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希望（中）
所有的人全都惊呆了，允贤拿着银针，痛苦地挣扎了半晌，垂头道：“腰俞穴在两股正中。请恕杭氏身为女子，不能在此处施针。”
程十三一挑双眉：“这道实证之题可是事先言名，十穴中一穴都不能错。现在你不愿施针，可是想放弃了？”
“程大人，你明知道我是女子，不方便在此隐秘之处施针，为什么还要故意为难我？”
“为难？你问问在场的太医，谁没有过考过一题金针认穴？请你立即施针，否则只能算弃权了。”
允贤双手发抖，难过得说不出话来。
程十三得意道：“杭氏，老夫可以再给你一次机会。三声之内，请你施针，否则这道实证题，就只能算你错了。一……”
允贤心中像爬了无数只蚂蚁一样煎熬。
“二……”
刘平安突然平静道：“够了！杭氏，你过来。”
允贤含泪上前。
刘平安温言道：“这第三道题，你不用考了。有人既然能这样为难你，你就算进了太医院，也只会受尽欺侮。他人看不起你，老夫却不以为然。今日当着众位太医的面，老夫就收你做关门弟子，准你入刘氏门墙。”
一语既出，众人皆惊。
程村霞脱口而出：“师傅，您怎么能……”
刘平安不齿他今日助程十三的所为，怒道：“闭嘴！”
程十三冷笑道：“老刘，你要收女弟子？你不会晕了头吧？”
刘平安一脸傲然：“老夫收徒，关别人何事？老夫曾经说过，如果要收徒弟，此人必须有太医之才。诸位平心而论，杭氏的医术，难道当真够不上一个医士吗？”
祁镇闻得今日之事，本欲替允贤出气，却被允贤以程十三是孙太后亲信为由劝阻，只得作罢。他封了允贤五品司药女官，迁去长寿殿入住，丁香也跟了她前去侍候。
祁钰得知允贤做了司药女官，忧心二人的婚事；正不知何解，又恰撞见太妃私下训斥宫女，中气十足，便愈发相信允贤说她装病之事。
这边厢，允贤一边忙着上手御药房的事务，一边急于在刘平安的指导下参透久读不解的《千金方》，转眼已与祁钰两月不见。
这日，允贤被孙太后一道口谕传去了慈宁宫。
“司药杭氏，奉诏参见太后娘娘。”
允贤抬头见程十三也在孙太后面前垂手而立。
孙太后冷笑道：“前几日还是医婆，现在就成了五品女官，还改了名换了姓。杭氏，你倒变得真快呀？”
“全仗太后娘娘恩典。”
孙太后看了看她：“你连名字来历都是假的，郕王居然还为你要生要死的。我这个身为母后的，想想也真觉得丢脸。”
允贤咬唇不语。
“今日传你来，是为一件正事。波罗洲的渤泥国王前几日来朝，这刚住进会同馆，就连着王妃一起生了重病。他们是信回教的，女人根本不许和外男见面说话，更别说请脉什么的了。你刚升了司药，索性就去帮这位王妃瞧瞧病。”
允贤微松一口气：“遵旨。”
“这件事关乎我大明国体，只许成功，不许失败。要是三日之内，你还治不好渤泥王妃，哀家就得依着《大明律》中失职一条，将你罚官去职，杖责一百！”
允贤一惊，略一沉思，道：“微臣遵旨。只是微臣胆斗，想问若是其他太医也失职于此，是否与微臣同罪？”
孙太后还没说话，程十三已经傲然道：“那是自然。太后娘娘，微臣愿领此事，请太后娘娘恩准！”
孙太后微微一笑：“好，事不宜迟，你们直接就去会同馆，不得耽搁。”
一出慈宁宫，丁香就小声道：“太后娘娘这是在故意在整你。外邦人来朝见，很容易就会因为水土不服而腹泻不止，永乐爷那会有位渤泥国的使臣就这样死在了南京城。后来永乐爷担心此事会影响外邦来朝，就特地派了三宝太监郑大人，从渤泥国带了一罐当地泥土回来。以后若是有渤泥人水土不服，太医院的人就会去太常寺取点泥土，让他们混水喝下，两三天内就能见效止泻。现在娘娘提都没提这事，反而让你直接去会同馆，还动不动就是一百大板……”
允贤有些吃惊，但还是想水土不服也不是什么大病，三天治愈也并非难事。
会同馆内，允贤为王妃诊了脉、看过舌苔后，又问了日常饮食住宿的事宜，但觉是水土不服无误。本欲开方，却被告知王妃按照家族的传统，拒绝服用本族医师之外的人开的药物，只接受施针。
一惊之下，允贤大急。不服药、只针灸，三天之内，这病症显是难以治愈。
另一边厢，国王却是爽然地接受了程十三开出的方子。
见王妃态度坚决，允贤只得咬牙，尝试针灸加艾炙的治疗方法。
