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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启示录

第十一章 通州兵变 二

  夏日的黄昏,依恋着青山绿水,迟迟不肯消退,到八点半钟,天刚擦黑。李大波出南门赶到宝通寺,战士们已开过饭,正在擦枪磨刀,做着准备工作。两年前,他们都是响当当的铁骨铮铮的五十一军抗日部队,没想到奉上级命令,换了武装警察的服装,开进蓟运河,却一下变成了汉奸队伍,这两年又受了家人亲属的白眼和社会的歧视,更难忍的是受日本鬼子的窝囊气。这些军官和士兵,心里真有说不出的苦恼。他们都痛恨自己穿的这身土黄色的保安军服,他们私下里管它叫黄鼠狼皮。自从昨天下晚总队长、区队长、大队长、小队长,一连召集层层会议,先讲日军大举进攻南苑,后讲宋哲元下了战争动员,又讲我们不在此时反正起义,就是甘心当亡国奴,就是没有一点儿中国人的味儿,也就是争当日本的干儿,搭拉孙儿,一定会成为千秋罪人。为后辈儿孙唾弃,死后都不能埋入祖坟。等等。

  其实这些下层官兵,根本用不着这样动员,已是一跳八丈,奋勇当先。听了动员,大家眉开眼笑地说:

  "哈哈,可盼到这一天啦!老天爷总算睁开了眼,阿弥陀佛,那就动手干吧!"

  这两支保安总队,能有这份爱国觉悟,除了原先跟着抗日将领于学忠的原因外,再就是受了中共派遣意志坚强的党员深入工作的缘故。

  魏志中自从到通州保安队,由于李大波向二张的推荐,他就担任了第二总队的总队副。他跟着张砚田一直留在抚宁的留守营。他很快就跟下层官兵打成了一片,他经常通过讲笑话和讲他的身世、经历的活动,传播抗日爱国的思想。战士们最爱听他讲那段查住日本关东军间谍中村震太郎的那件事,至于红格尔图的战斗和百灵庙、锡拉木楞庙的夺取,战士们听起来兴趣更是浓厚。要是再说起跟着"吉大胆儿"吉鸿昌在多伦前线抡大刀片,像切西瓜那样砍杀鬼子的人头,听得战士们个个拍手叫绝,听他聊天,真跟听三国说古一般。人们钦佩他的胆量,都亲昵地称呼他"魏大哥"。

  细木特务机关长,中了张庆余的计谋,下令把两个总队都集中在通县待命。魏志中随着第二总队从留守营开到通县,他才有机会和李大波、杨承烈一块儿秘密见面。他穿着一身土黄色的保安队服,身材魁梧,仪表堂堂,很有点将军的派头。他得到今晚子时起义的通知,吃罢饭就从他们北门外药庄吕祖庙的驻地,来到了城里保安处的一个办公地点——起义指挥部集合。

  他一进门就看到李大波和张庆余、张砚田都在这里。李大波亲热地拉住他的手说:

  "魏大哥,今个晚上可该你唱拿手的压轴儿戏了。"

  他哈哈大笑着,兴趣非常高涨。这里是又紧张、烦忙,又愉快喜悦。不一会,几个区队长、大队长也都到齐了。做了明确的分工;夜十二时发动起义,事先派兵封闭城门,断绝市内交通,占领电信局、无线电台,包围冀东政府,捉拿汉奸、日本特务和攻打日本兵营、焚烧仓库。

  正在会议快结束的时候,值岗兵传报曹翻译到,要求见张总队长。屋里顿时一静。他们心里纳闷的不是因为曹刚能找到这里来,因为这起义指挥部对外还有一个官冕堂皇的公开名称,那就是从队伍集结通县之日起,这里就是战时动员戡乱指挥部,日本顾问要求武装部队的首脑都要在这里值班,以备不时之需。所以曹刚知道在这里必能找到任何一位张队长,奇怪的是他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到来。

  张庆余想了一下,马上从桌旁站起身,对大家说:

  "不要慌,我一个人去去就来。"

  张庆余跟着值岗兵走到前院传达室,就看见曹刚挤着小耗子眼,嘴角显出两颗绿豆般的小酒窝儿,笑嘻嘻地说:

  "殷长官派我给张队长送来一张条子,请您过过目吧,我的时候,好去回话。"

  张庆余接过那张撒金的白宣纸,看见笔走龙蛇般地写道:

  庆余贤弟:

  今晚请务必来我处小叙,以慰寂寞。汝耕略备杯酌,以便谈心。便酌后,请留我处摸摸雀牌。为此,请务必

  通知葛秘书同来。敬希

  光降,恭候

  驾临  殷汝耕鞠躬

  7月27日

  张庆余读罢短笺,马上就说:

  "请曹翻译官替我回长官话,说我们准时必到。葛秘书今晚值班,亦会来此,我一定把他带去就是。"

  "好,谢谢张总队长。"曹刚像鸡啄米似地行了一个日本式的四十五度的鞠躬礼,便走出门去。

  张庆余送走曹刚,刚转回后院会议室,大家几乎都站起来,异口同声地问:

  "这小子来干什么呀?"

  张庆余把殷汝耕那张便笺往桌上一扔,学说了一遍刚才的情况,骂了一句:

  "这兔羔子,刚才说的好好的,现在还送这封信来,这不是脱了裤子放屁——多费一回事吗?"

  李大波笑了,他考虑了一下才说:

  "庆余大哥,依我看这里边大有文章,大概他已察觉我是二十九军的代表了,不然,他不会这么叮咛非让我去不可,说不定他想抓我。所以说,殷汝耕设的是鸿门宴。"

  "你说的有道理,好,今晚看谁抓谁吧!"张庆余说着气得拍着桌子,"这小子纯粹是个汉奸,中国有他们这号人,好不了。"

  别人也说:"你们俩自管去赴宴,外面全由我们调动啦!"

  张砚田挥挥手,拍着胸脯说:

  "庆余,有兄弟我呐,你就放心大胆地去吧!"

  魏志中说:"咱们约定,我带着人手包围文庙,一鸣枪,你俩就动手。"

  在他们开完会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在漆黑的夜幕下,他们悄悄地向各方散去。

  在院里,李大波把魏志中拉到一个僻静的过道,悄声对他说:

  "志中,我告诉你,那个姓曹的小子,认出了我。他就是在北平、天津一直追踪咱的那个特务,社会科的。""是吗?"魏志中惊讶地说,"这龟孙,他倒是给谁干呀?好,我注意吧。"

  整九点钟,张庆余和李大波便乘车一同到文庙准时去赴约了。

  在张庆余和李大波到达文庙不久,便从北平的方向那边,传来了沉雷般的重炮轰鸣,夹杂着密集的枪声。起义指挥部派出的侦察人员,很快就带回了准确的情报。原来,在今晚9时,占领了丰台、廊坊的日军,又在猛扑北平。广安门外麇集的日军开炮攻城;彰义门外整晚都在激战,连西便门、白云观也同时发生了战事。这枪炮声,通县城里听得真真绰绰的。

  起义军被这远远近近的炮声、枪声,弄得紧张而又兴奋。保安队按照战斗序列,在黑夜中向自己的指定岗位阵地前进。他们在急行军中,用低声说话,用快乐的大眼传神,行动异常迅速。在长期的"忍辱负重、不准还击"的命令下讨生活,长枪变成了烧火棍,那是军人最大的软弱和耻辱!如今被这爱国主义的精神支配着,举起枪来反抗,这是多么令人振奋的事!只要是一个真正的战士,他就会懂得即将和敌人打仗的那种快乐,要跟敌人作战前的那种难以忍耐的渴望和激动的心情,是多么令人沉静不下来。

  各中队——两万名被爱国正义鼓舞的中国男儿,都已带好了擦拭一新的武器,换上了软底靿鞋,沿着空寂的田野、街道,按照计划的线路,默默地进发。

  曹刚给张庆余送完信,返身回到文庙街,刚要在文庙大门下车,从车窗里意外地发现了奇迹——借着文庙前那两盏微弱的灯光,他忽然看见从大街西口走进两个女的,他认出其中一人正是他所寻觅的红薇。他欢喜得心里狂跳着,他没有下车,坐在车里看着她们究竟朝哪儿走?见她拐进武功卫胡同,他才下车,悄悄地在暗夜中跟踪。见她进了金家大院,他也隔着不远走了进去。她拐进那座大院,他躲在墙角,看见红薇用钥匙正开了第一个小院的大门,和另一个女人一同走了进去。

