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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团长我的团

第二十六章

  我站了起来。我已经死了,死于上百公斤炸药连续不断的轰炸。我很想做成这件事情,但我又没能做成这件事情。

  我只好看着死啦死啦,担心他的脑袋,他厚颜无耻地向我笑着,以至我看起来像个受尽委屈的小脏孩。

  张立宪向他的师座敬礼:“二防已扫清。敌军顽强,第二主力团伤亡逾半。”

  虞啸卿:“你也太不知节省。”

  张立宪:“对不起。”

  死啦死啦也看着正从沙盘边退开的我。

  我瞪着他,轻声地埋怨:“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可是搞错啦,他们强得能拿下南天门……只要拿我们垫。”

  死啦死啦没理我,他看着沙盘对面,因为虞啸卿正在看着他。

  虞啸卿:“告诉你的手下,他不是个草包!我看错了,道歉!”

  死啦死啦用嘴角向我微笑:“听见没?那就不要说草包话。”

  我真的不在意虞啸卿认为我是个什么,只是苦笑了一下。

  然后死啦死啦向沙盘边走,他现在瘸得比我更狠。因为他两条腿都瘸。虞啸卿也向沙盘边走,一边松开永远不松的第一个扣子,活动着关节。

  虞啸卿:“小孩子们都玩过了,现在咱们。”

  死啦死啦:“小孩子都让几千人尽成飞烟了,现在咱们。”

  虞啸卿狠狠瞪了他一眼,我猜没这么些外人在。老虞就算嘴巴子够不着也会抓上什么扔将过来。

  虞啸卿:“我停止攻击。”

  死啦死啦蹙着眉瞪着沙盘,意外意味着绝不轻松,他脸上罩着乌云。

  停止攻击绝不意味着放弃攻击。攻击部队在与半山石齐平的第二防线上就壕为营,把它改装为适合于向上攻击的工事。虞啸卿不像张立宪那样酷爱使用新鲜玩具,实际上他利用一切能用得上的东西,日军的机枪、战防炮和步炮被掉转了射界重新筑巢,刚从东岸运来的点五零机枪和二十毫米自动炮瞄准了三防,连日军丢弃的那些活动碉堡和胸甲都被他捡起来废物利用。

  南天门的三防现在就像被一群豪猪围着的刺猬。

  生力军在烟幕掩护下几无损失地登岸,那是虞师最精锐的人马,特务营、搜索连、警卫连。

  虞啸卿说:“你方已无力阻滞渡江,我以整建制特务营、搜索连、警卫连对攻击兵力予以补充。浮桥未搭,战车连无法渡江,但可于祭旗坡上建立固定发射阵地。我师可调配大部直瞄重火力随舟渡江,重筑阵地。我之炮兵、美盟之空军对南天门山顶予以不间断之轰炸骚扰,把你们压在地下,无法重做部署。”

  死啦死啦闷闷地说:“嗯,你做得到。”

  当美军飞机的再一次来临和再一次远离,南天门地山头就像刚爆发完毕的火山,烟柱几乎遮没了西望的天空。

  阵列的坦克在余治的口令下,开始从祭旗坡的阵地上轮番发炮轰击,偶尔南天门顶直瞄火炮发射的炮弹会在它们中间炸开,湿重的扬土砸在坦克上,也砸到战壕里的我们。

  我们窝在安全的战壕里,我也在其中。死啦死啦也在其中,我们做饭、笑骂、指点,逗逗不安的狗肉,这场血战与我们无关,与我们无关——我从战壕里呆呆仰望着黑烟伴随的暮色,闻着空气里飘来的焦糊,它是否真的与我们无关?

  被命中的坦克在燃烧中退却,它辗过我头上的窄壕,燃烧的余治从车上跳下,摔在我的脚下——我呆呆地看着他。这是否真的与我们无关?

