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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启示录

第二十五章 白山黑水 三

  五月初,东北广袤的黑土地正处于返浆时期。翠峦庄园上下人等都在大场院里整理犁耙绳套,晒簸种籽,忙着准备春耕。

  早已和赵尚志的第三军建立了秘密联系的李大波,由于营养充足,身体恢复得比从前还壮。他以充沛的精力,除了掌管起庄园的许多重要事务往来外,他还把帐房往来的财务接收过来,大大地限制了管家邢子如的权限。从一开春,民主联军在这一带的活动便加强起来。神出鬼没地伏击日本搜山队,而日军的讨伐也相应地加强起来。有钱的财主,不是从乡间逃进县城,便是逃入临近的几座大城市。章怀德没敢回到庄园,他跟着大老婆姜氏一直缩在长春参茸药店的后院平房里躲着。他本来以"满洲国"商会副会长的身份,积极地发起对日军"献铜献铁"、"勤劳奉仕"等活动,还出席各种会议到处发表演说,现在乡间的大批地主纷纷拥入城市,带来有关抗日联军神出鬼没的种种添尾加鳍的恐怖传说,他便害怕地收敛了自己媚敌的行动,避居药店,不敢出门,深恐半夜被摸进市里的联军小队"掏窝"。他不断地打发下人回到庄园或捎信,轮番叫去管家邢子如和李大波过问佃户收租和收成的事情。李大波唯恐邢子如向章怀德告密,所以他总是跟着邢子如一同行动,两人一块儿去长春汇报庄园的情况,使邢子如没机会单独跟章怀德接触,汇报他在庄园的那些活动。

  李大波在庄园为抗联三军做了不少事情。经常做的一件大事是给抗联偷着运送口粮。他在章府的武装家丁里,去年冬天就发展了一个十来个人的小组,掌握了七八杆大枪和几支手枪。每次送粮都是在午夜以后,等到管家邢子如正沉沉酣睡的时候,傍黑时,他们就悄悄钻进仓房,把粮食装好口袋,到午夜时分,从后门用爬犁把装好草袋的粮食拉到眠虎岭山脚下,抗联战士就会从山上走下来,把粮食背进他们躲藏的山洞里,或是拉到深山大峪里的农家。

  有一天夜里,他们赶着爬犁在黑鹰嘴子那个山谷里,遇上了伪满的夜间巡逻队,巡逻队把大枪一横,截住了他们。

  "站住,你们是哪儿的?"为首的一个班长问着。

  "嘿,老总借光,我们是章家屯章大老爷府上的。"章虎对答如流地说。

  "哦,章大老爷?!三更半夜的,这是往哪儿运,该不是'资敌'吧?"

  "往'谷物组合'运,长官。"

  "为什么不白天运哪?!"

  "白天眼下融雪返浆,夜间上冻才好走呀!"

  "你们胆真大,不怕抗联的穷棒棰拦路抢劫了你们吗?""我们没遇上他们,倒遇上你们啦,嘿嘿!说真的,长官,我们怀里揣着烧鸡哪,"章虎晃动着手里的二把盒子,在暗夜星光下闪着一口雪白的牙,"有这家伙,还怕什么呀!"

  这一队翠峦县的伪满军,打了一阵手电,照了一通爬犁上的粮食口袋,认定他们确实是章怀德府上的武装家丁,才算放行。

  "给你们老爷捎个信儿,往后别夜间运粮了,闹不好让联军劫走,也算资敌呀!"那伪军的小头目说。

  "好嘞!下不为例。"章虎笑嘻嘻地窜上了爬犁。看见这队伪满洲国军走远,他吐口唾沫,骂了一句:"呸!伪满的小杂种们,往后等着抗联收拾你们吧!"