  曹刚完全看清楚了,他喜得心花怒放。他立刻踅回文庙街,跌跌撞撞地进了文庙他住的那间配殿旁边的小屋。他抓起电话筒,给警察局的侦缉队鲁队长打通电话,叫他马上来执行抓差任务。

  乔治苦苦地挨过一个下午,汽车的颠沛,尘土的暴腾,不仅使他觉着筋骨劳累,而且还头晕要吐,他很后悔头脑一热,想到通县一行,真使他懊丧,觉着得不偿失。跟曹刚在佐藤料理店吃了一顿又腥又蹩脚的日本饭,回来后便早早躺下了。曹刚八点半外出送信,文庙的职员已经下班回家,整个院里非常安静,他便入了梦乡。

  "醒醒,快醒醒,乔治!"曹刚奔到行军床前,使劲地摇晃着睡得跟个死狗似的乔治,"嘿,天这么早,你就放平入库啦,真不愁修行个好老头儿呀!快醒醒!"

  乔治哼哼唧唧地叭达着嘴。他正在做一个好梦。梦见他坐在景山公馆有小花园的草坪上,在吃一份盛在长脚杯里的草莓水果的冰激凌,喝着起泡儿的冰镇啤酒,藤桌边除了理查德夫妇外,还有玛莉凯勒,特别是还有他新交的德籍女友黛妮丝。他平躺在草坪上,很快乐。

  "嘿,真有你的,别愣神呀,我的乔治少爷!快爬起来,抓人去!你要找的那个蓓蒂,冒出来了,露头啦!"

  乔治听了这个消息,一下子清醒了。他噗楞一下坐起来,揉揉眼,跳下床高兴地搓着手说:

  "在哪儿哪?快带我去!啊,这下我在'法贼儿'脸前夸下的海口,就可以兑现啦!"

  鲁队长来到了。曹刚告诉他抓人的地址,然后说:"你带着这位李乔治先生去。不过,你千万要注意,这个女人可是条泥鳅,滑得很,我在北平盯过她几回,都让她跑了,这回可别再让她蹓啦!乔治,快点吧,你还磨蹭什么呀!……我可先走一步啦,我得去殷长官那儿抓共党分子,一刻也不能耽误。"

  曹刚连跑带颠地走出配殿小屋,沿着汉白玉的雕花甬路向大成殿小跑着走去。

  乔治换了一身新衣服,白色的灯笼裤,肉红色的夏威夷衫,洗了脸,又在头发上搽发腊,沾住那绺竖起来的散发,然后又用小剪刀把上髭铰齐。

  "李先生,麻利点吧,又不是叫你参加舞会,你可打扮什么呀,那抓差儿可是个急活儿呀!"。鲁队长急得跺着脚催促着。

  乔治终于准备好了。鲁队长便带他出了文庙,朝武功卫胡同奔去。

  文庙的大成殿里,四个牌家都已到齐。曹刚来的最晚,殷汝耕心里很纳闷,闹不清为什么他倒迟到了。曹刚进了大殿,满脸冒汗,一看李大波先他而到,安详地坐在牌桌旁嗑瓜子,心里无比高兴。"这回是煮熟的鸭子了——飞不了啦!"他心里闪过了这个念头。

  "五叔,真对不起,我的时候,临时被一件小事儿拖住了。"曹刚微笑着冲殷汝耕说,然后向张庆余和李大波点点头,"我晚了一步,抱歉抱歉。"

  殷汝耕还真的备了便酌。那被红布蒙起来的孔子塑像的下面花梨紫檀木的香案上,摆了几样跟北平一模一样的通县小吃:黑白瓜子、玫瑰苜蓿枣儿、白藕、柿饼、杏干做成的果子干儿、五香煮花生、还切了一盘西瓜。有壶龙井茶,还有几瓶冰啤酒。

  "随便用点吧,贱内不在这儿,谈不到招待。"殷汝耕坐在藤圈椅里,交叠着双手,放在小腹上,笑眯眯地安详地说。这时又传来一阵隆隆的炮声,他那大而含笑的两眼,突然闪亮了,"啊!北平那边交锋了,打得很猛烈呢。我想请教二位,对这次交战如何估价?"

