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缅甸中日大角逐

第三章 女兵恨

  走进野人山的中国远征军,如同跌入没有底的泥潭,越陷越深……

  开初,部队尽量保持着建制,保持着队形,手拉手,一个一个往前走。渐渐地,距离拉开了,身强力壮的走到前头,老弱病残者甩到后面。有人掉队,有人栽倒,路边不断有倒毙的尸体。

  大自然的淘汰是不可抗拒的。

  队伍成了三三两两的散兵游勇,满林子都有人声,但又很难见到人。在浩瀚的林海里,人和蚂蚁那么不起眼。越往前走,尸体越多,幸存者越少。野人山张开血盆大口,在慢慢地咀嚼、消耗一支活生生的队伍。

  撤退的部队中,有不少女兵。她们是最不幸的人们。只要看看途中男兵们的悲惨遭遇,女兵的境况,便可想而知了。

  那是一帮风华正茂,胸怀理想,充满激情的新女性啊!

  远征军组建的时候,女兵的挑选是相当苛刻的,横挑鼻子,竖挑眼,百里挑一。走上国际战场,和盟军并肩作战,理应选择最优秀的人才。参加远征军的女兵,绝大多数来自大中学校,也有一些是从缅甸归国的华侨。她们有文化,年纪轻,身体好,怀着美好的憧憬,投入缅甸战场。在男兵们的眼里,女兵们最受尊敬。她们的每项工作都那么重要,那么神圣。有了护士,伤员们才能挽留住生命。有了译电员,战场指挥才能畅通无阻。出于女政治队员之手的战场小报总是比男政治队员写得更动人,更有鼓动性。文工团里的女演员,则是最受欢迎的百灵鸟。口齿伶俐的翻译小姐,更是让男兵们羡慕得不得了。不能设想,没有女兵的加入,军队如何成其为军队?没有女兵的参与。军队如何打仗?

  而现在。女兵在蒙难。

  与男兵相比,女兵的弱点是明显的。女兵的身躯比男兵纤细,这从军装的尺寸可以证明;女兵的步幅比男兵狭窄,这在队列条例里有规定;女兵的饮食比男兵要精细。这从军需供给标准可以查到;女兵的感情比男兵更脆弱,男儿有泪不轻掸,女儿有泪泪沾衣。何况,在生理上,女人还有那么多的罗嗦事。

  野人山的种种磨难。把身强力壮的男子汉也一个一个拖倒了,熬垮了。女兵们,她们那纤细的身躯如何抵挡得住黑森林的无情摧残?她们那孱弱的肩膀如何承担得起老荒山的巨大压迫?她们那脆弱的神经如何经受得住绝望的精神折磨?她们那星点生命的火光如何经受住洪荒世界的风吹雨打?

  她们有多少罪要受啊?

  蒙难的女兵之一:

  野人山里的死尸,没人数得清。沿路都有尸体,多的地方,找不到空隙落脚,搭座小帐篷,得挪开好几具死尸。满林子都是一股带着霉味的腥臭。

  译电员王小青是个长得很秀气的姑娘。15岁,入伍时多报了1岁,说是16。参军到现在正好满5个月。15岁的姑娘,5个月的新兵,白皮嫩肉的,能经过多少事?

  打仗是怎么回事?她不懂。

  死人是什么样子?没见过。

  她整日在军指挥部里收发电文,“xx日,我军攻占xx阵地”,“xx日我军放弃xx山头”,“xx团歼敌xx名”,“xx营伤亡xx名”。对战争,对牺牲的概念就这些。进了野人山,战争之残酷,死亡的恐怖。直把她吓得魂魄飘摇。

  那天,她和班里的姐妹结伴前行。天下着大雨,道路泥泞不堪。衣服透湿,又饿又冷。全身都是鸡皮疙瘩,上下牙不停地打架。同伴中谁也不说话。没有什么可说,也没有力气说,各自都紧盯着脚下,低头赶路。

  “哎呀!”突然前面的伙伴叫了一声。

  “什么事?”后面有人问。

  “有死人。”

  进山时间还不长,第一次听说有死人,王小青心里一下毛了。赶紧扭过头去,用双手捂住脸。既怕吧,又想看一眼。小青慢慢回过头,从手指缝里瞅了—眼。这一眼,让她一辈子也忘不了。

  横在路中的那具死尸,经雨水浸泡,象泔桶里的馒头,煞白煞白的全发起来了,衣服被撑破,黄水从肚皮往外冒,长蛆、蚂蝗、苍蝇爬得满头满脸都是,臭气四溢,令人作呕。

  不看不要紧,一看玉小青吓得“哇”地哭了起来,扭头往回跑。死也不肯朝前走。

  同伴们见她年纪小,怪可怜的,便留下来陪了她一夜。但不能老这么呆着。次日,好说歹说,又绕了个大圈子,才绕过死尸,上了路。

  越往前走,尸体越多。各式各样。惨不忍睹。有的躺着,有的趴着,有的靠着大树坐着。有的蹲着,好象在解手,其实已经断气。还有的躺在路旁,奄奄待毙。气还未绝呢!—大片,一大片的死尸,绕都绕不过去。可怜的王小青,见着这么多的死尸,吓得头发麻,腿发软,整天哭哭啼啼。有一回,她要躲一具死尸,绕到路边,没看清草丛里也有一具尸体。她一脚踩了下去,象踩破一个气球,尸水四溅,臭气直顶脑门,拔出脚来,双脚爬满蛆虫,吓得她瘫倒在地。昏死过去。

  蒙难的女兵之二:

  野人山所有动物中,猿猴是人类的近亲,通人性。它们对人的到来,特别敏感。

  饥寒交迫中的官兵本身是一种可怕的破坏力量,他们破坏了森林中原有的平衡,带来不稳定的因素。饿慌了的人四处找吃,刨树皮,挖草根,掏鸟窝,扒蚁穴,捕杀动物,把林中飞禽走兽吓得四散逃命。这场大屠杀,猿猴首当其冲。人类过去就把猴肉、猴血列为佳肴美味,把猴骨、猴膏当作滋养补品,在野人山。更是常常拿猿猴开刀。猴子遭殃了。

  猴子伤心了。

  每到夜间,猿猴便放声痛哭。没想到猿猴之悲鸣,酷似人声。如婴儿啼哭,象母亲嚎啕。其声如诉如泣,听来撕心裂肺,催人泪下。林中猿猴数量又多,物伤其类,一哭百哭。于是,漫山遍野,一片悲声。时远时近,时继时续,从傍晚一直哭到天明。

  远征军的官兵们身陷绝境,情绪沮丧。愁肠百结,一听猿猴哀鸣,不禁悲从中来。

  女兵们更受不了!她们本来就愁眉不展,眼泪汪汪。夜深人静,躺在到处漏雨的芭蕉棚里。耳听四周一片悲鸣之声,象母亲哀叫,象姐妹呜咽,也象出殡的队伍在给自己送葬。想到伤心之处,止不住泪水纵横。有些棚子里,女兵们你抱着我,我抱着你,哭成一团。

  芭蕉棚外是猿猴们的哭叫。芭蕉棚里有女兵哀鸣。野人山中愁云惨惨,遍野悲声。

  蒙难的女兵之三:

  军部演出队女战士朱红。来自武汉,人长得眉清目秀,有文化,又机灵,常常自编自演节目。有一回,在医院慰问伤兵,她说快板,把一个病房伤兵们的事迹全揉进去,说完,把伤兵们乐得嘴都合不拢。伤兵们把藏在床头的饼干罐头全拿出来要她品尝,有的还亲自剥开糖果塞到她嘴里。闹她个大红脸。

  这些都过去了。在山里,她已经几天找不到吃的东西。

  树皮,她啃不动,草根,她咽不下去。野果子,她又不敢乱吃,怕有毒。

  听人说,猴子认得野果,猴窝里的野果保准无毒。所以,她到处找猴窝。

  中午,终于在一片苇丛里找到一个猴窝,伸手一摸,果然摸出几颗果子。饿得急了;哪想到许多,她坐在猴窝旁,大口大口啃野果。

  刚啃下两颗果子,一只老猴领着一只小猴回来了。见有人掏窝,猴子生气了老猴和小猴龇牙咧嘴,不断发出“吱吱吱’的叫唤,样子非常可怕。

  朱红哪见过这场面。又是自己偷吃人家的野果,自觉心虚,她怕得不得了,赶忙扔下果子,端起步枪。猴子哪懂枪是什么玩艺,以为是根木棒,要打它。老猴一下扑上来,要夺枪。朱红见势不妙。一边后退一边扣扳机。

  “砰”的一枪,老猴应声倒地。

  这回闯大祸了!

  猴子心齐,打死一个,围上一群,了不得的。

  那只小猴见老猴给打死。惊慌地掉头跑进密林,一边跑,一边“吱吱”尖叫。转眼的工夫,从树顶上,石洞中,草丛里跳出儿百只猴子,把朱红团团围住。

  女兵吓懵了。

  猴子见她孤单一人,又是个女的。猴子是懂得性别的。并且已经知道枪比木棒厉害,所以不急于下手。它们远远地围住女兵,乱蹦乱跳,发出阵阵带有威吓的尖叫。还有些大猩猩,象个黑画佛爷似的,坐在石头上,咧着嘴,嘿嘿狂笑。

  朱红看见这么多的猴子,大的,小的,黑的,灰的。长尾巴,短尾巴,长胳膊,短胳膊。一个个都那么可怕。那么恶心,象碰上了一群日本兵。她被围在中间,端着枪,转来转去,不知道该瞄哪个,也不敢开枪。

  这样僵持了半个多小时。朱红又急又慌,开始感到头晕眼花。

  猴子开始动手了。它们抓起石头往女兵身上砸,捧起泥土往女兵脸上扬。朱红眼睛让沙迷住,一不留神,枪被夺走了。

  没有枪,猴子胆大了。一下围近来。朱红如何对付得了这么多野蛮的畜牲?猴子打她的头,抓她的脸,揪她的辫子,有的撕开她的衣服。畜牲亦懂得人的秘密。几个回合,女兵的上衣已经被剥个精光,裤子也撕成布条。当枪被夺走时,女兵还可赤手搏斗,但是当衣服被撕下,女人的最后防线便崩溃了。

  可怜的女兵势单力薄,被推倒在地,让畜牲们活活打死。

  蒙难的女兵之四:

  第5军政治部上尉干事李明华和胡汉君。可谓患难之交。1937年,她俩在汉口同时考入军委会战时干部训练团第一团。毕业后,先后分配到后方医院、中央军校服务。

  ]941年—起派到第5军。在缅甸战场,俩人形影不离。进了野人山后。于危难之中,互相照顾,亲如手足。分到一块饼干,必是一人掰一半;摘到一颗野果,也是一人咬一口;一条破军毯,俩人合着盖。

  因为把两个人的力量扭在一块,所以在艰难卓绝的行军中,女兵中很多人已经掉队、倒毙,她俩却还在一步一步向前迈。

  山越爬越高,林越钻越深,路越走越艰难,尸体也越来越多。

  这天,爬过一座大山后,天色已晚。该宿营了。人饿了,鼻子特别尖,哪有香味都能闻到;人要累了,眼睛也好用,哪有间屋子都能看得见。细雨蒙蒙中,发现前面山脊上露出一座茅屋的屋顶。

