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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落日

第十九章

  一晃,钟摆又敲走了几个时辰。

  繁韵着实有些按抐不住,想回房了。

  这么百无聊赖的站起又坐下,来来回回将房子转了个遍,越发烦躁起来。听着壁炉内劈啪作响的声音,她竟一时走了神。

  "哎呀!"繁韵恍悟的拍拍脑门,从蒲团上蹦起来。

  闻得门外并无动静,她赶忙屈膝趴在上次捡发簪的书架旁;探手伸进架底四处敲打,仔细辨别每一下的音差。

  记得哥哥曾经告诉过她,但凡墙壁或地板有暗格的地方,声音都较空,也更清脆些。

  不一会儿,她就发现架底最里面有块位置,发出的声音有些不同。

  挪开书架后,繁韵从书房取下一柄武士刀,用刀刃挑开那块碍事的夹板。

  只见暗红色的板砖下,竟然藏着一个绿色的保险箱。有别于其他的保险柜,它的体积只是平常的三分之一,但做工上一点都不粗糙,显然是为了配合地板的厚度而特意定制的。

  这么隐秘的保险箱中,究竟藏匿了多少重要的机密?有那份特务名单吗?

  现在,她又多了一项任务——偷钥匙和套密码!

  只是一想到要从宇田雅治嘴里套出密码,繁韵怎么琢磨都觉得不太可能。

  她算好保险箱上提示的密码位数,便将书架还原,设置成起先的样子。就连上面移了位的摆设,也被她细心的重新放好。

  也是走运,她才将一切都布置好,宇田雅治刚巧回来。

  见他满脸透着红光,走路也似不稳,定是有些醉了。繁韵躲闪不及,仍是被他的胳膊搭上肩头。

  "今天你得陪我喝酒。"开口第一句竟是邀她喝酒,看来他是真醉,还醉得不轻。

  "你休息吧。我回去了。"繁韵右肩往下一沉,搭在上面的胳膊便滑了下去。她以为这样就可以脱身,可宇田雅治不会轻易放过她。

  他抓住她的肩膀,霸道的将她按坐到榻榻米上。军装一脱,他便挨她坐下,提起桌上的酒壶给她斟了一杯酒,也给自己斟了一杯。

  "知道为什么要你陪我喝酒吗?"他眯着眼,亲自将酒送到她嘴边。

  繁韵避开酒杯,淡淡地回:"不知道。"

  他轻笑,酒杯并未放低。

  "因为你今天端去的酒,全都下了泻药。虽然我有法子帮你解脱嫌疑,可谢罪酒我倒喝了不少。所以,你得还我。"

  "那不是我干的!如果是我的话……"

  "是你的话,就会下毒药了。这不就是你期盼的吗?"宇田雅治淡然笑着,褐色眼眸中闪动着幽深的光芒;既耀眼,却也消沉。

  繁韵不语,是因为想不出反驳的话。虽然这的确是她的心声,只是此时此刻,它倒变得少了几分气势。

  "你还是好好休息吧。"她起身,想离开有他的地方。只是不知从何时起,她已无权摆脱他的纠缠,丧失了仅存的自由。

  "如果连喝酒都畏首畏尾,你何时才能扳倒我?在我的麾下可没有不会喝酒的士兵!想要学会男人的气魄,酒可不能缺。"

  宇田雅治再次举杯,就等着她一饮而尽。

  繁韵望着他,迟疑了片刻,果真接杯咽下,如了他的愿。

  只是第一次喝酒,都会有些烧心,宇田雅治给她挟了点凉菜垫肚子,这样会好过许多。

  喝干自己那杯,他复又给两人添满,再次送一杯到她嘴边。

  "这杯是我敬你。因为,你够坚强。"

  话到这份上,繁韵自然无法推却,只能喝下这第二杯。皱紧的眉头还未舒展,第三杯又递了过来。

  "这杯是你敬我。因为,你还活着。"