  暮色下的虞师开始第三次进攻,暮色下的竹内联队也开始第三次反击。战线已经拉近到如此距离。战防炮几乎在顶着工事开火,而迫击炮手把炮弹引信截短到一个几乎出膛就炸的距离。

  他们迅速就绞结在一起了,成了逐壕逐沟的争夺,面对面的抢射。扔过来的手榴弹因为距离过短被对方捡起来回掷,一段战壕里的冲刺——只要不被对方的攒射击倒,就可以把刺刀扎进对方的身体。

  何书光用刀狂砍着阻碍了部队前进的铁刺网。他不怕死,真不怕死,他倒下了,不是被子弹击倒的——铁刺网上闪烁着电火花。

  从南天门的主工事群滚下来汽油桶,推它们下来的日军立刻扎回工事里,然后那些鬼玩意开始爆炸,炸得比航空炸弹还要响,然后里边的碎片飞射几百米方圆。

  李冰指挥着迫击炮为远程压制发射烟幕弹指示目标,但从三防上飞来的烟幕弹立刻和他发射的烟幕混为一体——于是后续而来地远程炮弹在日军阵地上也在我军阵地上炸开。

  李冰从目瞪口呆到捶胸顿足。

  那两双眼睛互相瞪着,虞啸卿如虎。而死啦死啦似足待机而噬的狗肉。

  死啦死啦:“我保证我用的每一件东西都是我亲眼看到的,是将来会砸在我们头上的。”

  虞啸卿便将冰冷的目光自死啦死啦脸上移向沙盘:“特务营准备。”

  仍在进攻,仍在防御,没完没了的进攻和没完没了的防御。

  炮火在夜色下炸开,任何军队在这样毁灭性的爆炸下都会暂缓攻击的。但这两支不会-于是我们看见人在TNT和钢铁之下如何渺小。

  巴祖卡火箭终于炸上了南天门树碉的表面,那意味着他们距目标已经只有一百多米的距离,但是爆炸过去,树碉露出它石质的纹理,连枪眼炮眼里发射的火舌都未稍停一下。

  日军从树堡的上层露出身体,投掷的不是手榴弹。而是整发改装的迫击炮弹、七五山炮炮弹和比通常手榴弹大十倍的特制手榴弹。它们在竭力用人梯和竖梯攀上树碉的人们中间炸开。

  我的团长今天不损,而是……他的战法说出来都嫌恶毒。他给铁棘刺通了电,在防线上不光布设了地雷。

  还埋设了五公斤炸药再加五公斤钉子这样的摇控引爆,他用尸体堵住炸开的铁丝网,让日军通过地道在虞师背后出现,他从陡坡上投掷装满炸药和玻璃片的汽油桶、炮弹壳、炸药包和炮弹改选的巨型手榴弹、燃烧瓶、瓦斯和死人,他用曲射火力收拾了半个总爱乱放信号的搜索连,让人发现乱放信号弹等于通敌,虞师倚重的空中支援居然被他用老式迫击炮发射的烟幕化解,他甚至用假烟幕把美国飞机引到了虞师头上。他让人看战争会如何歇斯底里,他也引来了最多的仇恨,全部来自自己人。

  虞啸卿说:“休息。”

  于是一切定格,一切嘎然而止。死了的,活着的,将死的。

  这个屋里的气氛像是凝固,所有人:中国人、美国人、英国人,都用一种古怪的忿恨眼神看着沙盘前那个浑身汗渍、重伤并且精疲力竭的家伙。连麦克鲁汉亦是,连阿译亦是——连我亦是一种不可理喻的古怪眼神。

  虞啸卿低头看着沙盘,虞啸卿不看他。

  虞啸卿:“正午早过。大家少事休憩。一小时后再述。”

  然后他没看任何一个人,出去,张立宪和何书光一步不拉地跟在他身后,唐基也跟着。

  我们看着那个仍挺得像杆枪一样的人,下意识的每一个人都觉得该让他先出去,包括美国人和英国人。

  真正的死亡和这沙盘上的死亡到底有多大区别?马上要投身这场战争的人会觉得没有区别。这屋里的大部分人已经死了,虞师早已折损过半,换成别的部队早已溃败,但看着虞啸卿你绝不会怀疑他会战斗到最后一息。

  虞啸卿出去,其他人也陆续地出去,只唐基在我们身边停下来了一会儿。

  唐基:“龙团长,你要什么?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的团长低了低头,没有说话,于是我感觉到他对唐基有一丝本能的畏惧——也许我更该说戒心。

  我对着那个忙活灶台的小贩发声:“一碗光头饵丝,一碗稀豆粉。”

  那家伙抬了头便看着我的鬼样子发呆。

  我:“看什么看?老子是伤兵,可不会吃了不给钱!”

