思汗那里接受过所呈的贡物,在这位蒙古统治者的眼中,他的举止颇为无礼。后来卫绍王即位,传诏蒙古,按礼节本当叩头拜受的,但成吉思汗一听说金的新君是那个以前曾侮辱过他的卫绍王,便勃然大怒,并于1210年继绝了与金的朝贡关系,决心对他的女真主子发动一场全面战争。[10] 正在此时,他又得到金朝被严重的饥荒所困的消息,这肯定促使他下定了决心。

  1211年春,蒙古人兵分两路侵入金朝边境,东路由成吉思汗亲自率领(见地图19)。章宗年间所筑的界壕被轻易地跨越,不久蒙古军队已经能够通过战略上的必经之地居庸关,那是金中都(今北京)的北部屏障。由金兵的高级统帅派去的增援部队在蒙古人面前不堪一击。然后,蒙古人就开始在首都附近的村庄到处掠夺和蹂躏,但那时他们还毫无包围并攻取城市的打算。在西线,蒙古人侵入了山西,从而阻挡住了正从陕西调发来企图解救东路金兵的后备部队,这支部队原是金朝驻扎于陕西以捍卫与西夏的边境的。所有这一切都证明了成吉思汗的战略才能。不过从表面上看,1211年这次战役并没有达到它的目的,或者说,它只不过是一连串以试探为目的的突袭和以掠夺村庄为目的的远征。在冬季,蒙古人撤回了他们的军队,从而给了金朝一个重新组织北方和西北防御力量的机会。

  1212年秋季,蒙古人再次发动进攻。翌年春,他们再次通过了居庸关,这一次他们甚至更加向南,直深入到中国北部,蹂躏了河北、山东和山西的部分地区,夺下了几个城镇。在1213年到1214年间那个冬季,蒙古人有效地实行了对中都的封锁。

  所有这一切都正好发生于金廷本身陷入混乱无序状态的时候。1213年八月,当那个连自己的即位是否合法还是个疑问的卫绍王正在为他的国家的防御能力深感忧虑之时,却死于一场宫廷政变。这场政变的头目是一个女真贵族、来自纥石烈部的胡沙虎,他曾在西京(山西大同)任右副元帅,蒙古人来时却弃城逃走。胡沙虎拥立章宗的哥哥吾都补(1163—1223年)为帝,后者庙号宣宗(1214—1223年在位)。胡沙虎废掉卫绍王并拥立一个他相信自己能够控制的皇帝上台的原因之一,显然是因为他惟恐自己会因丢失了战略要地而失宠和遭到惩罚。

  这些事件都恰恰发生在蒙古军队向中都进军的时候,他们的骑兵分队已经袭击了河北、山东和山西的北部。然而,除了金朝宫廷内部的纷争之外,造成金兵决定性失败的,还有另一个因素,那就是中国北方因持续干旱而引起的大面积饥荒,这也使女真这部战争机器的后勤部分受损。在做最后挣扎的时刻,政府曾经力图化解民族之间一切现存的差异,以此来鼓励各种群体的人民一致起来抵抗蒙古人,文武官职都向契丹人和汉人开放了,再没有了以前的各种限制。

  1214年春天,金廷遣使向蒙古人求和,并将卫绍王的一个女儿送给成吉思汗为妻。蒙古人从中都撤兵,但北方的政局却仍是动荡不定的,于是,宣宗决定迁都到南京(开封),这里不仅位于中国农业最发达平原的中心,而且北部可以用黄河作为防线。成吉思汗却将这次迁都说成是金朝为恢复战争所做的准备,因此决定再次向中都进军。1215年5月31日,中都城被蒙古人以及归附于他们的原金朝臣民如契丹人、汉人等团团包围。迄至当时为止,这个首都是蒙古人在东亚所征服的人口最多、最重要的城市。

  大约与此同时,金和西夏之间的外交关系,在已经紧张了多年之后终于崩溃。1214年以后的10年,是以时断时续的战争和紧张的对峙为特征的时期。金与西夏以前的友好关系被这一可悲的阶段所代替,这在很大程度上加剧了两国宫廷内的互相倾轧和权力斗争,并逐渐损害了他们反击蒙古人的能力。

  山东的造反

  中都,作为金朝的政治中心和军事重心,它的悲惨陷落,是与这个国家在其他方面所遭受的严重挫折并行的。

  1214年,金要宋提前一年支付1208年和议所规定的岁币,以弥补过去的损失,却遭到宋的断然拒绝,因而加剧了本已摇摇欲堕的金朝的财政危机。这又与山东地区所爆发的诸多造反事件遥相呼应。山东在中国是这样一个地方,纵观历史,它从来都是社会反抗和宗教叛乱的温床(见地图20)。