  宇田雅治头一昂,爽快的先干为敬。只是这般平常的举止在繁韵看来,却莫名渗着悲凉。她不明白今天怎会如此敏感,懒理这些烦心的琐事,索性喝下第三杯。

  就这样,两人你一杯过来,我一杯过去,桌上的酒全喝了个空。

  此时宇田雅治正喝得兴头,见酒瓶空空,忙唤佣人再备上。而一旁喝得晕乎乎的繁韵,虽头脑还算清醒,但早已分辨不清东南西北。抓过刚端上来的酒壶,又自顾自的痛饮起来。

  宇田雅治陪着她一起喝,自己也醉醺醺的。一扫她脸上,脖子上全都红彤彤的,好像刚从染缸中打捞出来一般,便存心拿她逗乐。

  "来!你起来。"他将喝得正好的繁韵拎起来,"站这里不要动。一步都不许动!"

  他警告她,很认真的警告。

  "你到底想干什么?!"繁韵不耐烦的站在那里,全身都在摇晃,好像一个不小心就会栽下来。

  宇田雅治虽然没她晃得厉害,不过走路也颤颤巍巍,脚步虚浮。

  他走到离繁韵三四米的位置停下来,背过身看准通向她的路线,闭上眼凭感觉一步步朝她靠拢。

  正当他胜利在望,展臂快要抱住对方的时候,繁韵却悄悄往旁边一挪,令他扑了个空。

  陡然间,宇田雅治脸色一沉,侧过脸紧盯着繁韵,似在怪罪她不遵指示,又似在责备自己估计错误。缓缓放低双臂,收回满怀的空气。

  本来不过是个幼稚的行为,他何必看得如此重。繁韵不懂他的用意,自然觉得这个人愈发古怪。

  而他这种复杂的表情,不仅繁韵没有看过,就连宇田雅治自己都未曾想到。

  他垂首,默然回到茶几边,连灌几杯闷酒。

  繁韵看他郁郁寡欢,有些太过反常,也就随他去。现在她的目标只有一个——就是将手中这瓶酒喝个精光!然后好好睡上一觉,直到天明。

  生平头次喝酒,她竟爱上了酒精烧心灼肺的感觉,尤其在喝得醉醺醺之时,最是解脱。

  她拼命灌,只想换场烂醉。

  忽然宇田雅治抓牢她的手,神情十分严肃。

  "喂!战争结束后跟我回东京!听见没有?"

  "为什么要跟你去!我要留在中国!"不假思索的反驳,她继续喝着她的酒。

  而她的不以为然,惹得宇田雅治有些动气了。他烦躁的甩掉她的手,对这番幼稚的话语嗤之以鼻。

  "还什么中国。以后这里就是大日本国!"他不屑的皱眉,断定中国未来的命运。

  "胡说!中国就是中国!不会被你们小日本打败的!"繁韵据理力争,死活不承认中国将会战败。

  宇田雅治看她较真的样子非但不令人讨厌,反倒多了几分娇憨,也就不同她争辩,端起酒壶自己敬自己。

  没了驳嘴对象,繁韵索然寡味。她继续灌了几口酒,胆子也被壮大。想起宇田雅治大言不惭的混话,满腹的怨恨便急欲发泄。

  她骤然从蒲团上弹起来,举臂高呼:

  "中国必胜——!中国万岁——!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打倒一切觊觎我国的外敌——!将小日本赶出中国境内——!"

  在慷慨激昂的爱国宣言调动下,壶中酒似乎也不甘落后,纷纷从她紧握的瓶中荡出,星星点点洒到宇田雅治浑身皆是。

  他抹去脸上的酒渍,没好气的看她发酒疯,哑然失笑。不可否认,他拿她确实没辙,只能放纵她!谁知他的让步,却更招来她的得寸进尺。

  领口被她揪住不说,还用那张凶神恶煞的脸瞪着他,好像要跟谁拼命似的。

  "你说!中国一定会胜利!中国必然会胜利!输的只会是你们!是你们——!"