  小贩便忙低了头:“没事没事。不要钱也可以的。”

  我倒觉得有些过了,我拍了拍他肩,顺便把几张法币放在灶上宽他的心,然后我回到死啦死啦身边,那家伙痛苦不堪地坐着,压着自己的伤口——可他的伤口面积恐怕要多生二十只手才压得过来。

  虞啸卿说休憩,于是每一个人都有地方休憩,连阿译都有他的行军床和食物,而我们被人有意地忘掉了——尽管每个人都知道我们俩最需要休憩。

  我在死啦死啦身边坐下,街头的几张小板凳,一张破矮桌,几小时前被死兽医折磨过的伤口很痛,关键是很累,他比我更痛,更累。但那不是最值得关心的部分。

  我:“……日军真会像我们今天这么打吗?这么阴损?”

  死啦死啦瞪眼,他抬手想揍我,万幸,他今天行动不便。

  死啦死啦:“蠢话!从东北到西南!从民国二十年到三十三年!居然还在这里痴心妄想?——自己掌嘴!”

  于是我在自己脸上轻捆了一下,他没错,我问了句愚蠢之极的话。

  我:“你现在跑了怎么样?我给你找套老百姓的衣服。别顺着大路跑,虞师人太多,你在林子里呆着,等到他们开打了,你再往北走。那时候乱了。没人管。”

  死啦死啦:“我不跑。”

  我:“你所有的防线都没啦,就那么一棵树!虞啸卿还有整个特务营和警卫连!你没瞧他眼神吗?你把他的师快打成光杆啦——他赢了就会砍你的头。”

  死啦死啦:“你要的那本地玩意我从来吃不惯。”

  他没理我。是对着端上来的食物说的,那就是我说的形同放屁端上来的是我们今天聊以果腹的东西。我闷闷地端过我的稀豆粉吸拉着,那是一种外观很不好看的稀糊,而死啦死啦吃的是一种类似米线的东西,他玩命地给自己放着辣椒。

  死啦死啦:“你吃得惯吗?”

  我:“还可以。”

  死啦死啦:“这也吃得惯,你可以在禅达住下来了。”

  我:“不关你事。”

  死啦死啦:“我说。烦啦,想过打完仗去哪吗?”

  我愣了一下,这还真是没想过的事:“……打完了吗?五年前就说收复失地,倒把自己收到这西南边陲来啦。照这速度,怕是要打到下辈子吧。”

  死啦死啦:“总要完的。去哪?”

  我给出个麻木而平庸的答案:“回家。”

  死啦死啦:“太应付了吧?在胡同里做个歪嘴瘸腿怨天咒地的坏跛子?”

  我:“那你让我怎么着呀?人人打仗不都喊就为回家吗?”

  死啦死啦:“我瞧迷龙就不会回啦,他已经把心里捂着的东西拿出来啦。你呢,总是远得够不着的才说好。你看看眼前这碗。”

  我就看了看那碗我吃一半的稀豆粉,我什么也没看出来:“看什么?”

  死啦死啦:“这么怪味的本地东西你也吃习惯了,这地方只要不打仗,真是不错。烦啦。人这辈子的心力是有限的,尤其打仗,一年耗十年的心,你到时候要是没力气换种日子过,别勉强,你父母就在这,你那小姑娘也不错,你们心里都干净,都年青,别再做舍近求远的事……”

  我:“……你说这干什么?我用你操心吗?你是不是也觉得自己死定啦?那你跑啊!——要不你扎这破摊上等虞啸卿找你来谈心,我捎了你脑袋跑?我做第三回逃兵?这样他就砍不到你的狗头啦。老板,借菜刀使下。”

  老板莫名其妙地看我。而死啦死啦苦笑,然后吃他的饵线。

  死啦死啦:“你发什么疯啊?不舍得我死就好好说不行吗?”

  我:“我好好说过啦——你跟我说稀豆粉!”

  死啦死啦:“我不会死的。”

  我:“凭什么?”

  死啦死啦:“我不会输。”

  我:“凭什么?”

  死啦死啦:“我要是死啦。弟兄们照样大把地死在南天门上,我哪儿会做这种蚀本生意?”