  第一个起来造反的是杨安国,他出身于山东东部一个以杨姓为主要居民的富裕村庄,以制靴和制作其他皮货为业,这个职业使杨安国获得了一个绰号叫“杨鞍儿”。杨是一个强健而又残忍的男人,是村里的头领,并且早在1206—1208年交战期间,他就已经聚众起兵来反抗金朝的统治。战争结束后,杨安国重又降金,金政府给与他较低的州刺史和防御使官职。当1213年到1214年间蒙古人的进攻瓦解了金朝的权力机构的时候,杨安国再次揭起了叛旗,开始在山东半岛东部的一些县城进行掳掠。1214年夏天,他竟然在沿海的一个小县城(今蓬莱)自立为帝,建元天顺。这对于金朝的统治来说,实在是太过分了。尽管北方还承受着蒙古人的沉重压力,金廷还是派遣了一支由仆散安贞率领的军队去攻打他,结果是这支金兵获胜,1214年秋末,杨安国的军事据点被纷纷攻陷,杨企图乘舟逃走未果,金兵将其俘获,并于翌年年初将他无缘无故杀死,而他的“帝国”又延续了几乎不到三个月。

  杨安国并不是山东惟一的造反者。在山东中部地区,还有不

  止两支独立的叛军,在1215年仆散安贞那次惩罚性的军事行动中他们也遭到了镇压。但是在山东各地,仍然到处有造反的武装在坚持,杨安国原来的副手以及其他造反者在半岛上那些难以登攀的山区继续开展着游击战。1215年前后,这些起事者的头领们选用红布来制作服装,从那以后就被称为红袄军。红在中国往往是一种吉祥的颜色,象征着幸运与希望。不过,他们之选择红色,无论从哪种可能性上说,都与这些起事者对故宋的感情毫不相干(红是宋朝的代表颜色,与五行中的火相对应),也不能归因于任何宗教或宗派对于各色造反武装的诱导;山东所有的这些企图动摇金朝统治的起事者头领,其动机和目的似乎都是纯粹利己的、现实的。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只是想自立为王,使自己成为一个地方政权的中心。

  当1127年黄河又一次暴发的洪水阻挡了金朝在山东用兵之际,宋朝政府却打算利用红祆军为自己渔利,他们向造反的首领封赐官衔,应允给与他们物质援助。这些首领中有一个就是李全,这是个富于传奇色彩的人物,以体格强悍、性格残忍著称,曾与杨安国联姻而成为亲戚,或是他的妹夫,或是他的女婿。1218年宋朝封李全为京东路总管,但事实上他或多或少保持了独立,而且可以随心所欲地对他的领地实行管辖。到1219年,对于山东东部李全所横行的地区,金朝政府已经失去了控制。李全对宋的归附,无论怎么说都只是一种形式。而且并没能持续多久。从1225年起,鉴于蒙古军队向山东的进逼,李全终于意识到他还有向侵略者投降的一条路。1227年,他正式宣布归附蒙古,从此便反转来对付他原来的保护者宋朝。1230年,他甚至率兵侵入宋朝领土,向长江边上的扬州发动袭击,但这次军事行动未能取得成功,李全也于1231年2月18日被杀。他的死标志着红袄军的覆灭。1231年他的养子李璮(马可·波罗所称的“Liitan sangon”)承袭了他的官职,继续着由他父亲开始的督军生涯李璮像李全一样叛服无常:1262年他又妄图把山东进献给宋,结果被忽必烈汗处死。[11]

  在后来的中国传统史书中和在现代,红袄“运动”经常被贴上民族主义乃至爱国主义的标签,被当作是下层阶级排外感情的具体体现。但实际上,山东的这些暴动并不是被这种现代观念如民族主义等等所激发起来的。他们只不过是一些铤而走险者,妄图把自己与无论哪个强有力的政权结合在一块,从而提高他们自己的声望和获取更高的报酬。在正常的情况下,他们中无论哪个都不可能坚持长期的抗金斗争,但时值乱世又继之以蒙古人的入侵,他们的反叛在一个有限的程度上便得以成功,使金朝残存东部地区摆脱了女真人的控制。

  东北地区的失陷:耶律留哥与蒲鲜万奴

  女真人的故乡东北,特别是相当繁荣的辽东地区,本来应该是金朝政权可以撤回的大后方,况且他们中有许多人还一直生活在那里。一位女真大臣也确实对宣宗进行过这样的劝谏,他劝宣宗从中都(北京)撤回东京(辽阳),而不是迁到开封去。可是,当蒙古人于1211年发动进攻的时候,金朝虽然还能严密控制住辽东地区,却已经将东北地区的北部和中部丢失了,丢失起因于耶律留哥的叛乱。留哥是辽宗室的后裔,他像许多契丹的造反者一样,胸怀摆脱女真统治谋求独立的希望。他带领他的追随者,主要是契丹的骑兵和战士,在1212年宣称臣服于成吉思汗,然后便迅速取得了对东北地区中部和北部的控制。到1213年,他甚至被允许自称辽王,1214年金廷出兵前去对他进行镇压,但失败了。

