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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历时期

  隆庆皇帝的儿子万历皇帝朱翊钧(1573—1620年在位)的统治时期不应当作为一个怠惰和不负责任的朝代而概括地草草带过。这种过分简单化的做法勾勒出一个历史人物的不全面的画像,模糊了他失败的体制上的原因,因而使得随后的事件难于理解。

  万历皇帝聪明而敏锐;他自称早慧似乎是有根据的。他博览群书;甚至在他最后的日子里,在他已深居宫廷几十年,并已完全和他的官吏们疏远了时,按照他时代的标准,他仍然博闻广识。有关他青年时期的故事描绘出一个创造的活力经常受到阻挠的不肯安静的青年。他被迫承担一个与世隔绝的君主的任务。除了因夜间与太监们一起喝醉而受到他母亲和大学士张居正的训导外,他还因时常练习书法,因骑马,因主持射箭比赛而受到批评;所有这些消遣被认为是与他当皇帝的职分不相容的。他在其统治的早年关怀百姓的福利和他关心官吏的腐化及边疆防御的恶化,常常被批评他的人所忽略。

  由于他母亲(虔诚的佛教徒)的影响,他通常不判死刑。鹿善继为向军队紧急交付一笔未经批准的款项而从内库提款,因而曾被皇帝降级,他在皇帝死后评论说,他的主要缺点是过于宽厚。即使是对万历皇帝或多或少持批评态度的现代史学家,也特别提到他不让厂卫骚扰他的官吏和百姓。可是他手下的大太监刘若愚说,皇帝有时想让进谏的官员们被打死,但他不是一贯残忍。

  但是皇帝可能报复心切。他容易感到伤心,当出现这种情况时,他的宽宏大量很快就被他的防卫心理压倒。身为大学士和皇帝讲官的张居正,在他努力引导冲龄皇帝成为道德模范的过程中,曾得到他母亲同意,强使他接受一种严格的个人品行准则,包括俭朴生活的某些标准。皇帝决没有忘记他受张居正威压的那些日子的屈辱。在这位大学士死后,皇帝发现他的讲官自己过着浪费的生活时,在他找到逼使服从的时机以前,暂时期待着报复的机会。张居正死了两年以后,一个王妃告发他非法接管她的家产;皇帝乘机下令籍没张居正的财产,并把他的几个儿子发戍边疆。同时,他下诏公开指责张的罪恶。张的“罪恶”于死后揭发对年青的皇帝有深远影响。他发觉了他的高级官员们的双重标准,变得愤世嫉俗。他自己还变成了财物的收藏者。这个天之子所表现出的极度贪婪,在他的统治期结束之前一直使财政发生困难。

  皇帝刚想掌管帝国事务,其结果就是灾难性的。这发生在张居正死后不久,这时皇帝大约20岁。在使政府摆脱张的追随者的运动期间,监察官员们发现,他们可以安然无事地告发地位很高的朝臣。掀起的论战性辩论是如此之多,以致皇帝最终也变得吃惊了。他愤怒地质问御史们:如果他自己任命的人他们都不中意,照他们看,还有别的什么人更有条件补充官员的空额?这个问题暴露了皇帝的孤立无援,同时于无意中承认了政府中根本的体制方面的缺陷。没有井然有序的办法就任何有关政策和任命的事项在官僚中达成一致意见。因此消极的批评总有胜过积极建议的趋势。官员在任何时候都可以批评和指责负责的人;但是,如果他推荐适当的人或提出建设性的方案,他将遇到很大的困难。

  1585年以后,皇帝本人变成了批评的主要对象。进谏的官员们批评他怠惰,对他私生活是否适当提出疑问。被触怒了的皇帝下令责打进谏的官员们和泄漏消息的宫廷人员,进行报复。但这无济于事。皇权的神秘性必须保持非个人的性质。皇帝由于卷进他的官僚们的阴谋,不但损害了他个人的声誉,而且削弱了他的政府的效力。此外,君主的惩罚权必须保留以解决重要的争端。在以前的几朝,皇帝公正无私的严正性及其不可预测性平息了反对的意见。可是,当万历皇帝依照惯例却又优柔寡断地行使这种君权时,这一切都已丧失。批评他的人远没有气馁。用皇帝自己的话来说,他们不顾惩罚以博取当前的名声。在大学士申时行的劝告下,皇帝才决定不批复令人烦恼的谏章。但是已经造成了损害。而不理睬令人不快的诤谏的做法使皇帝走上了被动抵抗的道路——在他统治时期的全部剩余时间里,他开展一场反对他的官僚们的运动,给帝国施政的效率带来了严重的后果。