  她酒疯越来越厉害,宇田雅治没必要跟个酒鬼计较,干脆侧过身充耳不闻。

  可他想悠哉的喝酒,人家未必肯放过他。

  "说啊!你说啊!中国一定会胜利!一会胜利的!我们一定会战胜日本鬼子!将他们全部赶回老家!说啊!说啊!"

  不想衣服被她扯烂,宇田雅治只好点头迎合,或许此刻他自己也是迷迷糊糊,压根没在意都说了些什么。

  而见到有人赞同自己的观念,繁韵当然喜笑颜开,抱着酒瓶拍手高喊祖国的名字,不亦乐乎。

  可她还没高呼几声,嘴巴就被人堵住,整个人也被对方压在身下。

  宇田雅治始终认为消除噪音唯一的途径,便是用自己的嘴封住对方的嘴。

  好一会儿,他才离开她微颤的嘴唇,双手艰难的撑在地板上,凝视着茫然无措的她。感觉到她渐渐紊乱的呼吸,他忽然一笑,在她快要喊出声的一瞬间,又一次攫取她的唇,再也不放开……

  ※ ※ ※ ※

  到了凌晨,气温格外寒冷,尤其还是赤身裸体的时候。

  宇田雅治就是这么被冻醒的。

  他敲敲头痛欲裂的脑门,十分不情愿的坐起来。

  转身望向同自己一样身无寸衫的女子,显然她并不畏惧寒冷,依然沉沉酣睡着。

  见她睡得如此香甜,不禁贪玩的抚摩她的脸颊,瞧她噘起嘴,无意识的拍打被'蚊子'叮过的脸颊,他就忍不住想笑。

  这还是他第一次看见她恬静,毫无戒备的模样。

  宇田雅治开始回思,自己是否值得去纵容她,甚至为了她,放弃完美的政治婚姻。

  他沉思,想出无数条选择她的不利后果。可要是放弃,他竟做不到。至少现在,她还有存在的必要。

  既然只是一度的迷恋,那么等到他不再眷顾的时候,再觉悟吧,他想。

  不经意地,他发现她脖子上挂的不再是以前见过的金锁,而是一块玉佩。本来还泛着笑的眼,陡然阴沉。

  如果她能将父母送的金锁都替换下来,那么这块玉佩对她可谓意义重大。

  若说不是别人送的,也绝非她随身携带之物。关于这点,宇田雅治再清楚不过。

  想来,只能是送者有心,受者有意了!

  他冷笑,两指轻轻崩断串连玉佩的红线,将它捏在指间反复端详,瞧见底部有处刻着细小的文字。

  略微背光,上面的文字受到光影作用,依稀可以辨认。

  ——宇。

  玉佩上刻的就是这个字。很显然,这定是别人赠与她的。

  而那个人是谁,他已经没有必要去调查。反正那人,是不可能有机会与他争高下。

  宇田雅治将玉佩收好,并不打算物归原主。

  感觉屋内越来越冷,他也顾不上还光着身子,先将繁韵从地板上抱起,小心翼翼的安放到床上。自己也一并钻进被子里,抱着她取暖。

  环抱着同样冰凉的身体,他尽可能将身上的暖意过渡给她。

  繁韵睡得迷迷糊糊,只知道哪里温暖,便往哪里靠。潜意识的将头埋在最温暖的地方,安心睡着她的觉,做着她的梦。

  见她扬着嘴角,一派幸福甜美的神情,宇田雅治十分好奇。究竟在她的梦中,可曾有他?

  或许吧!

  他释然浅笑,蜷缩身子,紧紧抱住她;像两株相互缠绕的藤蔓,任谁也分离不了。

  扯被子盖过头顶,他将她抱得更牢了。

  在这片漆黑的小天地里,他可以试图遗忘彼此的恩怨,也无需在意对方的身份,他只用知道怀中的人是她——一个他喜欢的女子,无关国籍,不论是非,只此而已。

  这时,启明星已悄悄爬上天际,忽明忽暗的俯照着大地;静静注视着,那被白雪渐渐掩盖后的世界。

  如果白雪永不消融,那些被粉饰过的伤痛;或者被埋没的恩仇;便会长久禁锢在白雪之下,无法复苏。

  奈何,白雪终会化,伤愈总留疤。

  当第二天太阳重新升起时,一切便无所遁形;消不掉,也忘不了。

  这,就是现实。所以才格外残酷。

  ※ ※ ※ ※

  当繁韵睁开眼时,已经是第二天。

  她掀起被子,离开里面黑朦朦的'世界'。转眼望去,窗棂上透着晨曦的微光,薄薄一层。

  夜晚,就这么走了。

  她苦笑,一瞟眼却发现了更为残酷的现实!