  张庆余看一看李大波,彼此心照不宣,便欠欠身,谦虚地说:"庆余是一介武夫,粗人,国家大事看不透。"

  殷汝耕笑着说:"那么葛秘书你的看法?"

  李大波也欠起身,做出恭敬的样子说:"在长官面前,不敢卖弄,那就像在孔圣人脸前谝示《三字经》,还是请长官有以教我。"

  "这小子心里长着牙,"殷汝耕心里暗自嘀咕,但仍然笑着说,"依我看,中国是招架不住日本的。自从明治维新,日本就渐渐强盛,特别是这近30年,日本的武力、军工,都大有发展,堪称亚洲之雄,中国只有依存,所以呀,这文庙我们是呆不久了。哈哈,这一回,我们该进皇城啦!"

  墙上的钟,已当当敲了十一下。想到没多久就可以瓮中捉鳖,他俩都陪着哈哈大笑起来。

  仆役已把牌桌收拾好,铺了墨绿色的毛毡,摆齐了淡黄色的象牙牌,掷了骰子,打了风头,四个人落座,在隆隆的远雷般的炮声中,开始了竹城战。

  在金家大院北院的那个小院,红薇和王淑敏正在迅速地收拾东西。杨承烈已接到中共北方局北平地下市委的通知,随着日本大规模的调兵遣将,抗日战争今后的发展趋势,党的某些实力势必要避其锋芒而转移到广大农村。所以,杨承烈本人和小力笨儿海鹏在收拾铁活铺的东西,便让她俩赶快返回住处收拾这里的文件、衣物。他们跟着反正的保安队一块儿打出城去,只等李大波帮助张庆余搞起起义之后,再去和他们汇合,听候新的指示。

  因为天已黑下来,王淑敏怕红薇一个人从姨妈那儿走来害怕,便陪她作伴儿。她俩只顾迅速地小跑着走道儿,却一点儿也没料到暗无一人的街上,曹刚会正坐在汽车里看见了她们,自然更料不到来抓她的人中还有乔治。她俩边收拾东西边聊闲天。

  "告诉我,红薇,他跟你怎么样?你们俩完全相好了吧?"

  王淑敏问着红薇。

  红薇的脸红了,扭捏着说:"你跟老杨,不也是那样了吗?"

  王淑敏的眼圈儿红了。眼泪在她的眼里转游。"我们可没有那个。我白当了一阵子老板娘,人家老杨仍然执行着'假配夫妻'的原则。"

  红薇将信将疑地说:"淑敏,你不是在胡弄我吧?"

  "我哄弄你,是小狗儿。"

  "那怎么会?你那么崇拜他、爱他。"

  "唉,你说的不错,可是人家不爱我。闹了半天,我是剃头挑子一头热。"

  "你别瞎说了,那老杨爱谁呀?"

  "这些天我发现他爱着姨妈的大女儿焕玉。"

  "就是那唱戏的大姐吗?"

  "对,人家长得漂亮,鲜灵得像束白玫瑰,我呢,疯丫头,比不上人家。哼,我算看透了,男人,不管他多么伟大,修养多么高,都爱找个漂亮女人做太太。就是这么回事!"

  这消息很出红薇意料,也使她心里为淑敏难过。她想起去年11月她从南下宣传团回来,两人宿在一处,淑敏向她吐露的真情,她那么执着地爱他,又那么兴冲冲地自愿来到通县,反倒受了冷落,自己是那么幸福、体贴。她替淑敏难过。

  "淑敏,既是这样,强拧的瓜儿不甜,我想,你将来会碰到一个真正爱你的人。"

  炮声更紧了。像6月的沉雷。

  "不想这些了,先打仗吧!我们的任务还远着哩,重着哩!"

  王淑敏豁达地说。

  "是呀,我看你比我还省心呢,我现在揪心扒肝似的惦念着他。唉,也不知他组织的起义咋样了呢?"