  我:“其心可嘉。”

  我保证虞啸卿砍了你脑袋后也会这么说,他就是那么个自觉能纳百川的小肚鸡肠。”

  死啦死啦:“他一诺千金的,我脑袋稳当得很。”

  我:“他一诺千金才要砍你脑袋。”我看了看他,我开始意识到什么:“怎么打?说说看。”

  可死啦死啦一副索然无趣的样子,开始吃饭:“不想说。”

  可我开始高兴起来,因为我感觉到一种熟悉的东西,在缅甸、在南天门,这种东西总让我们绝处逢生。

  我:“又要猜?我想想看。表面阵地你看过我也看过,这个没什么。花样在地道里。那天你钻了小日本的耗子洞,回来时臭得像屎,可高兴得很,嗯,三分数啦,画了半天的图。小太爷差点被你害死,六分数啦。”

  死啦死啦:“错啦错啦。换个方向。”

  我:“我才不信。鬼就在这一你说你摸到了那棵树的根,这我信,你干得出来。你干嘛去摸那棵树的根?从山脚到山顶的图什么?你……”

  我忽然愣了,我想到一种可能性,一种只有他这鸟人才干得出来的可能性,我瞪着他,他当没有看见,把那碗已吃光的饵丝捧起来喝汤,喝汤时那只碗整个拦住了他的脸。但他把碗放下时我仍在看着他——我再也不轻松了,比刚才还沉重。

  死啦死啦:“错了啦。一开始就错啦。重猜重猜。”

  可我已经不打算重猜了,我现在不关心他能否赢虞啸卿了,他肯定能,我现在关心的是另一件事,那才是真要紧的事。

  我:“你有办法拿下南天门?”

  死啦死啦:“剩了东西你要吃光啊。我尝口你的稀豆粉……”

  我把他去拿的豆粉给推开,一个一直在上恶当的人有理由像我这么愤怒。

  我:“你去西岸不是要找证据让虞啸卿放弃进攻。你是找攻下南天门的法子。”

  死啦死啦:“对呀,跟这顿饭一样,干干稀稀的混着,多好?你又绕糊涂啦?”

  我:“你已经找到了,可你不说,跟我不说,跟虞啸卿也不说……为什么?”

  死啦死啦:“啊?什么法子?这么好的事情,我为什么不说?”

  我:“别骗我,都这么熟啦。今天你很怪,知道吗?我以为是被虞啸卿催的。可不是……刚才你劝我在禅达安家,我觉得,你很伤心。”

  死啦死啦有点木,然后开始苦笑,连苦笑都很做作:“我没心肺。何来伤心?”

  我:“为什么有办法不说?这办法都能让你想到仗打完之后了,还让你伤心。”

  死啦死啦:“因为没有。你心眼子多得像马蜂窝。”

  我:“我在想……地道,你摸到南天门的树根……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对啦,你很高兴,你敢跟狗肉打架的,你就敢钻汽油桶……那就是拿下南天门的路。对不对?……你一个人不行的。要很多人……打这种仗,部下只对你信任是不够的。要盲从……除了炮灰团,虞师没人会听你的……”

  我从一个隐约的感觉摸索着实在,像在沙盘前一样,凭着对我这团长的熟悉和南天门前刻骨铭心的经验摸索出一个打法,然后我被我想到的吓到了,并且我确定这就是我眼前这位的打法。我被吓住了。男人会被吓哭吗?体质羸弱却杀人无算,我一直以为这至少让我比别人坚强,但我几乎被吓哭了。

  死啦死啦看着我的表情苦笑,他知道瞒不住了。

  我:“你疯了吗?!这样去打我们都会死的!你从不说军令如山,可说什么我们都听都信,是因为你带着我们活下去,再苦再难我们抱着团活下去!不用你来为我们发明千奇百怪的死法!——我叫我们炮灰团,那是开玩笑的!你真当我们是炮灰?!”

  死啦死啦:“走。走。”他看了眼那摊上目瞪口呆的旁人:“别在这说。”

  我:“你把脑袋给我好吗?我捎上你脑袋做第三回逃兵!不是躲虞啸卿,是为了让炮灰团的弟兄们活命!你那颗脑袋太惹事啦!——老板,菜刀!”

  死啦死啦:“走走!再泄露军机视与日寇同谋!”他一边往桌子放了点钱。

  我:“给过啦!我请你个拿我们不当人的王八蛋!”

  那家伙很抠门地把钱又收了,掉头就走,我狂怒地跟着。

  我前边那个瘸子比我瘸得更厉害,他跌跌撞撞躲着我,我怒气冲冲追着他。

  我:“你不要说出来!”

  死啦死啦:“我没有说出来。”

  我:“你发誓,发毒誓!天诛地灭!”

  死啦死啦:“我发誓……就算说出来,虞啸卿也不会用咱们团的。没看他在沙盘上怎么用咱们团的?备用炮兵阵地而已。”

  我:“自欺欺人!你是短兵相接的天才——虞啸卿说的!这种战不用你用谁?用了你,你又用谁?主力团?特务营?就算你用,他们听你的?”