  那一晚为了防备巡逻队的暗算、监视,他们故意往通向县城的大道赶去,等到确定完全没有被跟踪的危险时,他们才又绕道踅转回来,上了去眠虎岭的山道。那一夜因为绕远儿,他们的爬犁返往走了大约八十里的路程,直到黎明鸡叫四遍,他们才赶回来。

  李大波送走了这五爬犁上尖竖流的粮食,便躲在东跨院的屋里等着章虎平安送达的回报。到午夜三点以后,他见后门还没动静,便有点沉不住气了,后来玫红色的曙光爬上了窗棂,他简直是如坐针毡般地在屋里、院里来回走来走去。他算计着一定是遇到了什么意外和不测。"是不是爬犁掉进冰窟窿里了?是陷在泥坑里了?还是遇见敌人的巡逻队了?"他越想越担惊害怕,一直在屋里走来走去,恨不得牵出一匹马骑上,直奔眠虎岭。

  正在他这样焦灼不安时,章虎回到了庄园,向他述说了在路上跟巡逻队的遭遇经过,他才轻轻地喘了一口气,拍着章虎的肩膀说:

  "老弟,我们下次要变换方式了,再这样下去,敌人会发觉的!"

  6月下旬的一天,夤夜以后,照例是李大波躲在东跨院偷听广播的时候。他听到苏联莫斯科广播电台播放着一条紧急新闻:"1941年6月22日3时30分,纳粹德国撕毁互不侵犯条约,背信弃义向苏联发起了凶猛的进攻!!!"这消息使李大波非常震惊,以致他手里紧握着的那个小收音机——这是他以重金从日本山林巡逻队一位军曹手里买下的一台军用有短波的无线电收音机——几乎摔到地下。他战栗了一下才继续听下去。他所以如此震惊,是因为就在3月至4月间,他在广播的字里行间和语调中,听出英美两国曾先后通知苏联,德国准备进攻苏联,并已制定了旨在进攻苏联代号为"巴巴罗莎"的进军计划;但奇怪的是,就在6月14日,塔斯社还奉命播发了政府声明,认为德国攻打苏联纯系谣传毫无根据。仅仅隔了8天,德国终于向毫无战争准备的苏联发起了疯狂的进攻。

  这消息对于李大波的震撼程度,绝不亚于日本在卢沟桥发起的对中国的战争。他知道,第二次世界大战从此便真的开始了。他特别感到在这些政治集团间,几乎无信义可言。

  那一夜他焦虑得几乎阖不上眼,他不能不思考苏德爆发大战将会给世界乃至中国战场带来什么样的后果?穷兵黩武的日本帝国会不会趁着德国的凶焰做出什么连锁的军事反映?他一支接一支地吸烟,一直熬到天亮,果然早晨6点钟便从无线电收音机里传送出日本同盟社发出的特别电讯:"6月22日拂晓,德国元首希特勒经过充分的准备,对苏联发动了突然的闪击战。投入的兵力为一百一十七个师,从北起波罗的海,南至黑海,在长达一千八百多公里的战线上发起进攻。同时配备一千多架飞机轰炸了苏军的前沿阵地、机场和交通枢纽,同时还轰炸了苏联的著名城市基辅、日托米尔、塞瓦斯托波尔、明斯克、斯摩棱斯克、里加、考纳斯,……摧毁苏联六十六座飞机场,在空战中,击落损失苏联飞机一千二百架。德军已掌握了制空权。德军的坦克和摩托化部队在飞机、大炮掩护下,已突破苏军防线。战争打响一个半小时后,德国驻苏大使舒伦堡宣布了对苏宣战的通牒。与此同时,希特勒元帅向全世界发出警告:'三个月灭亡苏联!'目前,德军分三路向苏联境内纵深推进……"

  这消息使他有些心乱。以他的政治水平,根据苏联前不久发表的辟谣声明,说明苏联对德国发动这场背信弃义的战争,是太缺少思想和实力的准备了。以斯大林那样精明和强悍的铁腕人物,竟两次上了战争狂人希特勒的当:一次是5年前使用反间计,使斯大林杀了一批将军,这也可以说是希特勒一个借刀杀人的战争准备;第二次就是这次不宣而战。李大波觉着正因为斯大林的麻痹,才使德国一发动这场进攻,便迅速地在全线得以推进。但他相信,苏联会被德军的闪击战惊醒,经过一段艰苦的战斗,会给来犯者以沉重的回击。他推断了很久苏德战争对世界局势的影响。"啊,不管怎样,日本为了早日结束中国战争而南进,势必要从中国大陆抽调兵员,这也正是中国官兵赢得胜利的好战机。对,我不能再在庄园里这样呆下去了,我必须尽快地逃走,尽快地归队,好参加到这场结束战争的第一线去,在中国进行的这场战争,将对世界性的反法西斯做出贡献!"