  皇帝的继任问题1586年早期就已提出。皇帝通过授予他宠爱的郑妃以贵妃称号,把她提升到所有他的嫔妃之上,让她在等级上仅次于皇后。朝臣们了解他的意图并不困难。他想利用子以母贵的原则,把他的第三子朱常洵提升到高于他的长子的品级(他的次子夭亡)。这一步骤引起了造成分裂的争端,没有朝臣能够置身事外。有些官僚在原则上维护长子继承权;他们把它看成天理的主要部分。可是其他的人卷入了“国本”的争论,因为他们必须选择两个王子中的一个作为他们未来的主人;他们从过去的经验中知道,错误的一步,即使这时无声无息,当继位问题最终确定以后,也可能断送他们自己的生命,并给他们的家庭带来灾难和耻辱。

  已经引起了如此重大的争论,可是皇帝却缺乏实现他的计划的决心。他没有透露,为了讨好他所爱的女人,他已提升了他的幼子。他自己反而空口承认长子继承权的原则不可违背。他没有在官僚中谋取一个心腹的帮助以推进他的事情。他在选定继承人方面的拖延仍然引起了他的最高级的官员们,特别是首辅申时行(1534—1614年)和王锡爵(1534—1611年)对他的怀疑。在一个派别活动已经有减弱行政机构施政能力危险的时代,皇帝不采取行动为党派性的论战提供了一个焦点,这种论战在他死后延续了很长时间。

  这一连串事件揭示了万历皇帝无力满足晚明存在的君主政体的需要。可是,这些事件也揭示了强加于君主的无法忍受的状况,这种状况是由情势而不是由阴谋偶然形成的。尽管是专制君主,万历皇帝却没有立法的权力。尽管是最后的裁决者,他却不得不在合法的迷雾中行事。而当他要朝廷承认他的人性需要时,他发现他什么也不能得到。在处理继任问题中,万历皇帝处境孤立。1601年,在来自他的顾问们的难以承受的压力下,他才同意立他的长子朱常洛为太子。过了13年之后,如王朝的则例所要求的,他打发他的第三子之藩。在其间的年代里,他变得完全和他的官员们疏远了。

  这位统治者和他的朝臣们之间的这种对抗性关系由来已久。早在1588年当皇帝的继位问题还未成为争端时,这一朝的实录记载,一份谴责他从太监张经接受私礼的谏章已经使皇帝对他的公职职分的热情减弱了。此后,他减少了公开露面,并终于无限期地暂停朝廷的早朝。将近16世纪末,他只出席成功的战役之后的祝捷庆典。帝国朝廷的事务全部以书面形式处理,这给了皇帝留下一些公文不予批阅的选择权,而万历皇帝常常予以利用。

  到了他统治时期之末,他已不补京师和省的许多重要职位的空缺;高级官员们的辞呈也不予答复。这些官员中的一些人擅自离开他们的职位,皇帝仍然不对他们采取行动。这种僵局是全面的:皇帝谋求使帝国的官僚们气馁,官僚们反过来谋求约束皇帝,支配他的行动,即使是他私生活的细节。

  万历皇帝的聪明促成了他不尽君主之责。尽管他从未明白说明,但他似乎了解,他不能改革作为制度的帝国官僚机构。[1] 他无力革新,和对皇帝一样,这对王朝也是不幸的。他不得不实行并不治理的统治达48年,闭居宫中,像是他的官僚们的事实上的囚徒。

  [1] 冈田英弘:《大元可汗传》[408],《亚洲传记》,11(1966年),第46—5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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