  咚咚咚。传来一阵砸门声。

  她俩都惊住了。

  "开门,开门!"大皮靴踹得小门山响,门板乱晃。

  "是我,乔治!蓓蒂,快开门,我接你来了。"乔治忍不住地大声喊着。

  王淑敏急了,她说:"你从小草厦子那儿上房,我在支应他。"

  红薇拿出她在老家爬山的本事,一下窜出屋子,顺着草厦子那扇小木门,登上了厦顶,慢慢爬到小南屋的房顶上。

  王淑敏开了门。"你们找谁呀?"

  乔治愣住了。"你是谁?我找我妹妹李蓓蒂。"说着他就随着那鲁队长冲进北屋,屋里空寂无人,马上踅回来又进了小南屋,也没有人。

  "你说,人呢?你把她藏到哪儿去啦?"乔治有鲁队长仗胆儿,一把揪住王淑敏的衣领,摇晃着大吼。

  王淑敏劲头大,立刻就把乔治那细嫩的手腕抓住。"臭流氓!你黑更半夜闯入民宅,要干什么?"

  砰!砰!砰!传来了三声清脆的枪响,一支队伍冲进了文庙,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呐喊声:

  "冲啊!冲啊!"

  密集的枪声从四面八方、从整个通州城里,像坩埚爆料豆般一齐劈啪嘎悠地响起来。这古老的小城暴动了!沸腾了!

  咆哮了!

  爬在小南房屋顶上的红薇,居高临下,看见了文庙的火光和子弹的硝烟。那里灯火通明,人潮如水。她激动地顺着房檐往下出蹓。正好墙根那儿有堆沙土包,接着她。她跳下去就朝门外跑去。一直跑到文庙前,看见李大波跟着张庆余、张砚田和魏志中从大庙里把反捆着手的殷汝耕和曹刚押出来。

  红薇毫不踌躇地冲到李大波脸前,对他急切地说:

  "万顺哥,快,派几名保安队,把乔治和一个大个子警察局的弄起来,他是来捉我的。"

  李大波正在忙着指挥战斗,看见红薇出现在这么战乱的场合,吃了一惊,听了红薇的话,他便带着三名保安队,匆忙奔进武功卫胡同。

  乔治可从来没听过这么近在耳边的枪弹声,吓得他面如土色,抱头乱窜。红薇领着李大波、带着保安队进到小院时,他正像没头的苍蝇往外冲。一下跟红薇撞了一个满怀。"乔治!你往哪儿跑?"红薇站在门楣下,两手把着门框。

  "是谁让你到这儿来抓我的?你说!"

  "哎呀,蓓蒂!可见着你了!"乔治在这种兵变起义的环境中见了红薇,倒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你救救命吧。是曹刚那小子告诉'法贼儿'的,让我把你接回去。我才来。哎呀,多可怕,这是哪儿在打仗啊?我的妈呀!"他吓得软弱地蹲在地上,哭了起来。

  "万顺哥,你把他带上,让他也见识见识这千载难逢的场面。我还得收拾东西。"红薇说着,就往屋里跑,快活地叫着:

  "淑敏!淑敏!"

  王淑敏拎着两个包袱走出来。李大波看见她累得那样笑了:"文件烧了么?好,只要文件烧了,这东西都可以扔下,跟着队伍来吧!"

  王淑敏想了想,很舍不得地把包袱扔到小院里,追上了队伍。至于那个曹刚手下的特务鲁队长,枪声一响,他知有变便乘着暗夜逃之夭夭了。

  这激动人心的场面,红薇来了精神,她推着乔治往前走。一边说:"乔治,有我你不用怕。我只是想让你看看,什么样儿才叫中国人。"

  乔治边走边央告着:"蓓蒂,安辛庄那次你还没吓够我,还让我再病一场吗?"

  "哈,大少爷,你刚才揪住我衣领的那会儿,也够英雄的了,怎么这会儿又变成狗熊了呢?"王淑敏奚落着他说:"你那凶劲儿哪去啦?

  她俩一人拽他一只手,把他拉到了文庙前面。

  文庙门前,这时正乱哄哄地挤满了队伍,好像蜂房前挤满了嗡嗡哄哄的蜂群。

  "躲开,躲开,押出大汉奸了!"

  "忽拉"一下在人群中闪开一道缝。张庆余,张砚田跟着一队战士,由魏志中牵着绳子,把捆着的殷汝耕和曹刚从文庙里押了出来。人们举起拳头喊着:

  "崩了他,崩了这个卖国贼!"