  就在苏德战争爆发的第三天,李大波对管家佯称到最远的屯子去收青苗账,便带上章虎和两个武装小组的成员,骑上马,于黄昏前出发直奔眠虎岭,进山来到抗联第三军的一个大队部,见到了金爽队长,两个人经过彻夜的深谈后,金爽请他向这支在深山出没的抗日队伍,传达了最新的战争消息,和战斗的动员。

  这是一个很大的山洞,洞口却很小。如果不仔细寻找,几乎很难发现,从外表看,那巨齿獠牙似的山砬子,常年被地锦蕨类的植被覆盖着,冬季又铺了一层皑皑的白雪,而夏秋之季又从山顶跌下一道飞悬的瀑布。现在是冬雪消融,飞瀑尚未倒悬的干燥时刻。洞里,石壁的缝隙中插着几根点着的松明,把人影照得迷离恍惚。虽然已是初夏,洞里依然阴冷。山洞的尽头,点着一堆白桦树枝的篝火。战士们都坐在铺了靰鞡草的地铺上,聚精会神地听着李大波的讲话。

  "同志们!希特勒这个战争疯子,在占领了欧洲十四国之后,又悍然发动了对苏联的战争。这样,他就不得不同时在英国和苏联两线进行作战。现在在世界范围内,只有美国还没有遭受战争的炮火,但自从德国的军舰'俾斯麦'号闯入大西洋①,罗斯福总统也不得不宣布美国已处于无限期紧急状态。日本虽然可能放弃北进攻打苏联的计划,但还预备着一百万关东军死守着接近苏联的边防线,估计"扫荡"、"搜山"还会加强,咱们的抗日联军,处境仍然会是十分艰苦的。可是,这绝对是最后一战了!日本刚发动侵华战争时,一天就要消耗二千万日元②,而现在,他每夺一个城市遭遇的抵抗比原来要大好几倍,所以战争的资财消耗和兵员的伤亡,使它越来越无法支付,而我们共产党的军队,在后方就死死地拖住他们的腿,使日寇无法从战争的泥潭里拔出脚去,让它越陷越深,直至彻底灭亡,同志们,我们咬紧牙关战斗吧,度过眼前的黑暗就是光明,曙光已经在望!……"

  ①1941年6月16日苏德战争前六天闯入。

  ②见毛选二卷,《和英国记者贝特兰的谈话》,原文为:"……听说日寇资财的消耗是每天二千万日元,人员的消耗尚无统计,但一定也是很大的。"

  战士们听了他的话,都受到了极大的激励和鼓舞。他跟金爽队长提出他昨夜考虑的从庄园出逃回晋察冀边区的问题,并要求跟赵尚志同志亲自谈一次话。金爽答应他听候回音。李大波心里非常高兴,便于天亮之前回到庄园。他一进门,武装小组的一个家丁就向李大波悄悄地报告:

  "你刚一走,邢子如就坐上马车上火车站了,大概他是向老东家密报咱的事儿去了。"

  李大波听后,骂了一句:"这老狐狸,真是太狡猾了!"然后他思谋着邢子如是不是发觉了他们运粮的事,而到老头子那里告密邀功请赏。他想了想,便对小组的组员们说:"这都怨我粗心大意,咱们应该对他严加监视,现在让他跑到长春去了,凶多吉少,所以,咱们想尽办法,非把邢子如搬倒才行,我看出来,不除掉这只鹰犬,就办不成一件事。"小组的人们都主张除掉这只害群的老驴。

  三天后的晌午,由远及近,传来一片杂沓和喊嚷声,两辆三套马的低轮马车,骨碌碌地冲进院子。随后,仆人们喊叫着:"老爷回来了!"喊声刚落,就看见邢子如搀扶着章怀德,蹬着车凳走下马车。李大波想不到老头子这么快就回到庄园,他的心一下子像坠了铅块,他只好硬着头皮,装出一副笑脸,迎到院里,接住刚下车的章怀德,向他问安问好。

  章怀德板着脸,用严肃的目光从上到下把李大波打量一遍,一声没吭,用手搴着花丝葛长袍的下摆,走进上房。

  "喂,幼德,我问你,"他用仆人递上的手巾草草地擦了一把脸,端起盖碗呷了一口浓茶,对李大波说道,"咱家的陈粮还有多少?"