  死啦死啦:“我不会说的!”

  我:“你现在还在想,说还是不说!——我们都想胜利,谁他妈不想?!——可怎么又是我们?——别走啦!你看着我!我像不像个活鬼?我们每个人都像。你现在不是看着我,是看着炮灰团的所有弟兄,你告诉我,告诉所有弟兄,我们还有什么没做?”

  他看了我半晌,叹了口气,“……我真不会说的。真的。”

  我:“那干什么叹气?因为你在纠结,说还是不说,最后一定会说。这就是你说的。对和错,很重要!”

  死啦死啦:“……你也觉得说是对的?”

  我:“自己心里要打的仗,自己打去——就像你对我一样!谁跟你说对错?豆饼不辣他们分不清对错,不会为了对而死,也不会因为错就不活——可他们和虞啸卿卖一个价,不好不坏,活着!我在跟你说死活!”

  死啦死啦:“他们分不清对错吗?你低估了他们。”

  我:“他们跟着你,我们跟着你,我们只是跟着你,哪怕你要揭了竿子做陈胜王,那也是向死求活。”我在那气极反笑:“知道啥叫一目五先生吗?就是一个独眼的领着四个瞎子,我们就是一目五先生,炮灰团就是一目五。”

  死啦死啦:“那你高估了我……跟你们在一起混久了,很快活……可真是的……我也快要丢失了我的魂魄。”

  我:“快要?就是说,为了你那个要丢还没丢的魂魄,你会……说出来?”

  他又看了看我,走开,是逃避,也是决定。

  我:“……我看见他们了!!”

  死啦死啦回过了头,他惊讶,如其说因为我话里的内容,不如说是因为我有点疯狂的语气。

  死啦死啦:“……谁们?”

  我:“死人!”

  说出这个词让我濒临崩溃,我瘫软了,靠着墙,滑在了地上啜泣。我不知道死啦死啦向我靠近过来是出自同情抑或好奇,反正连我自己都不记得我有过这么软弱。

  死啦死啦:“……谁们?”

  我:“康丫,李乌拉,要麻,有名字的,没名字的,我记得名字的,不记得名字的,脸熟的,脸生的,我喜欢的,我讨厌的,我压根记不住的,所有的,死在缅甸的,死在南天门的,死在江那边的,回不来的,死了的,都看着我,好像他们还活着,看着我,就只是看着,什么都不说,又什么都说了,看着,看着……求求你,我快疯了……行行好,求求你。”

  我把自己难受得晕头转向,然后感觉到那家伙触碰着我的肩膀。

  死啦死啦:“你……心思不要太重。咱们都只做咱们够得着的事……你看,想太多啦,就发噩梦了。”

  我:“谁发噩梦呀?你看得见死人,我们都不信,都说你被鬼催的,现在我知道,你真是被鬼催的。快死的时候就看见他们了,就对面,就南天门,看着我们,江上没桥,他们过不来。我没死,又去看,再看不见了。我想看见……不,我不知道是不是想看见。太难了,被他们看着就觉得碎掉了,什么碎掉了,心碎掉了,魂碎掉了。你天天被他们看着,你怎么过来的?怎么还能把我们送去那个地方?”

  他沉默地听着,一边用手轻轻拍打我的肩膀。那不是安慰人的表情,是个凝固的表情。

  我:“他们还好吗?他们缺啥?李乌拉要不要跟迷龙说话?康丫吃了郝兽医的假面条没骂?要麻在那边是不是也跟人打架?……我要不要给他们烧点纸钱?那么多人……那么多人,得烧多少才够他们花?”

  死啦死啦:“……我……哪里知道。”

  我:“是不是要有座桥他们才能过来禅达?过了江才好回家。对了,纸船,我们扎很多纸船,老人说他们坐着纸船也可以回家。”

  死啦死啦:“……我……哪里知道。”

  我:“你家里不是招魂的吗?……你妈说得对,你没有魂根,活人碰上你都不得安宁,别说死人……可你至少会。告诉我们怎么做就好啦,为弟兄们做点什么呀。”

  死啦死啦:“……你们还真就信啦?那是骗虞啸卿的,我要保命啊,我只好说点似是而非的……你要大喊大叫铁血卫国他倒不信了,他自己就喊炸了,他又什么都不信……什么都不信,人会枯的——譬如说你——于是他信这些似是而非的。”

  我:“……你看得见死人?”

  死啦死啦:“骗你们的——为哄你们从缅甸走回来,我是三十六计全使上啦……你们也是,该信的都不信,干嘛又信这样虚幻的东西?”