  她俩不觉加紧脚步,朝茅屋走去。

  看着没多远,走起来却差不多—个时辰。她们跌跌撞撞来到茅屋前,天已黑了下来。

  两人在门口站了一会,屋门半开着,里面—点动静也没有。

  犹豫了好一会,她们才壮着胆子,跨进门去。

  屋里没有火,黑黢黢的,怪吓人。两个女兵你抓住我的手,我扶住你的肩,心头“咚咚”直跳。蹬大眼睛瞅了半晌,才影影绰绰看到屋里已睡满了人。

  啊!原来别的弟兄已捷足先登了。她们这才松了一口气。

  弟兄们累坏了,睡得这么好。两位女兵不忍心打扰他们。看见门后还有一小块空地,便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悄悄地躺下。

  女兵在林中跋涉了一天,也累坏了,身体一放平,便呼呼入睡。

  自进了野人山,从未在屋子里睡过觉。这么干燥暖和的屋子。又有这么多弟兄在身旁。这一夜,李明华和胡汉君睡得特别香。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

  李明华抬头一看,满属子里的人仍然躺着。毫无动静。忽然。闻到—股臭味。

  她急忙翻身坐起,定睛一瞧,屋里躺着的都是死人。全身肿胀,肚破肠流。

  李明华吓得面无人色,一把拽起胡汉君,三步井作两步,窜出了茅草屋。

  蒙难的女兵之五:

  新22师政治部有位女政治队员,她叫什么名字,已经无人知晓。人们只记得她长得五大三粗,说话办事很泼辣,很有点男子汉气概。唯有脑后那根短粗短粗的辫子,表明她是个女性。

  她的头发长得太好了,又黑又密,极富光泽。一把能攥出油来。可是,到了野儿山,头发让她受罪。因为很长时间没有梳洗,并且天天下雨,一股馊味。这下,虱子可找到窝了。她满头都是白胖胖的虱子和白花花的虱子蛋。虱子是个坏东西。喝人血,不拉人屎,还传染病。她染上回归热。这是热带丛林中最可怕的一种病。发病很急,好得很慢。持续高烧,并且有周期性。初次发烧,烧七天,又歇七天;然后第二次发烧五六天,又间歇五六天;再第三次发烧……周而复始,交替进行,间歇时间越来越短,发烧越来越频繁。因此,名之回归热。

  已经有许多官兵被回归热反复折磨,熬干血气,死于非命。

  那位女政治队员已经发烧三轮。要是一般人,烧到第三轮,也就呜呼哀哉了。但她身子骨结实,还在挺着。这种病,要是没有药物消灭体内的发病螺旋体,就烧下去,直到生命完结。

  女兵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一直烧了一个多月。

  持续不退的高烧,把她烤得象一把干柴,那双曾经很有神,很动人的大眼睛,深深地塌陷,象两个水坑。瘦削的脸庞,发起烧来,通红通红的;要是退烧,则煞白煞白。

  谁见了谁伤心。

  她知道自己不行了,只求早死,免得拖累别人。清醒时她对同伴说:“行行好,给我一枪吧!”

  同伴摇摇头。

  这天,她又烧了起来。双颊绯红,呼吸短促,不断地说胡话。

  天又要下雨。突然,头顶响起一个炸雷。

  这种晴天霹雳式的惊雷,好人都受不了,何况精神恍惚的高烧病人。

  雷声炸响,只见她猛然从地上爬起,冲出窝棚,脱掉自己的军装,赤身裸体,手舞足蹈,边跑边喊,跳进悬崖。

  蒙难的女兵之六:

  第五军政治部的几位女兵在行军中失散了。身体单薄的高淑梅、王云清和小苑(名字不详)落到后面。在森林中掉队是很可怕的。她们鼓起勇气,拼命追赶。三位女兵都是昆明人。高淑梅是小学教师。王云清和小苑是昆华女中学生。她们一齐考上第5军政治队。别看她们是女性,可是,报效祖国。不让须眉。

  那位高淑梅老师看上去很文静,很随和,象个慈祥善良的大姐姐。有谁知道,她胸中竟有男子汉大丈夫大义凛然的刚烈之气。她家境清贫,老母及弟弟全靠她一人的薪水度日。她瞒着母亲报名参加远征军。出国之前,部队放假三天准备行装。高淑梅这才告诉母亲。老母也不是不赞成女儿的行动。只不过,家里实在不能没有她。母亲左劝右说,让她先向部队请个长假,等弟弟念完书后,再入伍。母亲劝不动她,只好将她锁在家中。老人抱着女儿刚领回的军装和军帽,迈着小脚,颤颤巍巍,赶到部队,哀求长官准她女儿的假。军政治部主任听了老人的陈述,当即批准。老人千谢恩,万磕头,高高兴兴地走了。但母亲前脚一走,女儿后脚回营。原来,高椒梅越窗逃了出来。同伴们劝高老师回家,免得家中老人心急。没想到,高淑梅义无反顾,她说:如果大家再劝阻。她宁愿自戕,以明心志。

  好一位志坚如钢、性急如火的烈女,

  在山道崎蜒。遍地泥泞中。高椒梅在尽着一个姐姐的责任,她一手拉着王云清,一手搀着小苑,互相勉励,艰难行进。

  她们拼尽最后一点力气,紧迫三天,终于赶上前头的同伴。

  在一条小溪边,她们见到了失散的李明华和胡汉君。在危难中重逢,格外动感情。李明华和胡汉君将别人分给的,一直舍不得吃的一点碎饼干分给三位姐妹。三人感动得热泪涌流。

  野人山中还有比粮食更珍贵的吗?如果有,那就是同胞姐妹骨肉之情!