  "就地正伏!"

  张庆余的大脸,满是被汗水冲成的泥沟,他着急地挥着大手,招呼着:

  "把车快开过来!"

  殷汝耕的家用司机春根吓得哆哩哆嗦地把小汽车开到文庙门前。

  人群中又有人乱哄哄地喊叫:"崩了这狗日的!"

  殷汝耕和曹刚看着这愤怒的如潮人群,吓得面如土色,早已魂飞魄散。他俩全如一摊软泥,由保安队架着双肩才能勉强站立。

  押解队伍七手八脚把殷汝耕和曹刚像塞一个铺盖卷儿似地把他们塞进车厢,一个扔在座位上,一个倒栽葱似的塞在车座底下。

  人们拦住了车,把住了车门,不让汽车开动,都纷纷质问着:"为什么不结果了他们?一颗黑枣儿就送他们上西天啦!"

  张庆余举起手,用沙哑的大嗓门,朝大家发话:

  "弟兄们!请大家放心,我张某人既是发动大伙儿起义,就是跟这大汉奸势不两立,他们是卖国贼,绝不会轻饶了他们。我们现在是打算把他们送到北平,交到二十九军宋哲元军长的手里,去伸张国法,让全国同胞都出出这口气。同时,也是咱们哥们起义的证物,大家说把他俩运走对不对?"

  乱哄哄的人群突然静了下来,但没有一个人说话。只有魏志中走到车前,探身车里,然后对车外的人说:

  "我替大家揍他一顿,为的是惩罚他前年11月25日用飞机散发传单,宣告脱离中国!"说罢,他抡圆了胳膊,"啪"、啦,"抽了殷汝耕一顿嘴巴,接着他又抽了曹刚两个大嘴巴,压低了声音说:"先给你两个锅贴尝尝,让你这条狗,总是追踪共产党和抗日分子!"

  人们爆发了一阵掌声。人们喊着:"还是魏大哥行啊!"

  张庆余和张砚田见群情激昂,乘机挥手,马上让汽车启动。"快走!快开!"

  汽车按着喇叭,呜呜叫着,以牛车一样的慢速,在水泄不通拥塞人群的街道上一步一步地往前蹭。

  红薇和王淑敏拼命拉着乔治,这时正好把他架到车前,乔治看到车里捆着两个人,早已吓得魂不附体。红薇跟李大波小声地商议了一下,决定还是把乔治送回北平去,眼下交通全断,乘这辆车才能回到北平。李大波拦住了走得慢如老牛的汽车,红薇便把乔治推到车门前说:

  "你也进去吧!跟他俩就伴儿走吧!"

  "哎呀!蓓蒂!不,我求求你啦,放我回家吧。"乔治用哭腔说。

  "傻瓜!你别再嚷嚷啦,这就是送你回北平,现在到处打仗,断绝了交通,你是走不了的。要把这辆车押往北平,所以你可以跟着回去。"红薇说着,开了车门。

  乔治忐忐忑忑地上了车。李大波说:"红薇、淑敏,你俩押着车先回宝通寺,我们还要攻打好几处地方呢!"

  她俩也坐到车上,又派了一辆吉普车,派了一班战士,手持长短枪,摇着一面小旗在前边开路。密集的枪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子弹就在车前飞啸,激战正在进行。直到东方微明,曙光初露,他们才以正常的时速,转上通向南门的大道,直奔宝通寺而去。

  张庆余眼睛瞪得血铃铛般大,他用嘶哑的嗓音喊话,指挥着部队。刚把殷汝耕拉到宝通寺禁闭,他就分派魏志中去主攻驻在西仓的日本特务机关,活捉日本特务机关长细木繁少佐。接着他又派沙子云营长督队进攻西仓日本兵营。第三道军令是派驻扎在顺义的苏连章团,乘夜日军不备,就地消灭日本驻军。

  魏志中带领队伍,作急行军跑步前进,不到半小时已赶至西仓日本特务机关。还没等保安队朝里发起进攻,细木早已带领三四十名武装日本特务兵,迎在门外。原来他忽闻枪声四起,料定有变,立刻率领特务进行抗拒。他横眉立目,一手持枪,一手指斥刚来到门前的保安队凶狠地叫嚷着说:

  "你们速回本队,勿随奸人捣乱,否则皇军一到,你们休想活命!……八嘎鸭路!……"

  细木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魏志中举枪击毙。于是官兵乱枪齐发,其余特务见势不妙,吓得急忙返身窜回特务机关,闭门死守。魏志中鸣枪高喊:"弟兄们,冲啊!""忽拉"一片,一下子就冲进了大门,一处一处地强攻,一处一处地占领,最后终于消灭了这股为非作歹、欺压中国官兵、百姓的日本特务。

  但是在西仓的日本兵营,中国军队却遇到了顽强的抵抗。这兵营原驻有日兵三百余人,相当于一个联队。自从卢沟桥打起来之后,日军便把日侨也集中在这里加以保护,连同宪兵、特警,约有六七百人。龟本中佐联队长得知保安队"叛乱",知道众寡悬殊,难以力挡,立刻关闭营门,负隅顽抗,以待外援。这几年日军在兵营内,不仅修了永久性的地堡式炮楼,而且还有水泥的纵横战壕和掩体,工事异常坚固。日军凭借这全套军事设施,火力猛烈,负隅顽抗。双方子弹横飞,机枪响成一个点儿,喊杀震天,激战达六小时以上,保安队杀红了眼,个个奋勇当先,不管炮火猛烈朝前冲去,已有二百多名忠勇战士牺牲在敌人营门之外,连魏志中都挂了彩,也未攻下。那惨烈的情景,真是前仆后继,视死如归,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从夜间子时开始,激战一夜,至此天光已然大亮。二位总指挥张庆余、张砚田都亲自在此督阵。魏志中虽然胳臂上挂了彩,但他让勤务兵撕下衣袖,给他扎紧伤口,仍在带领战士,继续发起冲锋。李大波这时在宝通寺看押殷汝耕,并去三义庙联系二十九军前来支援,并往兵营押运子弹。

  张庆余见久攻兵营不下,急得瞪着大眼,握着双拳,满头冒汗。他知道形势非常危急,若再不能突破,日军开来大部援兵,内外夹击,势必于我军不利。他来回像猛狮撞笼一般走来走去,终于想出了火攻的办法,于是他急中生智,下了命令:

  "能从汽车库搬汽油一桶到兵营四周的,马上赏现洋二十元!"

  这一声令下,战士们高举起大刀,忽拉喊成了一片:

  "走哇,背汽油去!"

  "为了攻下兵营,不给钱也去!"

  "烧死这群狗日的强盗!"

  有二三百人,像蜜蜂飞向蜜源那样,朝离兵营不远的西仓汽车库奔去。愤怒而又激动的起义部队,激于义愤,出于爱国热忱,拼出全力,不到半小时,几百桶汽油已运到兵营周围,堆满四周。

  张庆余见这众志成城的阵势,真是壮观,他立刻挥起一只拳头,下令:

  "点火!"

  顷刻间浓烟四起,黑云翻滚,火光冲天,直上云霄。于是一阵阵喊杀声又重新沸腾起来:"冲啊!杀啊!"借着这火势和呛人的浓烟,保安队又支起大炮和机枪,猛烈轰击,集中扫射,步兵在炮火掩护下,乘势从四面冲入。远的枪击,近的刀砍,又激战一天一夜,至29日上午9时,除有个别日军约二三十人,借浓烟密布从夹缝中仓惶逛亡外,所有顽抗者,均被歼灭。

  通州城里的居民和四乡的百姓,经历了两天的炮火,得知保安队反正起义,无不欢欣鼓舞,拍手称快。居民们平时受够了居住在城里日本浪人和高丽棒子的窝囊气;四乡的农民也饱尝了日本人和高丽人的"开拓团"抢夺土地之苦,都纷纷奔出家门,举着棍棒,不少人还捡了枪支大刀,自然形成队伍,浩浩荡荡一起冲上街头。他们没有组织、没有首领,也没有统一指挥,只是激于往日仇恨,一旦爆发,犹如大山喷射,一发即不可收拾。他们满城满街,满乡满洼,复仇的火焰使他们干出平时连想都不敢想的疯狂事情。他们见日本人就杀,见日本商店就抢,对高丽棒子更是恨之入骨,他们平时仗恃日本人,作恶多端,所以人们捣毁土膏店、白面房、翻译官的家,更是凶猛无情。市民和乡民就变成了军队外的一支自发的民兵队伍。全城充满了喊杀声,同时也充满了欢快的呼叫声。