  李大波心里犯起嘀咕,一定是邢子如把他偷着给抗联运粮的事密告给他,但是他沉住气,故意不慌不忙地回答:"有账,我去把账本取来给您看。"

  "不用,"他摆着大手,又呷了一口酽茶,"我要通知你的是,康德皇上已经下了诏书,要全力支持圣战,俄国也打起来了,咱满洲国更得加把劲儿,皇上号召有力出力有钱出钱,嗯,我们有粮,存着作啥?与其日后让山上那群抗联的抢去,还不如奉献给日本皇军的好。"

  李大波放下心来,老头子没有发觉运粮的事。

  章怀德在京城长春躲了这半年,脸色捂得有些苍白,两颊上垂下来的两块松弛的皮肉,因过分的激动而抽搐着。他不顾旅途的疲劳,带着一种少有的热诚,捋着那撮花白胡子,以一种教诲的口吻说:

  "幼德,我何尝舍得这些东西?这是咱多年的血汗啊!可是,为了皇上,就是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

  仆人端进来一盘点心和一碗参汤。他慢慢地嚼着吃着,喝下几口参汤,才又接着以训斥的口吻说:

  "我过去跟你说过多次,告诉你永远要记住,我们这个家是和满洲国共存亡的,……皇恩浩荡啊!……十年前,是我把咱的小皇上从大连汤岗子迎来的呀,那一天,我穿着黄马褂,戴着红风帽,跪在雪地里迎来了龙车凤辇,我章怀德这个镶黄旗的子弟,要永世为皇上保驾,为满洲国扶保江山……"他脸上松垂下的两块肉,忽然因激动而痉挛起来,他为自己坚定的保皇思想所感动,终于呜呜地哭起来。眼泪像一颗颗大珠子,迸溅到胡子上,滚落到他胸前的衣襟上。

  "僵尸!活活是一具殉葬的僵尸!"李大波在心里这样厌恶地想道,为了掩饰他憎恨的目光,他低下头,站在那里,一声不响,静待老头子这种亡国奴的歇斯底里发作过去。

  章怀德停止了呜咽,邢子如给他用热手巾擦去脸上的泪痕,他才抑制住哽咽宣布:

  "我这次回来,就是专程为奉献粮食而来。在新京,我已经答应了友邦日本的'稻谷株式会社'冈本'取缔役①',签了合同,他们很快就来看粮食的成色。"然后又吩咐邢子如:

  "要预备一桌酒席。为他们接风。"

  ①取缔役,即"董事长"之意。

  第二天中午,正在庄园杀猪宰羊忙着准备宴席的时候,一辆日本军用吉普车带着北满松嫩平原的征尘,飘扬着一面写有"武运长久"字样的太阳旗,开进了庄园。这是在苏德战争伊始,为了战争的需要,急急慌慌来催粮的。除了夹着大皮包,戴着黑框宽边眼镜的冈本"取缔役"以外,还开来了一个小队,李大波躲在东跨院观察动静,他眼光敏锐,记性也好,一下子就认出其中那位腰里挎着大和佩剑的少佐,正是他在天津被曹刚逮捕后,临时关押在日本宪兵队、警察局联防会"取调室"里见过的那个宪兵队曹长。他深恐被这个日本军官认出,就不在院里走动。他派章虎把邢子如叫到东跨院,告诉他对这些日本人要多加支应,也要多加防范。最后他跟邢子如谈到如何给稻谷组合押运粮食的问题,告诉他时间一定要打得宽裕,问清是日方押运,还是庄园给送,许多问题都想得极其细致、周到,邢子如只有鞠躬哈腰,连连答应"是,是"的份儿,才退出李大波的书房。