  我愣了会儿,把他搭在我肩头上的手推开,我手重得让他龇牙,但我毫不内疚——我不再难过了,至少在他面前,不会再因为这件事难过。

  死啦死啦:“他们过得好吗?”

  我:“虚幻之说,无稽之谈,哪来的好坏。”

  死啦死啦:“我不想他们,我得……活,不敢想,可是,有时候,猛的一下……”

  他涩在那,我便看着他眼眶里猛的一下充盈了泪水。

  我:“……很不好,他们都回不了家。”

  死啦死啦:“纸船……真的有用?”

  我:“假的。我编出来的,为了不让你把你活见鬼的妙计说给虞啸卿。”

  死啦死啦:“真的,对你来说,就是真的。真对不起,你跟人都没说,你以为能跟我说——你已经死过一次,我没有。我没资格跟你谈这事,你只好憋在心里,它是只有你孟烦了才有的经历……我又让你失望。”

  我:“假的。别信这种不该信的东西。你豪情万丈,视往日如粪土,只管去做你的吧。你不会枯的,记得,回头学学叠纸船,以后多为我们叠几个纸船。”

  也许我只是感伤而不是恶毒,但这句话比任何话都恶毒地戳伤了他,我感觉到他搭在我肩上的手震动了一下。然后他转过身,我清晰地看着他用手上缠的绷带擦掉一滴泪水。

  他起身去继续我们的战争。我跟着,我沉默,我再也不想就此事说什么。

  我们走过空空的小巷,赶去师部地沙盘旁边。死啦死啦在这静得像是无人的巷子里,不由自主地向每一个最静寂的角落张望。

  我默默地在后边等着。

  我的团长一路都在寻找,一双看着他他却无法看见的眼睛。我清楚地看到他后脖梗子上每一根竖起的汗毛。我很想告诉他,别怕,死人的思念像潮水一样涌来,全是思念,像我们对他们一样,只有思念。

  虞啸卿抬起了头,他不高兴,虽然代表特务营、警卫连这些近卫精锐的标识已经几乎包围了南天门的树堡,但他不高兴,因为他不喜欢犯疑惑。于是他从沙盘对面看着死啦死啦。死啦死啦低着头,他的视线掉在沙盘上的铜钹处而不是南天门,说白了他什么也没看。

  沙盘上的刀根本就没拔走,于是从虞啸卿的角度上看,刀刃就在死啦死啦的脖子上。

  我站在死啦死啦身后。而我们周围的人们眼里是有一种有胃口把我们活吃了的目光。

  我不喜欢这,我恨这地方,这里没有好意。多年战争造就我的狭隘,而这里的人们干脆把希望和仇恨一起埋葬。

  我终于忍不住在死啦死啦地腿上轻踢了一下,那触动了他的伤处,于是他带着痛苦的表情。抬起一张心力交瘁的脸。那张脸已经没有任何光泽了,倒衬得他很是目光炯炯。

  虞啸卿:“你还有多少人?”

  死啦死啦:“……三去其二。一个大队左右吧。”

  虞啸卿:“日军最擅夜袭,你为什么不发动夜袭?”

  死啦死啦:“……你防得太好,步步为营。”

  虞啸卿:“在你挖的马蜂窝里?你是短兵相接的天才,我一直等着我裤裆下冒出个洞,还有把捅出的刺刀。”

  死啦死啦:“……所以,你防得滴水不漏。”

  虞啸卿:“放屁!都无所作为到老子在你肚脐上打风枪开炮眼啦!——你到底搞什么鬼?”

  看来虞啸卿很想提前使他的刀了,我忙顶上去:“我方主堡及子堡聚集火力杀伤攻坚部队,以冷枪射杀爆破手,以地势之利滚下汽油桶,纵火制造应急障碍,以烟幕瓦斯阻碍直瞄火力射击。”

  虞啸卿:“……他说了算?”

  死啦死啦:“算。”

  虞啸卿:“喝口吊气汤就想还魂?你慢慢烧,我看你有多少瓦斯和汽油,我等天亮,稍有间隙便以零散兵力出击——调川军团上来。”

  我愣了一下一每个人都愣了一下,最瞠然的一个人乃是阿译。

  虞啸卿:“此团能打的人正在山顶上和我们作对呢——林译副团长担任指挥。”

  阿译敬礼的架势活活要蹦将起来:“禀师座,舍死也要啃下南天门!”