  ——那个蜷缩在身侧的,居然会是宇田雅治!

  而她自己,竟然是全身赤裸,伴在他旁边睡了一夜!

  就算她已然忘记昨晚发生过什么,可在目前的状况下也不难想象。

  她反复打量自己,阖上眼又睁开,旁边依旧是那张俊雅的睡容。

  大惊失色,差点从床上跌落下来。

  又尴尬又羞愧的情绪困扰着她,无法睁开眼接受这一切。

  最可怕的是她居然丧失了往日强烈的愤慨,在怨恨他的同时,也开始痛恨自己的放纵。

  如果昨晚她不陪他一起喝酒,如果昨晚她早早离开,如果昨晚她……

  她不敢再往下回忆,跳下床去找回自己的衣裳,仓惶奔离。

  回屋后,她尽量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期望着雅文不要再提及昨晚。深知瞒不过她,可也不愿意当场被揭穿。

  雅文什么也没说,只是体贴的给她倒了杯热茶。繁韵茶还没喝完,一名婆子便端着汤药进来。

  "少佐说怕姑娘酒醒后还会发胀,特意吩咐我送解酒汤过来。还嘱咐,要看着您喝下。"

  繁韵接过汤药,有些犯疑,也有些难受。微抿了小口,苦得直皱眉。

  "解酒汤怎会这么苦的?"她无心的一句话,却令雅文脸色一变,她撑起身子打掉繁韵手中的药碗。

  "这不是解酒汤!"雅文瞪着婆子,恨恨地说。

  繁韵惊讶的瞟了瞟送药的婆子,发现她神色突然变得古怪,似乎想趁机溜走。一把抓住婆子的手臂,推搡进屋内。

  "这到底是什么药?如果你不说实话,我不好过,你也别想舒坦!"繁韵厉声威胁,婆子早吓破了胆,肩膀上又被她捏得生疼,只好支支吾吾道出了实情。

  "不关我的事啊!我也是……按吩咐办事的。这……这……这个解酒汤……"

  "还解酒汤!"力道又重了一分,婆子顿时疼得呀呀叫。

  "不……不是的!是……是以前……以前专给窑姐儿配的药。连喝几副后……就……就再也生不出孩子了!"

  闻得这话,繁韵震惊得松开了手,脑子像被重物敲击过,全懵了。而婆子也趁机溜走,生怕再被她抓回去。

  繁韵咬了咬唇,钻心的疼并不假。她本以为皆因恨所致,原来,却是寒彻了心。而当她从中缓过神时,眼眶竟已潮湿一片。

  未惹恨,泪先留。

  木讷的偏过头,望向一脸怜惜的雅文,冷冷问:"你怎么知道,这不是解酒汤?"

  "呵呵,因为曾经我有幸喝过。"雅文说的很淡然,一笑置之。

  繁韵点着头,反反复复回味着这句话,莫名想大笑一场。

  最终,她没有笑出来,而是漠然擦去眼角的残泪,愤然跑出屋内。

  雅文看着她走,并不出言相劝。因为她喜欢现在的繁韵,一个彻底沦陷在仇恨中的女人。通常在这种人身上,什么事,都会成为可能。

  ※ ※ ※ ※

  而这时,宇田雅治正在和田中通电话,怂恿对方联合自己在武汉市所有码头和铁路都设立关防。以零敲碎打来加重商界巨头们的关税,并要让他们在新政府成立后签下一年不准再调物价的协议。表面是纵然他们对日本侨民抬价,实则却以关税来压榨这些商人。既肥了军费,又起到惩戒他们的作用,一举两得田中爽快答应。

  刚谈妥一桩协定,宇田雅治又收到山本呈上来的重要军情。乍一看到信函中写有'繁熙'两个字,既震惊又愤怒!