  大厅里呜哇喊叫,热闹异常。杯觥交错,酒气洋溢。宴席上除了鸡鸭鱼肉,还上了东北的特产名菜熊掌和飞龙。在国内吃惯了荞麦面条素食和烧小鱼、大酱汤简朴食品的日本客人,敞开肚皮吃得有如饿狼饕餮一般,习惯于喝甜酒清酒的日本人,这时烈性二锅头酒一下肚,早已喝得醉醺醺,东倒西歪。有一个醉得撒起酒疯,拽下脖子里用黄缎子缝的神符,扔到地上,掏出家人的照片号啕大哭起来。有的呕吐不止,有的沉沉酣睡。折腾到下午四点多钟,章怀德让他们吃了水果,又喝下几杯克食消水、浓酽的普耳茶,才算醒过酒来。冈本"取缔役"看看天色,估计吉普车快速驰进翠峦县城,还不至于遇上抗联小队的伏击,便仓惶乘车而去。

  李大波见他们已走,便来到上房探听如何定的送粮计划。

  章怀德喝得红头胀脸,正在翻看一本皇历。见李大波进来,便说:

  "幼德,你听着,送粮的事已经定下了,6月初6正是黄道吉日①,宜动土,宜出门,宜开仓,我们准备好粮食,由稻谷组合接。"

  ①这里说的是中国的农历。6月初6为公历7月1日。苏德战争爆发第8天。

  李大波听到这日期,牢牢地记在心里。然后又故意问:

  "为什么稻谷株式会社不自己用汽车运呢?那多快呀!"

  "他们缺少汽车呀!汽车眼下是战略物资,由军部统制,就是有'嘎司',又怕在半道上抛锚,万一被山上冲下来的抗联劫住,那不就糟了吗?"章怀德嘬了半天牙花子,吸起水烟袋,才又接着说:"商量来商量去,那一天他们来大车。"

  "那怕太慢吧?"李大波明知故问地说。

  "说的是哪,就怕在道上出事儿。好在人家来的都是日军的退役军马,怎么说也比咱农家的骡马跑得快。"

  "多少辆呀?"

  "一百辆。不过我已嘱咐邢子如,让上下人等谁也不能走漏一点风声。"

  "是的。一点也不能透露出去。"李大波说着,他想尽快地争取时间脱身,便说:"那我赶紧着手准备吧,先监督着长工装麻袋。"

  他夹着帐本走到账房,督促着邢子如拨工把装麻袋的活儿分派下去,匆忙地回到东跨院,写下了一张很小的便条:

  101:本月农历初六(7月1日),将要把全部粮食交给稻谷株式会社,用大车一百辆运往翠峦火车站,转往日本本土。(沿公路前进。)望能组织力量。波6月25日晚饭后,李大波把章虎叫来,吩咐他骑马把这封十万火急的短信送到老梁头那里。章虎把那卷成一根纸稔儿的信,小心翼翼地塞在那顶破帽的折沿里,笑嘻嘻地就走了。赶巧那天邢子如给他屯子里搭伙的姘头去送请客剩下的菜底儿,不在庄园,他就到后院马厩牵了马,出了后门,向眠虎岭奔去。那天没有月亮,天空漆黑,不会遇到山林巡逻队,一边想着跟小雪的甜蜜幽会,一边狠狠地扬起鞭子催马急速前进。

  7月1日早晨8点钟的光景,两辆吉普车、一辆军车,一百辆大车,开到了庄园门前。庄园的两扇模仿日本样式写着"松""鹤"大字的大门,完全敞开,屯子里的人们都站在街筒子里看热闹。两挂长鞭,吊在大门两侧,等那稻谷组合的日本顾问和翠峦日本宪兵小队进门的时候,邢子如点着了挂鞭,一阵噼啪乱响,硝烟迷漫,有如过年。

  章怀德穿上长袍马褂,站在中庭,面带微笑,一个劲儿向这队日本人鞠躬作揖。等客人一进大厅,就开始了授奖仪式。

  大厅正中悬挂着两帧巨幅大照片:一幅是身穿军装的伪满皇帝溥仪;一幅是身着西装的日本天皇裕仁。两个日本兵捧着一个大漆托盘,递到冈本"取缔役"脸前,他戴着白手套,双手从托盘里捧起一张十四开大小的纸片,举过头顶,恭恭敬敬地递到章怀德脸前,用中国话说道:

  "章怀德先生,为了你全力支持中日满经济提携,以稻谷奉献圣战,天皇特向阁下颁发菊花奖状。"

  章怀德颤颤巍巍地接过那张花花绿绿的纸片,激动得说不出一句话,他托着那奖状,冲着溥仪和天皇的像片深深地鞠了三躬,然后把它供在香案上。接着满屋子的人就跟章怀德互相举杯祝贺。一阵阵的怪叫声,从大厅里传出来:"好酒呀,好酒!""章先生是大大的良民!""哈哈,花姑娘的没有!"