  当夜,五位姐妹同睡在一座芭蕉棚内。

  次日,高淑梅脚痛难行,王云清和小苑也得了病,三人叫李明华和胡汉君先行。让她们休息一天,再从后头追赶。

  李明华和胡汉君给她们留下点吃的,便继续前行。

  谁料到挥手一别,竟成永诀。

  数日之后,李明华遇到从后面赶来的军部华侨队罗副队长,才知道,高淑梅她们三人已经长眠在无名溪边那座又低又矮的芭蕉棚内。

  蒙难的女兵之七:

  野人山里大的动物很厉害,如野象、老虎、狗熊、野猪、巨蟒,常常害人;但是一些小玩艺尤其可恶。如蚊子、蚂蝗,特别猖狂,扰得人心惊肉跳。大动物,好对付,动枪动炮,打死了还可以美餐一顿。对小玩艺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野人山的蚊子大得出奇,长得有蜻蜓那么大。嘴上那支毒针有护士的针头那么粗,那么长,在你耳朵根飞过象飞机俯冲。蚊子那个多呀,一巴掌能拍死十几个。据说,山里的蚊子能把野牛活活叮死。

  蚂蝗就更要命了。水里有,地上有,草叶上有,更多的蚂蝗是吊在树顶上。树顶的蚂蝗最讨厌。也不知是凭耳朵、凭眼睛,还是靠鼻子,反正人一从树底下过,它就从树顶掉下来,落进你的头顶、领口、衣袖。开头你一点感觉也没有,等你感到身上痒痒时,它已经吸饱血,胀得有大拇指那么大。

  野人山里连蝙蝠、蚂蚁也戕害人。在臭水坑边,成群的蝙蝠用肥肥大大的肉翅和利牙向人进攻。在路边,庞大的蚂蚁群搬运泥土,一夜之间可以筑起一座几尺高的土堆,将一名伤员埋葬。

  男兵们经受不住害虫的折磨,许多人死于非命。白皮嫩脸的女兵们更惨不可言。

  护士马华,19岁,山东人。山东出大汉,也出身材高大的女性。她身高1.7米,体重150斤。力气大,胆子也大。部队在棠吉打仗时,她到火线背伤员。后面背一个,腋下还能夹一个。就是进了野人山,她也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神情,行军时她手里握根木棒,在前头敲敲打打,敲山震虎,打草惊蛇,为别人开路。她最怕的是蚊虫和蚂蝗这些小玩艺。毕竟是个十几岁的女孩子,又是长在干旱的北方,哪受过这份罪?

  有一天宿营时,她觉得身上痒痒。她把衣袖卷起,发现胳膊上爬了好几条蚂蝗。她头都大了。再检查,另一只胳肢上也有,摸摸脖子,也有那软乎乎的东西。她慌忙解开衣领,胸口、胳膊窝也有那玩艺。她吓得魂儿都丢了,毕毕剥剥,解开全部衣扣,发现胸脯、乳房、小腹都有蚂蝗。裤带也解开,从小腿到大腿根,哪个地方皮肉嫩,哪个地方爬得最多。全乱套了。她忘记自己是个女人,忘记了四周可能有男人,她把衣服全剥光了,乱扑乱打,乱蹦乱跳。可是,那玩艺是打得掉的呀?

  她坐下来用手抠。捏住那玩艺的后半截,软不拉遢,滑不溜湫。使劲拽,拽出有两寸长,可是那一头还死死扎在皮肉里。有的愣拽断了,钻进肉里的那头也没拽出来。把大个子女兵吓得啊,急得啊,腻歪的啊,直哭鼻子。

  后来,是别的女兵赶来,教她用烟火慢慢熏烤蚂蝗露在外面的屁股,它一点点往外缩,这才把那讨厌东西全弄干净。一数,全身上下共有40几个伤口,都还流着血呢。

  蒙难的女兵之八:

  女翻译玉波自进了野人山,二十几天没解大便了。这是正常的,别人也一样。每天吃的那几个有数的野果子,或一点点芭蕉根,一进了空荡荡的肚子,就被消化吸收得干干净净,连渣也没剩。人的肚皮薄得象一层纸,似乎一手指头就能戳破,体内储存的那点点脂肪,已经被消耗精光。

  可是,这几天,玉波却拉起肚子。可能是吃了什么有毒的东西。肚子本来就空空的,能拉出什么东西?全是水,还有脓。

  一天拉十几趟,一下把小玉波拖垮了。每解一次大便,她就感到头晕气短,全身冒虚汗,好象排的不是便,而是身上的气血。她已经没有力气行走,每天只能靠别人扶着走一小段路。

  她血统是中国的,但在缅甸长大,是华侨。战争之前,她家在仰光,父亲开照相馆。去年圣诞节那天,日军轰炸仰光,把她家的照相馆炸毁了。幸好那天,她全家出门给朋友送圣诞礼物,得以幸存。仰光呆不下去,全家便搬回云南保山。不久,远征军征召缅语译员,她应征入伍。姑娘心底藏着个愿望:随中国远征军打回仰光,在飞机炸毁的地方,把父亲的照相馆重新建起来。

  她的愿望很快破灭,远征军最远只开到同古。之后,节节后退,离仰光越来越远。

  姑娘毕竟是小业主家庭培养出来的人啊,很懂得过日子。她又想,仰光回不去也罢,退回保山也行,保山也能办起个照相馆。但是,连这个愿望也成泡影。远征军回不了保山,要退到印度。

  所以,进了野人山,这位口齿伶俐的翻译小姐,一路沉默寡言。还有什么可说的呢。野人山的利害,别人可能不晓得,她是缅甸长大的,知道这是一块瘴疬之地,疾病流行,连当地人也望而却步。听听那民谚,也让人胆寒:

  “四月五月烟瘴起,新客尽死;九月十月烟瘴起,老客魂也落。”

  “要到某某坝,先把婆娘嫁。”

  “要过某某岭,先买棺材板。”