她拿出银针，开始在王妃足上扎针，又燃起艾条，在穴位处炙烤。
天枢……关元……足三里……地机……随着允贤转动银针，王妃竟越发觉得腹中肿胀得以缓解。
允贤忽地记起刘平安说过，女子中脘酸胀多是胃气过多之故。并即刻问了王妃的侍女，得知王妃每次进食之后会觉得胃胀酸痛，但一个时辰之后就会减轻。当即便差人去买来一盏酸奶。
王妃见酪浆不是药剂，并没有拒绝喝下，并称赞这是病后吃过的最爽口的食物。
见状，允贤顿时信心满满。
另一边厢，程十三出于好胜心，拒绝去太常寺取那泥浆水，坚持亲自为国王亲自开方用药。岂料国王病得太重，普通用药很难这么快见效。
眼见王妃的病已见好转，程十三当下大急。
半月升空，允贤回到宫内，迎面撞见了正要去长寿殿寻她的祁钰。
两人同住紫禁城中，却许久不见。此时并肩走在寂静的御花园里，竟平添了几分陌生和尴尬。
祁钰提起勇气道：“允贤，对不住，那天我错怪你了。我已经查证过了，我母妃的确是在装病。其实我早该想到，我母妃那么热衷于名利，怎么会突然转了性子，愿意接纳你……也怪我晕了头，一心想着要她终归是个病人，要你多让一步，所以，才几次三番地让你受委屈。”
允贤垂头不语。
他深吸一口气，他拉住允贤的手：“别生我的气，好不好？”
见他如此深情，允贤鼻头一酸，又忆起他往日种种的好处，愈发感怀，轻轻点了点头。
祁钰赶忙将她拥住：“你习医我不反对，你做司药我也给你自由。只是下一回，不要那么久不理我了。以前我怎么没发现你的性子这么倔呢？”
月色之下，允贤眼眶一热，整个人都软在了他的怀里了，竟忘记了羞怯，仿佛置身于只有他二人的旷野之上，横在他们面前的条条荆棘瞬间都被抛在了脑后。
转眼已进宫快一年了，允贤渐渐熟悉了御药房的工作。钱皇后见她近日清闲，便经常差人唤她来坤宁宫小聚，两人愈发亲近起来。
允贤发现皇后时常一餐只进半碗白米，细究之下，发现竟是长期脾虚之故。
这日，钱皇后被允贤拉进了房间，看着面前飘着花瓣的浴桶，有些发愣。允贤用手搅了搅桶中的水。
“这是我调的暖宫汤。我都觉得姊姊你肯定是宫胞不暖，才难以有孕。所以才想在服药之外，再试试药浴，让药力直接从孔窍和穴位浸进去，说不定会有效果。”
钱皇后惊讶道：“这……这也可以？”
“我加了白术、艾叶和菟丝子，还特意调了花油。姊姊你别把它当成药，就当是每天泡泡热水，这样睡觉也能睡得好些。”
钱皇后闻得此言，不禁信服起来。
一日，允贤在御药房外撞见一个满腿是血的太监。一问之下，竟是干活受伤、太医又不给医治所致。允贤当即不顾丁香阻拦，施药救治了那受伤的太监。
没多久，允贤善心救治的美名便在宫女、太监们之间传了开来。不时有些太监、宫女来御药房寻她医病，她也都一一接下。
祁钰闻得此事，对允贤给太监瞧病之事大为不悦，又碍于她不听劝告，只得央祁镇去劝阻。
岂料祁镇还未开口，反倒被她白了几句。
“我到今天才知道，原来宫里这么多太监宫女一旦生病，竟然都是没资格看病的。你是皇帝，怎么能放任这种事情不管呢。”
祁镇表示愕然不知。
小顺子忙上前道：“皇上，杭大人说得没错。我们这些下贱之人，确实没资格让太医们瞧病。这是自打永乐爷那会就传下来的规矩。”
允贤愤愤不平道：“那现在你知道了，能不能改一改宫里的规矩？只要从御药房和太医院里选拔十几个识医懂药的宫女出来，稍加培训，那些一般的症候，就可以治好了。”
祁镇稍作思考，便即应下，然后转念道：“如果不是朕来找你，你是不是就学不会来主动瞧朕一次？”
允贤一时语塞：“我不是送过桂花蜜给你嘛，你又那么忙……”
见她娇羞回避，祁镇一时情动，突然拉住她的手：“允贤，无论以后咱们怎么样，你别老是避着我行吗？记住，在你面前，我永远只是郑齐，不是皇上，好吗？”
允贤努力想挣开。
“前年除夕你说过，以后每年还要陪我看烟花。这句话，也得算数。”
“没问题。到时候，你带上钱姊姊，我也带上祁钰。”
祁镇一愣，然后缓缓笑道：“好。就依你。”
两人未曾料到的，祁钰正在殿外，怔怔地看着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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