  这疯狂的喊叫声传得很远,李大波在仓房里监督着装粮、过秤,都听得真真绰绰。自从上次送去那封密信,他心里一直挂念着抗联是否已经准备伏击劫粮;今天他故意放慢速度装粮,同时,为了使这些日本顾问和宪兵喝醉,他又让章虎把上好的纯酒都掺兑成集味酒,章虎为了使喝酒的人感觉味冲,还偷偷在酒坛里放了一点鸽子粪。

  "好酒哇!好酒!"大厅里又传来一阵阵的喊叫声。"哼,这群野兽,现在这么乐,等着吧,回头就让你们哭!"

  李大波边过磅边在心里这样狠狠地骂着。

  趁着院里装粮又装爬犁忙乱的时刻,李大波又偷偷派章虎到眠虎岭再去送信。这封短信是他在过磅时用帐单的背面潦草地写成的:"101:拂晓出发,路线照旧,有一小队日军押运,一辆载重军车,两挺机枪。"

  闹腾了半夜,到后半夜时,那些押运粮食的日本人才歇息。日本宪兵抱着枪,倒在沙发上,张着嘴,鼾声如雷地睡去了;日本顾问被安置在西跨院的客房里,吃了仁丹,止住呕吐才渐渐睡去。粮食到午夜以后才装妥,大车沿着庄园的广场草坪,摆成一字长蛇阵;军马在微寒的初夏之夜里,披着马衣颤抖着,捣动着四蹄,甩着尾巴,轰赶着草原牛虻的叮咬;只有庄园的长工和家丁,依照主人的命令,看守着这些待命出发的粮车。

  拂晓前,冈本被闹钟叫醒,他醉眼惺忪地跳下床,用冷水浇头,清醒过来。他叫喊着,把睡在大厅里押运的人们唤醒。他带着这队人,站到广场上,面朝东方,对着镜框里天皇的一帧小照片,口诵诏书,进行所谓的"御真影"遥拜,然后又向东方的"皇居"行九十度的鞠躬礼,进行了这两次遥拜礼,队伍才慢慢出发。

  李大波忙了一天半夜,回到屋里,又忙着处理他自己的事情。他坐在桌前,用手巾遮住台灯的光,以免照着那女人的眼睛,影响她睡觉。他是想在诀别之时给她写一封告别的信。

  说实话,自他被迫结婚那天起,他就从来没跟这位新娶过门的姑娘合过房。他对这个无辜的女人,既尊重又疏远,为了她今后的幸福,他不愿在她身上缺德,把她当成临时泄欲的对象,他觉着这样做不仅对不起这位素不相识的姑娘,也对不起远在千里之外死守着他的红薇的纯真爱情。最初,他必须做出一种样子,似乎他们已过着正常夫妇生活,为的是不使外人产生怀疑。也不使章怀德疑心,他经常留在新房过夜,他每晚洗完脚、漱完口,便客客气气地道声晚安,在一张他让仆人支起的行军床上独自入睡,有时就找个借口索性留在东跨院里独宿。

  最初新媳妇还以为这位新郎官是因为腼腆害羞,不敢跟她接近。三天回门的时候,娘家妈把她叫到耳房关心地问女儿试红怎样,房事如何,这是那个旧时代做母亲最关心的头等大事。她摇摇头,没有回答便悄悄地哭起来。这异乎寻常的情况,使母亲既惊异又难过。但她劝女儿:"忍着吧,可能是因为坐监狱坐的,身子骨儿不好,起不了性,慢慢养养就会好的,总有一天他会壮实起来。妈告诉你吧,结实的男人,睡在女人身边,没有老实的,没有不起性的。怕是以后你还受不了哩,眼下你只有忍耐着点才是。"