  虞啸卿:“你那口虫牙金钢石镶过?——海正冲团全军尽墨,俞大志团三去其二,你川军团一兵不损,这是光荣还是耻辱?”

  阿译声嘶力竭地:“是最大的耻辱!”

  虞啸卿:“全力听特务营调遣,尽你们该尽的力!”

  阿译:“是!”

  于是炮灰团的标识也就来到了南天门阵地之上,窝窝囊囊簇拥于特务营、警卫连之后。

  战争,从清晨到又一个清晨,连活着也成了耻辱,连炮灰团的渣子也拿出来塑个形就扔进炮火之中。我的团长回来后像被鬼附了身,他再没做出像样子的还击。他为之奋斗的一切,他偷蒙拐骗来的事业再也没有意义了——因为弟兄们回不去家乡的鬼魂。他一点点把头塞到虞啸卿刀下。他也觉得活着就是耻辱。”

  我凑到我的团长耳边:“你要是败了,我们照样去死。”

  死啦死啦有了点反应,虞啸卿也凌厉地扫过来一眼。

  虞啸卿:“川军团以班建制轮番袭扰,特务营加紧打开爆破点。”

  我的汗水滴上了沙盘,我不敢抬头,因为抬头就要面对虞啸卿的目光。我身边的死啦死啦还是一脸挣扎的表情,而沙盘对面的虞啸卿不是得意,而是疑惑,他不喜欢疑惑,所以这种疑惑早已上升为愤怒。

  虞啸卿:“天亮啦。我的百败之将。”

  死啦死啦抬头看他一眼,那眼神倒也真跟刚睡醒差不多。

  虞啸卿:“你搞什么?什么也不做。就派个手下来跟我左支右绌?他是块料子,可心窍是塞着的,他不开阔……”这个一向强装理性的家伙忽然暴躁起来:“十分钟前我就可以爆开你的乌龟壳啦!我只是想看看你捣什么鬼!”

  死啦死啦的眼神飘忽着,那真让我绝望。

  我:“炸开个缺口!我们还可以在碉堡里依靠地利抵抗!竹内一定考虑到这个的!”

  虞啸卿:“能挡多久?!”

  我忘掉了在和谁斗嘴:“这不公平!这只是沙盘!真打一场这样惨烈的攻坚战,地形复杂,伤亡惨重。我军从无空地一体的实战经验,谁有这样理论的效率和理论的勇气?!”

  虞啸卿:“我每天睡眠从没超过四个小时,一天当两天用,就为了效率!我虞师的兵绝不会比日寇缺少勇气!”

  我:“你每天睡几小时是你自己的事,卧薪尝胆也可以是精神鸦片!别的团我不知道,让炮灰团去打这样的仗肯定会哗变!”

  我听见一片死寂,我迅速知道我惹了多大的祸。

  虞啸卿:“什么团?”

  我:“川军团。”

  虞啸卿不再说话了,我连让他生气都没能做到,张立宪看看他,他也没做出任何反应。于是张立宪走开门边,打开了门,向值星的李冰和那些警卫指了指我,“收押。”

  我:“我没有想回的家,可你记得帮我叠只纸船。我也不知道我要去哪儿。”

  我没看死啦死啦。但我是向他说的,当李冰他们走向我时,死啦死啦伸出一只裹满绷带的手把我扒开了。

  死啦死啦:“我的防线还在呢。”

  虞啸卿:“你到底藏了些什么玩意呢?要你的部下以死相胁才说出来?——你不会说,可你的防线在哪?三条防线都成粉了。”

  死啦死啦:“反斜面的。反斜面的两道防线。”

  虞啸卿:“反斜面?它防的是铜钹!它的枪眼炮眼都朝的是西面!”

  死啦死啦:“铜钹一带的赤色游击队值得用两道工事群防御?”

  虞啸卿:“是防驻印军!他们正势如破竹地东进!”