  姑娘已经知道,进了野人山,甭再想开照相馆,重操祖业的事,恐怕连同家人见面也难了。现在,痢疾把她折磨得全身没一点力气,万念俱灰。

  她想,既然成这个样子了,还往前走什么呀?越走离缅甸越远,离中国越远。我是在缅甸生长的中国人,不如埋在中缅交界的野人山里。这样,还省得连累别的姐妹。

  这天,同行的姐妹们扶她走。她摇摇头说:

  “不了,这里挺好,我不走了。”

  说完,她躺到一片刚砍下的芭蕉叶上。

  姐妹们流着眼泪要架她走。她不知从哪里来了一股狠劲,死死抱住一根老藤,谁也拽不开她。女兵们无可奈何,只好挥泪诀别。

  不远处,正躺着几具男兵的尸体。

  蒙难的女兵之九:

  她必须活下去,为了阵亡的丈夫和没有出世的孩子。

  她叫黎莉,师部译电员。丈夫叫李善辉,炮团副团长。

  记得她是从电报上认识他的,那看不见的电波是他们的大媒人。1939年昆仑关战役时,李善辉在炮团当营长。他打炮技术好,胆子又大,曾把榴弹炮秘密推到敌人据守的昆仑关山脚下,从敌人鼻子底下开炮,摧毁日军六个火力点和一个指挥所。大炮上刺刀的李大胆便出了名。他的名字出现在军师指挥机关来往电文的同时,也印进译电员黎莉的脑海。没费多少周折,他们便相识、恋爱、结婚。虽然同在一个部队,但战事频繁,偶尔能见上一面,总是和新婚那么甜蜜。

  后来,夫妻双双来到缅甸战场。出国前,部队放了几天假,牛郎织女相会,他们继续着蜜月里的梦。从那以后,部队开到缅甸,他们一直没见面。黎莉只能从前线部队电报里知道丈夫的行踪。关于丈夫的最后信息,也是从电文得悉:

  4月5日,日军攻占叶达西我军阵地,炮团副团长李善辉英勇阵亡。

  黎莉一言不发,在电报机前默默地坐了十几分钟,然后才把译出的电报交上去。

  自那以后,她感到自己肩上责任重大。李善辉是个独子,家中只有老母一人。善辉曾说,等缅甸的仗打完,就退役,回家照顾老人,给老人生个胖孙子,好好过日子。现在,善辉把这副重担都交给她了。她必须活着走出野人山,保护好腹中那可怜的孩子。那是善辉的骨血,是善辉生命的延续啊!

  在野人山里,她象换了个人。她浑身象有用不完的力气,永不疲倦,简直有点发狂,歇斯底里。她行军速度特别快,手持一根竹杖,几尺宽的沟,一跃而过,密密的草丛,低头就钻过去,象只野猪似的。她什么都能吃,野果子,芭蕉根,带血的兽肉,蟒蛇蛋。过溜索,别的女兵对那深不见底的万丈深渊,惊恐万分,她不怕,眼一闭,双手死死抓住溜索,跟在男兵后头哧溜哧溜,就过去了。

  她总想,野人山能挡住别人,但挡不住我。

  因为在山里走得快,并且总走在别人前头,她损耗也大。她常常饿得眼发黑。腹中的孩子好象长得挺快,感觉到身体越来越沉重。这使她又高兴,又揪心。她的手脚出现浮肿。

  后来,情况开始严重起来。她那双肿胀的大脚板,因为遭到蚊虫、蚂蝗的叮咬,长了红包,化脓。那些害人虫,毒得很,既叮死人,也叮活人。叮了死人,再叮活人,很容易传染疾病。林中到处都有泡着死尸的臭水坑,也是个毒根源。

  黎莉的双脚溃烂,开头是露出红红的肉芽,后来竟长了蛆,白森森的骨头都露出来了。她已经不能站立。

  她怎么能没有脚?没有脚怎么行?

  黎莉抱着双脚,哭得死去活来。

  但是,她还在向前。她用两只手代替脚,一步一步向前爬。她那铁钳一样的双手搬开路上的石块,她那利刃一样的牙齿咬断挡道的藤萝,她那沉重的身躯将草丛压进泥淖。地上留下一道深深的印辙,洒下滴滴殷红的鲜血。

  这是一个不屈生命滚动的轨迹。

  最终,生命的轨迹在一片铺满落叶的树丛边中断。

  大地留下一个沉重的惊叹!

  蒙难的女兵之十:

  部队日复一日地在山中痛苦挣扎。野人山是苦海,无边无缘。

  今天是几号了?谁晓得!

  进山多少天了?谁晓得!

  女兵们用一种特殊的办法计算时间。根据月经周期推算,现在该是7月上旬。进山已有2个月。

  部队的建制全被打乱,无所谓军师旅团营,无所谓官与兵。野人山将部队不断加以淘汰和编组,全按着体力,脚力、耐力和野生能力来排队。已经不存在编制里规定的那种稳定的战斗集体,山中只有一些临时凑在一起的“伙伴”。

  这是野人山中一个极普通的小团体。

  那天,部队渡河。河面很宽,水不算深,但急。男兵们卷起裤腿,扎紧裤带,一个个下河。身体瘦弱的,让河水卷走了;身强体壮的涉过水面,登上对岸,又钻进丛林。之后,河面又平静下来。

  河这边,一棵棕榈树下还有一窝女兵。她们望着滚滚河水,低声抽泣。一共有几个人,没人去数,大约是个九个吧。是河水把她们拦在一块。

  呆了半晌,其中一个年岁大点的女兵站起来,说:

  “姐妹们,我们得走哇!能过几个是几个。过不了,死在河里也比死在林子里强!”