  他没想到那场围剿行动中,繁熙居然还活着!不仅如此,他现在还策划后日袭击日军后勤基地和通讯站的大行动!

  宇田雅治不相信世上有这么好运的人!除非当日他不在场,否则决无可能侥幸逃脱!要么,就是有人故意放他离开!

  想来想去,他只能想到一个人。

  正当他陷入沉思时,却看见繁韵进来,手里还端着一盏茶。

  她这个时候出现已经很离奇,更离奇的是她居然会将茶端到他的跟前。莫非,她已经淡忘了昨夜的事?抑或是,再也不排斥?

  宇田雅治终究是个自负的人,也不多细想,接过她的茶水便喝起来。顺便打发山本离开。

  他再品了一口茶,发觉味道格外香醇,余味甚甘甜。闻香是茉莉,可口感上却略有差异。好奇的问道:"这是什么茶?茉莉花茶吗?"

  繁韵点点头,"茶是茉莉花茶,不过我特意加了点蜂蜜和玫瑰露。口感会更佳一些。"

  "是吗?那我可要多喝一杯了。"他开玩笑的调侃,心情大好。

  "辛苦你了。"这是他第一次发自肺腑的想要感谢她。

  因为,她终于舍得在他身上花心思,不用总等到他下命令才肯去做。而这种转变,正是他最乐意看见的,也是一直以来的憧憬。

  尽管她不爱笑,也不多话,总是这般冷冷清清的站在他身边,可宇田雅治已觉可贵。

  他握住她的手,搓磨掉上面的冷气。眸子里,嘴角边,都含着笑,透着情。

  "现在,你是不是肯接纳我了?"

  宇田雅治昂着头望向她,等待一句肯定的话,哪怕只一句。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道密码,唯有遇见相同密码的人,心锁才能解开。"繁韵眼神飘忽,不愿停留在他脸上,宁可放任它漫无目的地游离。

  宇田雅治没有留意她细微的变化,只是对这番玄之又玄的话产生了浓厚兴趣。

  他微笑着蹙眉,歪着脑袋假装思考。

  "这样的话,我倒要好好想想……"

  "随口报出你心里的数字吧。生辰之类的也可以。但不能思考,凭感觉报数,因为第一直觉是最准确的。"她帮他出主意,尽管这早就是她安排好的步骤。

  "也好!"宇田雅治爽快应承,随口报出他想到的数字。"1911715、1891221、1898728……"

  "这些怎么听着像生辰?"

  "没错。第一个是我的生辰,后面两个是我父母的生辰。你呢?也报报你的密码,看与我合不合。"他依然开着玩笑,以为这不过是一场无伤大雅的游戏。

  "那我也报个。1938818。"

  "你这个也是年份嘛。总不会是生辰吧?"

  "是我父母的忌日。"繁韵淡然笑着,眼底渗出点点冷意。

  她越是这般轻描淡写,在宇田雅治看来,却更是一种无声的抗议。莫名的,竟觉她的手更冷了一分。他缩回自己的手,没再握住她,可抵不过掌心的冰寒,终又伸出手去。

  幸好,繁韵并没有抗拒,由着他就这么牵住她。

  ※ ※ ※ ※

  农历大年初四。繁韵知道他要带部队出去,所以决定在这一天盗取资料后就逃走。

  这个地方,她一秒都不想再呆下去!

  等到使馆外大部分宪兵随宇田雅治离开,她也无所忌惮的来到他的书房,找寻雅文提及的保险箱都会有配匙。

  而在她专心搜检配匙之时,使馆外也已危机四伏。

  繁熙等数十人,便在附近监视着,见鬼子出动大部队前往汉阳去围剿他们,心知对方已上当。

  他们之所以透消息说要在初四炸毁小日本的通讯站和后勤基地,就是为了声东击西,引鬼子倾巢而出,他们好劫出被困在使馆内的同志,一举摧毁小日本的老窝!