  从回门以后,几个月来她都在耐心地等待着那一天。等待着他的甜蜜抚慰与热情的拥抱。

  "是的,只有我走,才能给她完全的自由,我不愿毁了她的一生……"他边望一望睡意很浓的这位姑娘,一边铺开写信的纸,考虑着怎样写才不会伤害她。她的睡态很美,一床大红缎子被,把她的脸衬得很光润,好像一朵春天盛开的芍药花,如果换了另一个贪恋家庭、财富的人,肯定会跟她过起琴瑟偕老的平安生活。但可惜她遇到的却是一个一扑纳心奔向革命的人,命运就截然不同了。

  凌晨四时,李大波终于写完那封诀别信。然后对邢子如吩咐,让他留下伺候老爷,这次他自己要亲自押车送粮。廊上的灯光,照见邢子如那尖尖的鹰鼻,耸起一个惊喜的微笑,这见乖识巧、懂得人情世故的家伙,乐得自己不去冒险。他龇着黄板龅牙连连说:"这是小人的差事,有劳少东家,那合适吗?再说,怕有闪失,老爷会怪罪的呀!"

  李大波怕这老狐狸看出内情,便赶紧说:"我昨晚已经跟老爷这么说定了。"这时邢子如才揉着那顶毡帽,如释重负地鞠着躬退出门去。

  天已拂晓,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只有东方闪现着微明的浓云缝隙中的一点曙光。邢子如在头辆大车的车帮上贴完了写着"车行千里路,人马保平安"的大红喜对子,长长的队伍便开鞭出发了。李大波坐在第一辆大车的车厢里,心情既紧张又愉快地催着驭手快赶牲口。他心里惦念着抗联那边的情况,不知道金爽队长和赵尚志司令是否准备好了劫车。他两眼直直地望着吉普车和军车在前面开道押运。浩浩荡荡的大车队,被命令熄灯衔环前进,不准高声吆喝,全速行车。汽车也关闭了前照灯,沿着闪亮的浅色的盘山公路向前开进。

  这是北满霜露交加的季节,夜露载道,草路光滑,马匹常常失蹄,又加上晨雾渐渐升腾弥漫起来,有如一道纱幕遮住视线,方向莫辨,如入迷途。

  大车队渐渐进入一段两峰夹峙名叫野鸡脖儿的山道,突然间只听一声枪响,接着一阵惊天震地的呐喊,从山峰中忽拉拉冲出一队抗联的队伍,还有乌鸦鸦一大群持棒舞棍或扛着大抬杆的民兵群众,把车队截分两段,包围起来。

  李大波坐在车厢里,正心里嘀咕着抗联是否已做好伏击的部署,就听见那一阵呼天呛地的呐喊,他心中一阵惊喜,真是一块石头落了地,他一个鸢子翻身,飞也似地跳下车厢,掏出两把手枪,抢先奔到汽车旁边,还没有等那一群日本宪兵醒过味儿来,他就朝守着机枪的日军双手连发数枪。抗联的战士倚着山坡,朝下开枪勇猛射击,密如雨点的枪弹,打得夹在两峰之间的吉普车和载重车,封住了车门,人也抬不起头来。李大波射来的枪弹,恰似给联军发出的信号,金爽队长挥着手枪,高喊着:"打汽车,吃鱼先拿头!"所有的战士一齐朝这里猛打猛冲。李大波这时冲着长长的大车队喊话:"所有的车把式!咱们是中国人,不帮着日本人打中国人,都趴到车底下躲着,子弹没眼,别伤了你们!"大车的驭手,差不多都是伪满大乡从四乡农村抓来的"出夫"民夫,一听是抗联队伍冲下山来,早已吓得魂飞魄散,有的蹲在大车底下,有的趴在山沟里,根本就没敢反抗。没到一刻钟,那一小队日本鬼子就在抗联的枪弹下毙命,吉普车里稻谷株式会社的顾问,除冈本一人因躲在汽车靠椅的后面,只受了一点轻伤外,其余的人也都死在血泊之中。一场漂亮的伏击战,不到半个小时就结束了战斗。这时天色微明,还没有大亮。

  金爽把队伍和民兵群众集合起来,挥着手枪说:

  "同志们,乡亲们,天还没亮,我们要立刻把汽车砸烂,把粮食运走,现在正是乡亲们青黄不接的时候,谁能背多少就背多少。动作要快,等天光大亮,敌人巡逻队出巡,就难撤退了,快,快!"