  说完,她大步往河滩走。其他女兵也跟上来。

  “等一等,姑娘们。”

  林子里钻出个男人。40来岁。满脸络腮胡子,又脏又乱,象草丛似的。“你们要过河?”他问。

  领头的女兵点点头。

  “等一等。”说罢,他掉头钻进树林。一会儿,扛根竹竿回来,说:

  “跟我来,姑娘们。”

  大胡子男人在前面走,一步步走到河心。在水最深最急的地方,他站稳了。这时,女兵们才发现他身体真壮啊!站到河心,还露半个毛绒绒的胸脯,象立在水中的桥墩。

  女兵们手拉着手,站在水浅的地方。男兵把竹竿伸过来,虎着脸对站在最前面的女兵说:

  “握住竹竿,不要松手,闭上眼睛。”

  女兵乖乖照他说的做。

  只见男兵那粗大的双手,将竹竿一点一点往回收,把女兵拉过河心,然后,转身往对岸水浅的地方送。女兵象只水鸟,被竹竿挑着,浮游过水流湍急的河面。

  这样一趟一趟地送。其中三个女兵没抓牢竹竿,被水卷走了。其余,安全过河。

  男兵留心了一下,过河共有五个女兵。

  大队人马走远了。

  他们踩着别人的脚印,钻进树林。没走多远,天渐渐黑该宿营了。

  女兵们停下脚步,目光全投向男兵。他是这个小团体里唯一的男子汉。

  男兵也不言语,抽出腰间的大砍刀,砍来几捆芭蕉叶,很快搭好一个窝棚。

  “进去歇吧!”他说。

  怎么歇?女兵们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动弹。还是年纪大点的那位开了口,问:

  “你歇那?”

  “我好办。”说着,他拾起大刀,走到旁边一颗大树下,扯过几根藤条,盘了一个顶棚,再搭上块油布,他自己便钻了进去。

  女兵们这才东山西歪地钻进芭蕉棚。一会儿,棚里响起了鼾声。

  “姑娘们,点堆火,把衣服烤烤,夜里凉啊!”棚外传来男兵的声音。说着递进一捆柴禾和几根火柴。

  芭蕉棚内亮起了火光。女兵们坐了起来,围着火堆,烘烤前身和后背。湿漉漉的衣服在火光下,升起缕缕白烟,夹着汗渍的咸味。

  “我们何不把褂子脱下来烤烤?”有个女兵提议。

  “他来了咋办?”有人说不行。

  “他睡了。”又有人补充一句。

  于是,姑娘们在火光前,脱下身上的破军装,对着火堆烤。棚子里有了火光,有了温暖,也就有了热闹。

  “瞧我这衣服,都撕成布条了,什么也遮不住呀!”

  “我肚子怎么胀这么大,跟怀孩子似的,这可怎么好?”

  “我可好,奶子全瘪进去,丑死了。”

  “甭急,等出了山,吃饱喝足了,保管又胀得气球样儿。”

  “唉,什么时候能出山呀!”

  芭蕉棚外那块破油布下,传来男兵沉重的鼾声。棚子里,女兵们嘀嘀咕咕,说说笑笑,很晚才睡着。

  天亮后,大家赶路。

  男兵走在前面,用大刀呼哧呼哧地开路。跟在他身后的一个女兵问:

  “你是班长吧?”

  男兵停下刀,抹把汗,回头答:“班副,工兵团的。”

  “班副也是班长,贵姓呀!”女兵追问道。

  “木子李,得,就叫我大叔好啦!”

  “大叔,”姑娘们一下围上来,“我们互相认识认识吧!”

  “我叫郭小芳,师演出队的。”刚才那位姑娘先报上姓名。

  “我叫林春,65团译电员。”一个浓眉大眼的女兵报了自己的名,又把另一位姑娘拉过来:

  “她叫李君,也是我们65团的。”

  叫李君的姑娘很腼腆地点点头。她脸色不好,象是见不着太阳的菜叶子。

  “我叫李秀梅,华侨队的翻译,报告完毕。”说话的这位。华侨姑娘,戴一副度数很深的近视眼镜,文静,规矩,一看就是个新兵。

  “我叫殷海华,新38师医疗队护士长。撤退时走散了,跟上了新22师。”最后通报姓名的是那位年纪大点的女兵。

  她声音低沉,很忧郁的样子。

  班长大叔冲姑娘们笑了笑,慈祥地说:“姑娘们,一下告诉这么多名字,大叔记不住。我们慢慢认识吧!日子还长着呢。”

  说完,他挥起大刀,又走到前头开路。工兵用的这种大刀,是丛林地区专门开路用的,二尺多长,有一定弧度,锋利无比,橛把般粗的树丛,碗口般粗的竹子,胳膊般粗的老藤,手起刀落,一刀两断。工兵的大刀没能为远征军开出一条通往胜利之路,现在能不能为五位女兵砍出一条走向生存的坦途呢?

  因为有工兵班长开路;这两天,女兵们行军速度很快,有些男兵被甩到后头。

  这天晚上,班长大叔照例给女兵们搭个大点的窝棚,再在旁边给自己搭个小的。一切停当了后,他钻进林子,准备解个手再回来睡觉。

  忽然,树丛里闪出个人,打着招呼:“班长大哥,没睡哪!”

  “你也没歇着?”班长搭讪了一句。

  “睡不着哇。”那人说。

  “睡不着就躺着呗;”

  “也躺不着呃。”

  “那就转悠转悠吧。”班长解完手,想往回走。

  “跟你商量个事。”那人蹭地窜到班长跟前。

  “么事?”班长睨着眼睛瞧那人。夜色朦胧中看出他有30来岁,好象负过伤,头上缠块绷带,破烂的军装上别着少尉军衔符号。

  他迟迟疑疑,欲言又止。班长有点不耐烦:

  “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他终于抬起头,象个乞丐似的,望着班长,可怜巴巴地说:

  “今晚,你匀我一个吧!”

  “匀你什么?”’