  大家互递眼神,示意计划可以开始了。

  繁熙和几名打头阵的队员乔装打扮后,挑两箩筐蔬菜送进使馆。遇到守卫的宪兵,繁熙掏出早前从鬼子身上搜出的证件,顺利蒙混过关。

  他快速扫了一眼大院宪兵分布的情况和人数,便让身后的同志做暗号,让外面埋伏的同志做好准备。

  按照原先的分工,他一个人去使馆里面摸情况,找繁韵。其他的则找机会混进大院其他地方,换掉把守的宪兵。

  繁熙随着佣人来到使馆的厨房,发觉馆内除了几名宪兵,其余的便是没什么威胁的下人。他旁敲侧击,从男佣口中套出繁韵的消息后,将其击晕捆绑在灶炉下面。换上佣人服,直接去找妹妹。只是没想到那屋子里并没有妹妹的影子,只有一个陌生的女人,匆忙退出来,暗骂那个哄骗他的下人。

  时间紧迫,他只好一间间的搜查。

  正经过一间房时,突然听到里面传来噼啪的声响,好像什么东西摔碎了。迟疑了片刻,繁熙还是决定冒险一探究竟,谁知门一开,便看见一名女子正慌慌张张收拾地上的碎片,见有外人进来,惊惶的抬眼望过来。

  霎时,两人都愣在原地,半晌说不出话来。眼眶一热,心头更是百感交集。

  "哥……"繁韵喃喃自语,着实不相信会在这里见到哥哥。

  繁熙纵步冲上前,紧紧揽她入怀。这番被他一抱,繁韵才知并非做梦,她是真的盼到了!

  "哥!真的是你!我终于看到你了!还以为,再也没有机会跟你团聚了!"说着说着,鼻子一酸,眼泪再也止不住了。

  繁熙见妹妹一哭,心里越发酸楚,疼惜的抚摸着她的头发,内疚不已。

  "是哥对不住你!害你吃了这么多苦,都是哥不好!哥答应你,以后咱们再也不会分开!走!哥现在就带你一起离开!咱们回家!"

  繁熙抹去妹妹脸上的泪水,忙带她离开。繁韵想到东西还没有拿,赶紧拽住他。

  "哥!这个书架的板砖下面有保险箱,里面藏着特务名单。钥匙我已经找到了,就不知道密码能不能蒙上。你把书架先挪开。"

  繁熙虽觉诧异,但还是听了妹妹的话,将柜子搬开。松动的地板一掀,果然有个绿色的小保险箱。

  繁韵将钥匙插进,开始回想那天宇田雅治报出的生辰日期。其实她也没什么把握,只是觉得大多数人第一下想起的数字,多半是自己熟悉的。如今她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撞到也就撞到了。

  可是将他报过的生辰都试过了,就是不对。

  繁韵脑筋一转,将数字变换了方式。

  '啪'!当她输入221715这个数字时,保险箱居然打开了!原来密码是他和他父亲的出生月份。

  繁熙见状赶紧将盖子揭开,从中搜出特务名单和军事分布地图以及各项军事行动的草书。这一次,可真是收获颇丰!繁韵看着哥哥欣喜若狂的捧起文件,自己竟笑不出来,心里沉甸甸的。

  繁熙将东西往怀里放好,便带着妹妹一起离开,在他干掉三楼守卫的宪兵时,繁韵则跑回住所去找雅文。她说过,要带她一起离开,一起生活。

  然而对于繁韵的好意,雅文却断然拒绝。固执的摇头,是铁了心的不肯。

  "别管我了!我这一生都是在这里葬送的,就算死,也得死在这里。你还是快点和你哥哥走吧!否则宇田雅治他们回来,你们就难逃了。"