  金队长这一声令下,战士们齐心合力,用大石头一齐猛砸汽车的引擎,然后又叫着号子,把吉普车和那辆载重汽车连同车上的死尸,一齐推到山峰下的壑谷里,然后把稻谷株式会社的军马留下,把农民出夫牵来的帮套牲畜发给各自的主家,他们纷纷驮上粮食在黎明时刻火速四散了。金爽和战士们用军马套上大车,拉着粮食,沿着山道赶回宿营地。又吩咐一队战士把缴获的粮车隐藏在山洞,只等夜晚,运往汤旺河沟里抗日基地,充当口粮。

  "呵,这一回咱们该不喝稀粥挖蘑菇吃树皮、草根了吧,金队长,回去先做顿净面的粮食饭犒劳犒劳我们吧?"战士们笑嘻嘻的一齐七嘴八舌地说道。

  "中!回去就造饭!先把肚子填饱!"金爽龇着大牙,睁着大眼挥着手慷慨地说。

  最使大家高兴的是,这次战斗没有一个伤亡还意外地得了两挺机枪,他们把机枪架在车上,分别跳到大车的粮袋上,撒欢地赶着牲口,向深山老峪颠颠簸簸地跑起来。

  快到分手的时候,李大波把章虎叫到一边儿,对他说:"章虎,这次我不再回去了,我要跟抗联小队转移,他们把我送进关内去找我的部队,以后抗战胜利了,咱们再见吧。"

  "波哥,让我也跟着你走吧,哪怕战死!我真不乐意再给老爷在庄园当保镖了。……"

  "别孩子气,眼下抗联的日子很难过,苏德战争一爆发,一百万关东军会对咱东三省的抗战队伍压迫得更厉害,将来只能小股的活动,抗战这才真正进入了最艰苦的阶段。

  ……"

  "我不怕苦。我的命连猪狗还不如,我还怕什么呀!"

  "不,你留在庄园当内应,我已经跟金队长他们说好。在艰苦的时候,应该保存实力。你现在假装被抗联打败跑回庄园,去报信儿,还假意把那受伤的日本顾问驮回去。"

  章虎噘着嘴,不情愿地服从了。

  "给你,牵上两匹马。……往后,我看你可以跟小雪成亲……过着庄稼日子,心里存着抗日,等胜利了咱们重逢,不是很好吗?"李大波紧紧地握了握章虎的手,他见这个纯朴的小长工流了泪,就用手掌给他抹掉,"别哭了,傻兄弟,革命就得这样,该分别的时候,就得分别,在庄园的阶段,你对我很好,我盼着有那么一天,在胜利后,跟你重逢,……好兄弟,莫哭,……我已经呆的太久了,好像一只孤雁,该归队了。"

  章虎紧皱双眉,发愁地说:"我怎么对老爷说呢?"

  "你就说我被两军交锋的乱枪打死了。"

  "唉!你多保重吧!再见了!"

  章虎不情愿地牵着马走了,他走到前面,去寻找那个受伤的日本人冈本顾问①。

  ①顾问一职,在日本与中国有所不同。在沦陷区,日本人的最高实权人物才叫顾问。故那时的中国人,为适应日本人这种习惯,多以顾问称之。和目前中国流行的卸掉职务给个虚名称做顾问大不相同。

  李大波望着章虎的背影,心情既兴奋又有些沉重。然后他急转身,骑上一头没鞍子的日本军马,去追赶刚开拔的队伍。马奔跑了一程,他已和领队的金爽并辔同行了。

  "快走吧,赵尚志同志亲自赶来见你哩!"

  "噢,多么好,我终于逃出了樊笼,又自由了!我真幸福啊!"

  这时,青灰色的天际东方,已经涂上了淡淡的金红色的曙光,有一道闪着银白色的即将消逝的星光,在他们那疲惫而年轻的面颊上跳跃。

  哒哒哒哒,马蹄和车轮踏轧在山道上的响声,在黎明与曙光中,在山峰与山谷里,传荡得很远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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