  留哥的傀儡政权一直到1233年才被蒙古所灭。应该对金廷镇压耶律留哥那场战争的失利负责的将领,是万奴,女真蒲鲜部落人。被契丹的反叛武装打败之后,万奴便率领军队撤到东北西南部的东京一带。如同其他人一样,他明白金朝的末日已近,因此竭力想从这个一度强大的帝国的废墟上,为自己开辟一块地盘出来。

  1215年春,万奴也叛金独立,自称天王,国号大真。像几乎所有此前中国的国号一样,它并非出自于地名(金本身也是如此,虽然金这个字是五行之一,所以可能也具有某种象征意味)。在道教的著作中,“大真”是对“金”的一个高度文学化的表述。不过,这个国号主要的意义还在于,万奴认为自己是金朝衣钵的真正继承者,为强调这一点,他还采用了金的宗室姓氏——完颜。国号中的道教含义,以及万奴政权种种其他特征都是受一个非常奇特的人物——汉人王浍影响的结果。王浍祖籍为今天的沈阳,是个算命专家,注释过《易经》,同时还是个道教信徒。虽然他过着隐居生活,但他的足智多谋早已声名远扬,因为远在1190年之前,金廷就曾要召见而被他所拒绝,1215年当宣宗又召请他并以高官相诱时,再次被他拒绝。可是,他却成了万奴的主要谋士,而且一直为万奴出谋划策,直到九十多岁。

  万奴看到,东北地区中部那些平原地区都已被与蒙古联盟的耶律留哥牢牢控制着,他毫无重获的机会,便转而向东部并且向北部求发展。他的疆域位于东北地区东部的山林地带,处于松花江的前上京地区也在其间,因而万奴的疆域与高丽接壤,他肯定很想朝这个方向扩展他的势力,但他对高丽的侵略并没有取得稳固的成果。大真国存在了大约18年,直到1233年蒙古人征讨高丽时,才一举将它灭掉,万奴也被蒙古人所俘。万奴在政治上所扮演的角色堪与山东的反叛者李全相比:二人都在远离金朝中心的边境地区自立为王,都曾想在蒙古人进兵之时乘机独立,但时而又在名义上与蒙古人联在一起。

  东北的丢失,先弃与留哥,次丢给万奴,最后又陷于蒙古,是对金朝非常沉重的打击,因为对于仍然留在中国本土的国家来说,这割断了他们与那些饲养牛马的主要地区的联系,同时也割断了他们与真正可以依赖的纯粹的女真人的联系。而像1215年的那种情况,金丢掉的不仅有河北北部那些盛产粮食的地区,还丢掉了他们的骑兵所赖以获得大量马匹之地。令人惊讶的是,尽管遭受了这些可怕的、毁灭性的打击,金朝却还能够作为一个国家存在了好几年。其原因之一可以肯定的,是从1219年起,成吉思汗兵锋所向,是向西去攻打西亚;另一个原因则很可能是出于对蒙古人的恐惧,这种恐惧使忠于金的女真人与汉人团结在了一起。

  [1] 与蒙古的这个协约不见于《金史》,但见于[597]宇文懋昭《大金国志》,卷12,第99—100页;[585]李心传:《建炎以来朝野杂记》,卷19,第591页。

  [2] [485]田村实造:《蒙古族起源的传说和蒙古人迁徙的有关问题》,第12页。

  [3] [597]《大金国志》,卷13,第103页。

  [4] [418]米歇尔·C.罗杰斯:《淝水之战(公元383年)的神话》。

  [5] [845]陶晋生:《金海陵帝的伐宋与采石战役的考实》。

  [6] [646]《金史》,卷8,第204页。

  [7] [506]外山军治:《金朝史研究》,第565—592页,详述了12世纪和13世纪初叶黄河决口的情况。

  [8] 关于1206年之战的深入研究,见[174]科林娜·汉娜:《开禧间(1205—1208年)德安城攻防战研究》。亦见[138]傅海波:《南宋战争史研究与资料》。

  [9] [48]陈学霖在《中华帝国的正统观:女真—金朝(1115—1234年)的讨论》一书中对这些问题做了深入研究。

  [10] [653]宋濂等撰的《元史》收有关于此事的译文,见卷1,第15页。并见本书第4章。

  [11] 关于杨安国的红袄军,参见[646]《金史》,卷102,第2243—2245页;[21]弗郎索瓦兹·奥班:《13世纪初叶的北中国:困难境况下中原统治的重建》。关于李全,参见[644]《宋史》,卷476、477;奥班写的李全传,收入[139]《宋人传记》,第2卷,第542—54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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