  "雅文姐!你怎么会这般执迷不悟呢?!难道还想在这个鬼地方继续呆下去?你到底要惩罚自己到什么时候啊?!现在并不是无路可行,为什么你定要往死胡同里钻呢!"繁韵焦急的走到她身边,努力劝说改变主意。

  可惜,雅文毫无离去的念头。

  她呆滞的望向窗外,并不回头看繁韵,任凭泪水在眼眶中示威,不停兜转。过了一会儿,她才幽幽地说:"我不是你,也从未打算要走出这间屋子。繁韵,不是每个人都可以获得重生。不必再劝我,除非你打算带走我的尸身。快走吧!在使馆一楼的会客厅有条直接通到外面的秘道,是为了应付馆内变故而修的。当年我曾走过那条秘道,不知如今还在不在。你们可以去试试看。往那里走,比任何出口都安全。"

  "雅文姐!"无论繁韵如何劝说,雅文都执意不从。索性闭上眼,置之不理。

  ※ ※ ※ ※

  在那边正紧锣密鼓救人和炸馆的同时,赶往汉阳的宇田雅治倒是在半路上起了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虽说行动早在两天前就已谋划周详,可他今天就是没由来的心绪不宁。

  "你接到信函的时候,探子确定是今天?"他不放心,又多问了山本一遍。

  "是的少爷。送情报的探子确实这么说的。好像他还说,乱党是在大年初一就策划好的,并且在组织上召集了许多人一同参与行动。因为要求资格久的人,所以我们的卧底未能加入。但有了具体的时间和地点,想必定可以将他们一网成擒。"

  "这么重要的行动,没理由会弄得张扬。实在太奇怪了。"宇田雅治困惑的望向车窗外,眉心拧成一团。

  突然脑子里闪过一个不好的画面,摸着鼻梁的手,也猛地握在军刀上。他一个激灵冲下车,朝正向前挺进的士兵们厉声急呼:"前排的人按计划行动,其余的全部跟我回使馆!立刻——!"

  宇田雅治不敢断言自己的判断绝对正确,他必须赌一把。

  现在使馆兵力不济,万一有人趁机偷袭,后果不堪设想!只怨他太急功近利,一时忘了攻击的同时,还得防备。

  如今只希望最好是他杞人忧天,否则出了事,他难辞其咎!

  然而当他一行人匆忙折回使馆时,隔着老远便看见一名日本士兵掉头往里跑,行色慌张。宇田雅治心一凉,直觉使馆肯定出事了!

  他火速将部队分成四组,除了一组随他进入馆内,其余的全部封堵出口,剿杀馆内可能混入的敌人。

  只是他察觉得太迟,大院内的日本宪兵已全部身亡,看样子应该是不久前刚经历过一场激斗。

  宇田雅治愤怒的带队直接冲入馆内,首先映入眼帘的,却是日本士兵的尸首。浓烈的血腥味,不再令他兴奋,而是完完全全的震怒!大手一挥,尾随的宪兵连忙四处搜查敌人的踪影,而他则飞速冲到楼上,奔向繁韵的房间。

  但看见的,却只有雅文一人。而她那灿烂却透着冷的笑容,似乎正是为了他准备。

  "你终于回来了。我留在这里,就是为了专门等你。"

  "繁韵呢?"他不悦的蹙眉,冷漠问道。

  "她?自然是跟哪伙人一起走了。如果你快点去秘道那里追截,或许还能赶上。晚了,不但抓不回她,可能就连自己的骨肉也从此易姓了……"雅文故意讥笑他,幸灾乐祸的表情令宇田雅治甚为反感,尤其最后那句话。

  "你哪句话到底什么意思!"

  "你很失望吧。她没喝下你特制的'解酒药'。如此一来,你的血脉很可能已经驻留在她的体内,慢慢萌芽。会是男孩吗?可千万别是女孩!否则就会沦落成我的下场。"雅文假装惋惜的叹气,继续用揶揄的口吻讽刺他。

  "真想知道向来重视血统的宇田少佐,会如何看待自己并不纯血的孩子。做个杂种可不容易……中国人决不会承认,而日本人也肯定不收容。那你的孩子该怎么办呢?冠以他姓吗?不过我倒希望,它将来的命运比我更悲惨!哈哈哈哈……"

  她笑着,近乎疯狂。

  这就是她一直以来的心结。

  她会暗中指点繁韵,就是希望繁韵能一步步瓦解宇田雅治的理智,让他信任她,爱护她,最后再弃他而去。

  她更希望繁韵能怀上他的孩子,让他陷入抉择与骨肉相离的报应!