  在北门里北大街,虽然被黑色的油烟呛得喘不过气来,虽然枪声咕嘟吐嘟响得像稀粥开锅,但是这里欢乐的笑声却高达云霄。原来人们逮住了那敲诈勒索、坑害百姓、开着白面房的高丽翻译官金不换,跟他娶的那个中国老婆扒得浑身精光,一丝不挂,正在游街示众。

  金不换平时趾高气扬,早已养成傲慢脾气,哪受的了这种中国式的恶作剧奚落,拔出一把尖刀,刚要动武,早已被愤怒的人群乱棍打死。一群人还有好奇的孩子,用绳子拴着金不换老婆的胳臂,牵着她像耍猴儿似的游街。孩子们向她乱砍石头,年轻人打哈哈地问她:

  "你干嘛要嫁一个高丽棒子坏蛋呀?难道中国的男人,还少吗?还不够你受用吗,你这个骚货!"

  "打她个不要脸的,屁股蛋子都让高丽人看啦!"

  "跑,让她往前跑!"

  "臭美,还烫着飞机头!"

  那女人被木棍戳着往前跑,吓得顺着肛门窜屎汤子,又引起一片开怀笑声。

  嗡,嗡,传来了马达的巨大轰鸣,日本飞机在天空出现了。这是北平武官今井武夫在南苑、北苑接火后,发现通县方向上空升起黑色烟云,又往通县挂电话,不通。接着就听见占领了电台的保安总队长张庆余宣布起义的消息。今井马上就给天津驻屯军打电话,要求派兵镇压。刚到任不久的司令官香月清司,马上就派东局子机场的日本飞机大队先进行空袭轰炸。飞机是三架编组,一大队八组,二十四架,"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高空飞翔,继而低空俯冲,每架飞机一连扔下三枚炸弹,炸得房倒屋塌,土浪冲天。第一轮轰炸后,又飞来了更多的飞机,整个通县城的上空,黑鸦鸦地犹如傍晚归巢的老鸹,接着是擦着房檐和树梢而过,低到可以清楚地看到机上的机枪手在朝下发射机关炮。他们专门沿着蓟运河两岸、城中的大路、通往顺义和宝通寺、三义庙的大道等处,寻找起义部队进行狂轰滥炸。

  一队一队的保安队员们,跟着勇敢的市民队伍,冒着敌机的轰炸,奔向大十字街最繁华的地段,有人去捣毁大烟馆、白面房、砸烂日本妓院、高丽赌场;还有保安队员跟着,知道底细、自愿前来做向导的老百姓,直奔那些闭锁的深宅大院,去掏日本军官和顾问的老窝儿;西海子南岸的近水楼,也被当块儿的市民冲进击,帮助保安队搜索日本人,又抢劫了他们的财物;鼓楼前的冀东准备银行、日本人开的商店和工厂,都被砸开了大门。在这一刻,无论是保安队员还是市民百姓,既不畏飞机的轰炸,更不怕日本援军的开到,他们把死亡都置之度外,只是尽情地发泄他们多年的积怨。这时,分散在各处的起义部队已经失去长官的控制,任何命令在这些人群中都不起作用,此时此刻,没有比民族的复仇火焰更能使他们燃烧的了。

  飞机时不时地在天上轰鸣,接着是低飞俯冲,扔下炸弹,飞机又赶快向高处飞起,炸弹爆炸后,又是俯冲投弹,或低空扫射。满街筒子是硝烟,有如浓雾,对面看不见人,呛得嗓子生疼,眼睛发辣流泪,从中午12时开始轰炸,直到晚上7点钟长达七小时才停止。不仅军队的伤亡严重,而且整座通州城,全被炸成碎砖烂瓦,好像是一座破瓦寒窑。遍地的死尸,横躺竖卧在浓稠的血泊中,发出腐烂的恶臭。红眼的饿狗,伸着舌头以舔喝路边哗哗流淌的死人鲜血充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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