  “棚里的女兵。’

  “叭”,一个巴掌下去,班长大骂道,“混账东西。”那人蹲在地下,捂着头哭了起来:“我白活20岁,都快死了,还没闻过女人的味。你个老家伙,一人霸占五个,这公道吗?”

  班长大叔把刀提在手上,在那人眼前晃了晃。喝道:

  “再不滚,一刀劈了你个王八蛋!”

  那人爬起来,“呜呜”地哭着逃走了。

  “都成什么世道,人还叫人吗?”班长大叔躺到自己的棚子里,怒犹未消。

  又走了几天,山更高了,树林里整天弥漫着浓雾,耳朵胀得嗡嗡响。女兵们的体力越来越不行,行军速度不断减慢。这天午后,爬上一座山梁,远望对面山腰上露出一座野人的高脚屋,班长对女兵们说:

  “姑娘们,加把劲,看谁先走到那座茅屋前。”

  女兵们咬紧牙,加快脚步。真是望山跑死马呀!眼看那草屋在跟前,可是绕来绕去,足足走了半天。

  人陆续到了,但左等右等不见译电员李君。她的好友林春着了急,眼睛瞪得老大,嚷起来:

  “快找人哪!李君出事了。”

  班长大叔想到李君那疲惫的身体和菜色的脸庞,预感事情不妙,赶快带大家往回走。走了有一个时辰,在一条水沟前找到一具尸体。身上已爬满蚂蚁、蚂蝗,人已面目不清。

  但林春认出那根大辫子,哭了起来:

  “这是李君,辫子是早上我给扎的。”

  林春失声痛哭,其他三位女兵都在默默地流泪。

  班长大叔一言不发,他选了块高点的山坡,拼命用刀凿,用手刨,刨出一个坑;再把李君轻轻抱起,放进土坑,他象头野猪似的,又拱又刨,把土埋上。之后,他拿起大刀,走到坟旁的槟榔树下,哗啦几下,刮下一块树皮,在树干上刻上一行大字:

  李君之墓

  高大挺拔的槟榔树,为一位中国女兵竖起一座顶天立地的墓碑。

  班长大叔收起大刀,在李君坟前磕了三个头;然后,默默地向丛林走去。

  他身后,紧跟着四个女兵!

  李君的惨死,给女兵的心中投下一道沉重的阴影,每个人都在沉默中问自己:能走出野人山吗?

  晚上,班长大叔点燃一堆篝火,见女兵们个个垂头丧气,便对郭小芳说:

  “小芳子,好久没听见你唱歌了,给大叔唱支歌吧!”

  郭小芳的歌喉甜润动听,在前线,曾给士兵们带来多少欢乐和鼓舞啊!

  可是,她现在泪水汪汪:“大叔,我唱不出来呀!”

  “唱吧,孩子。”大叔说,“李君姐姐歇了,我们还得走呀!走出森林,好回国给她家报个信呀!唱吧!”

  “我们一起唱!”护士长殷海华说。

  “那好,”郭小芳擦干泪水,强打精神说,“就唱《我的家》吧!”

  班长大叔点点头。

  于是,在火星四进的火堆前,在空旷寂静森林中,飘荡着一支动人心魄的思乡曲: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那里有森林、煤矿,

  还有那满山遍野的大豆、高梁。

  九一八,九一八,

  从那个悲惨的时候,

  离开了我的家乡,

  整天价在关内流浪,

  流浪。

  哪年,哪月才能回到我可爱的家乡。……

  歌声如诉如泣,若哀若怨,撩动女兵们遥想故乡,思念亲人的炽热情怀。一曲未终,女兵已是泪水横流,泣不成声。郭小芳一下扑到班长的怀里:

  “大叔,我想家。”

  班长大叔也已泪光闪闪,他劝慰道:

  “小芳子,放心,大叔一定把你们送回家去。”

  第二天早晨,天刚蒙蒙亮,下起大雨。窝棚根本不挡雨,女兵们躲在里面淋得浑身透湿,冻得直哆嗦。与其缩在棚里挨淋,不如冒雨行军暖和些。班长领着女兵开始赶路。雨下得大,视线不清,路又特别滑,女兵们行走困难。好不容易爬过一道险象环生的山脊,前面是一片麻栗树林。

  这时雨小了点。大家也不歇息,加紧前行。

  麻栗树长得特别茂密,阴沉沉的不见天日,明明是大白天,而树林里却象到了黄昏。树底下是几尺厚的落叶。软棉绵,滑溜溜,人走在上面象掉进棉花堆。举步艰难。翻译李秀梅走在队伍的最后,林中昏暗,她还戴副近视眼镜,够为难的了。

  突然,她被东西绊了一下,跌了一个跟头,眼镜丢了。

  她到处乱摸,摸不着。走在前面的译电员林春闻讯赶来,她眼睛尖,看到那白边眼镜正挂在路边的一棵小树权上,还在晃悠呢。仔细一看,树下竟开着几朵野花,鲜艳夺目,还带着点点水珠。

  ‘眼镜在那,我给你取。”林春心里高兴,为那眼镜,也为那几朵小花,说着,她大步迈上前去。

  她哪里想到,野花跟前铺着的那层落叶是虚的,底下是一个大陷坑,一直通到深不见底的峡谷。译电员一脚踩了个空。落入陷坑,随即卷着陡坡上的浮叶哧哧溜溜滚进峡谷,叫都来不及叫一声。

  华侨姑娘李秀梅哭得死去活来。

  等班长大叔赶来。刚刚还活蹦乱跳的大个子姑娘林春已经无影无踪。树权下那几朵妖艳的野花还在阴险地开着。

  姑娘们心情沉重,不想再向前走丁,便提前宿营。班长砍来树枝和芭蕉叶,为女兵们搭好棚子。棚子小多了。现在只剩3个女兵。

  第二天,行走一日,几个人一点吃的东西也找不着。身体结实的大叔也饿得直冒虚汗。护士长殷海华见大叔累得够呛,便提议分成两组,小芳子年龄小,身体嫩,跟着大叔。李秀梅眼镜丢了,行走不方便。跟护士长走。护土长说:“分两个小组,走两条路,找吃的也许容易些。’。大叔听着有点道理,点头答应,但又不放心,说:

  “距离不要拉得太远,宿营时一定在一起。”

  护士长从班长大叔肩上分到一份照顾姐妹的重担,她是很尽心的。路上,她象大姐似的拉着李秀梅的手。慢慢行走,生怕把她摔着了。李秀梅没了眼镜,两目茫然,找食的事全靠护士长一人。

  整整一个上午,一个果子也没找着。中午时分,林子里亮堂了些,远近看得清楚。殷海华边走边蹬大眼睛,四下里搜索。突然,她发现左前方一株芭蕉树上挂着一串芭蕉。极度饥饿引起剧烈的冲动,使她按撩不住,她嘱咐李秀梅原地等她,自己便向芭蕉树扑过去。

  李秀梅眼力不好。护士长很快从她视线内消失。她心里空落落的。突然,听到林子深处传来护士长一声惊叫:

  “哎哟!”

  李秀梅心头一颤,腾地从地上跳起,循着声音摸过去。不知摔了多少个跟头,她摸到护士长身边,发现她躺在草丛中,不停地哼哼唧唧,护士长告诉她:

  “让毒蛇咬了。”

  说完,便开始出现抽搐和昏厥。

  好不容易,李秀梅在护士长的右脚面上找到伤口,两个深深的牙印。她过去听人说,让毒蛇咬伤后,得赶快把毒液,挤出来。但具体怎样操作,她一概不知道。她是个翻译,没有进行过这方面训练。她用双手,紧紧捏住护土长的右脚,使劲往下撸。但是,脚面瘦骨嶙嶙,一滴血也挤不出来。

  护士长脸色苍白,抽搐得更厉害了。李秀梅越发着急,挤不出血,吸吧。她便俯下身去,用嘴对着护士长脚面上毒蛇的牙印,使劲吸吮,吸了一口又一口。

  一会儿,她先是感到舌头发麻,接着蔓延到喉头、脖颈、脸部,再往下感到胸部发闷,头部麻木,再往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班长大叔和小芳子找到她们时,她们已经没救了。

  当晚,野人山的一个角落里,紧挨着支起两座同样大小的窝棚。一路上,班长大叔不知为女兵搭了多少个窝棚,但棚子越搭越小,现在只剩一个女兵。

  夜间,大叔睡得很不踏实,天快亮时他迷迷糊糊的似睡非睡,忽然听见小芳子的棚子里一阵响动,他一个蜻蜓打挺坐起来,探出头去,就见一条黑影窜出去。

  他操起大刀,钻出窝棚,跟着黑影追了出去。

  那黑影连蹦带跳,左躲右闪,在山林里急走如飞。

  天渐渐放亮,班长影影绰绰望见前头跑的是个野人,肩上扛着女兵。班长心急火燎,紧迫不舍。

  跳过一道河沟,翻过一座峡谷,望见前面有座草屋。到了屋跟前,野人不进屋,转了一圈,掉头又钻进一片草丛中。

  班长跟踪而至,拨开草丛往里看,看见一个草窝。野人把女兵轻轻放到草垫上,自己坐在旁边直喘气。班长这才把野人看清楚了。皮肤黧黑而粗糙,头发象松针似的盘在头顶,颧骨突出,满口黑牙,上身裸露,相貌丑陋。

  野人缓过劲后,用双手噗哧噗哧地扒草,把草窝垫平,将昏厥中的女人放好。接着,那野兽站了起来,非常冲动地围着女人转来转去,好象对猎物一时不知从何下手。

  一会儿,他蹲下来,用手去理女人的头发,摸她的额头、面颊、耳轮、脖子。突然,他发狂一样,伸手要撕女人的衣服……

  就在这一刹那,班长从草丛中跃起,挥舞着奉刀,嗷嗷叫着向野人扑了上去。

  野人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震撼了。他抬头一看,是个身材高大的汉子,手里还有明晃晃的大刀,自知不是对手,一撩腿,钻进深深的草丛中,那动作比猴子还敏捷。

  班长奔上去,抱起小芳,飞一样往回跑。一气跑过两道山梁。

  这天夜里,是森林最凄凉的一个夜晚。夜雨滴滴嗒嗒下个不停,风声一阵紧似一阵,猿猴在风雨袭击下,哭哭啼啼,悲悲戚戚。而最叫班长大叔伤心难受的是,郭小芳的小窝棚里彻夜不停地传来抽抽泣泣的悲声。他不知如何是好:

  怎么劝这孩子?怎样才能让她宽心?

  东方放亮的时候,风雨停息,猿猴们销声匿迹,小芳子的窝棚也安静下来。四周一片静谧。

  天亮了,而森林却睡着了。

  班长大叔钻出自己的窝棚,到小芳棚里一看,不禁大惊失色:姑娘已在棚内悬梁自尽。

  “小芳子,这是干什么?”

  大叔痛哭失声,一颗颗浑浊的泪珠滚落在脏乱的络腮胡子上。

  他把郭小芳的遗体安葬在一棵又高又直的棕榈下。

  这是他安葬的第5个女兵,也是身边最后一个女兵。

  然而,大叔自己的道路还没走完,还要走下去。

  向西,向西,一直向西!他抽出腰间的大刀,疯狂挥舞,刀锋所向,树丛草蔓,无不披靡,这位老兵坚决不相信,野人山中杀不出一条血路来!

  又该宿营了。

  野人山的一个角落,孤零零地支着一座小小的窝棚。夜间,大叔辗转反侧,他不断地责问自己:

  见了姑娘们的家人,我该怎么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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