  因为他曾经说过:日本人的血注进其他民族的身体里,远比那些低贱民族的人更让人觉得羞耻。我不承认混血儿,太脏。

  "在我回来之前,我不想再看见你。"

  一把刀抛在了雅文手边,冷冷的。

  ※ ※ ※ ※

  繁熙知道日本兵回来了,依旧从容不迫的安排救出来的同志从秘道离开。本来依他的意思,是想要繁韵跟前头的队友一起走,可繁韵是个倔脾气,非要跟在他身边。

  拗不过她,只好应允,顺便给她一把手枪防身。

  听见秘道上面传来杂沓的脚步声,繁熙猜到小日本就要攻进来了。赶紧招呼大家伙动作快点,同时让队友将妹妹带走,他留下垫后。

  繁韵正打算和其他人先离开,却突然看见几名日本兵冲进来。担心哥哥会出事,她也顾不得逃命,上前帮忙。

  在混乱的几声枪响过后,一切陡然静止下来,犹如死一般的岑寂。

  秘道里两盏昏黄的吊灯,来回摇晃,滋滋作响。

  在它下面,所有人都僵直着身子,屏气敛息,不敢妄动一下。

  这就好像交叉连线的游戏,你瞄我,我瞄下一个,互相胁持。

  此时此刻,宇田雅治再也找不出替繁韵脱罪的理由。她不仅偷密码打开保险箱,还伙同繁熙劫狱放出人犯。如今她的枪,就公然横指着他,毫无悔意。

  这种感觉,远胜震怒,也更无可遏止。因为这是背叛,既忿恨,更悲痛!

  "繁韵!现在马上走!快走——"大敌当前,繁熙仍是沉着冷静,小心应付。只是妹妹在旁边难免会分心,他必须让她先离开。

  要是这些日本兵敢乱动的话,他绝对让宇田雅治第一个尝尝子弹穿脑的滋味。

  "哥……"繁韵也明白如果继续滞留,会妨碍哥哥,可她又不忍看见他孤身一人,这太危险了。况且,她比任何人更明白,宇田雅治现在有多么想杀了他们。

  枪虽指着他,可眼却不敢望过去。

  而她越是回避,宇田雅治就愈发怒火中烧,痛恨她的一切!

  "听好了!你们今天谁也别想安然无事离开这里!如果胆敢轻举妄动,我让你们死无葬身之所!"

  "哼!不用撂狠话!爷们不吃这一套!就算是死,也不会便宜你们这些狗曰的!"繁熙冷笑,早将生死置之度外,横竖不就一死么!

  他一瞅小日本头顶上的电灯,心生一计。

  "繁韵你要还当我是你哥,现在马上走!快走!"

  宇田雅治看出繁熙的意图,瞄见对方手枪稍一移开,他飞快对准敌人的脑门,毫不犹豫的扣动扳机。

  枪是响了,却不是他开的。

  霎时间,屋子猛然变暗,周围的喧嚣,人影的混乱,似乎都与他无关。

  他只是非常缓慢的低下头,静静注视着胸口汩汩流血的弹孔,没有痛觉,出奇的麻木。

  摸了摸血,是热乎乎的,还带着他的体温。

  那一刻他却不觉得痛,一点也不。

  仿似那饮弹的不是他的身体,他只是个冷眼的旁观者,亲见着有个男人被心爱的女子射了一枪。

  ——无情,而致命的一枪。

  身体终是承受不起鲜血的奔涌,轰然倒下。

  在阖上眼的那一刻他才恍悟,原来,繁韵是真的向他开了枪。

  痛,却无关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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