  死啦死啦:“反斜防线在我军势如破竹之前就初具雏形,而且中间还隔着两个日军师团。”

  虞啸卿不再做这种争执了,他虽然总在争执。却又最不喜欢争执。

  虞啸卿:“我炸开树堡。”

  死啦死啦说:“我们攻击成性。败局已定,反而视死如归。每一个设计都是用来杀人。杀死更多的你们。两军绞结,空袭失效,主阵地移师至反斜面上,你的支援火炮也报废了。双方都是强驽之末,只是我这枝箭对着的是你的脑门心。”

  虞啸卿看着沙盘,平静得我有点佩服他——但是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所以我不担心他在平静中又生出什么诡变。

  死啦死啦仍然用着那个初听让人生气,细听却十分伤心地腔调:“……整个南天门,一个大陷阱,饵肉就是我——竹内连山和树堡里的整个联队指挥部,你们以为不惜代价抢下来就得到了南天门,其实造它出来就为了杀更多的人,让虞师实力耗尽。”

  虞啸卿看了看他所有的部下,一只一只戴回他的手套。

  死啦死啦:“……得到死了才知道。”

  虞啸卿:“在哪学的……打这种仗?”

  他的声音发闷,而死啦死啦指了指我:“跟他学的。”

  于是我讶然地被虞啸卿看着,我几乎看不到虞啸卿的愤怒,只看到他的无辜,如果我忽然抢走雷宝儿最心爱的玩具,再告诉他我才是他的亲爹——也会看到这种无能为力到近乎无邪的无辜。

  幸好死啦死啦又加了句解释:“他们都不想死,他们看着早晚有一天要他们去打的地方,就会想他们会怎么死。他们天天想夜夜想,后来我也被传染了,我也那样想——我就学会了。”

  虞啸卿:“……解散。”

  人们稍稍动弹了一下,最大的动弹是他那几个最亲近的手下站到了他身边,他们毫不掩饰地表示出这样一种热望:他们的师长挥挥手一把这两妖言惑众者拖出去点了。

  虞啸卿:“都解散。”

  于是人们终于纷纷地退出去,英国人在摇头,美国人在发闷,我最不愿意看我的那些同袍:他们无声地出去,像是忽然被吸干了年青和斗志,像是战死者的尸体伶仃归乡。

  虞啸卿在所有人都退出后才拉开他的步子,他一定忘掉了我们这两个人的存在,只是用一种略显拖沓的步子走向大门,当就要跨过门槛时,他站住了,转身呆呆地又望了一回沙盘,他数年的心血和一生的热望——我清楚地看见他伸出一只戴着手套的手,拭去终于喷涌出来的泪水。

  然后他在迈过门槛时轰然倒了下来。

  他的手下并没有离开,张立宪几个家伙只是遵从命令闪在他视线之外的门楣两旁,他们扑了上来,速度快得让虞啸卿没能倒在地上——然后他们一声不发地把虞啸卿抬出了我的视线。

  我惨淡地笑了笑,然后看着我的团座。他仍呆呆地看着沙盘,他摇摇欲坠,他从一走进这里就已经摇摇欲坠。

  然后他摔倒下来,他的脑袋不偏不倚地撞塌了南天门。

  我冲冲地在院子里大叫着,我抓住我能够到的每一个人,“救人啊!帮帮我,救救人!”

  他们无一例外地把我的手甩开,甚至是把我推开,我像是一股扰人的空气,他们视而无睹地忙自己的事,有人挟着急救箱跑开——那为的是虞啸卿的郁结而非我那团长的危殆。

  验证勇气很难,表现勇气就只要对我们同仇敌忾。虞师绷得像弓,今天断了弓弦,没人想你也许救了他,人们只恨拿走了希望和信心的人。

  我被院子里的两个哨兵冷冷地看着,最后我沉默下来。

  大门口的哨兵用同样冷冰冰的态度看着我们走出大门,我们也许是全禅达最潦倒的两个背影,两个都带着重伤,两个都精疲力竭,两个都承受着无处不在的冷眼,我拼命架着我人事不省的团长,还要避免他碰到我的伤口,还不想弄痛他的伤口,我们这样离开了师部的大门。

  但是两个潦倒背影之一的我在微笑,不止微笑,我笑得心满意足,几近灿烂,我对我拖着的这堆烂肉实在是再满意不过了,我唠叨和赞美。

  我:“你没说出来,太好啦。十个炮灰团来换南天门,虞啸卿也要抱着你亲嘴啦,你没说,你真是太好啦。”

  那家伙在我的赞美中神智不清地呻吟:“太痛啦……痛死啦……”

  我:“小太爷真没跟错人呢……总算做对了事,能做你手下真是太好啦……”

  死啦死啦就只管哼哼:“痛啊……你别念啦……痛啊……”

  然后他就人事不省了——让我站在我们那辆连泥带血的破威利斯旁边,我们好容易蹭到这辆车旁边,现在我看着那辆车发呆。

  我:“你不能这样啊……现在咱们怎么回去?”我狠拍着他的脸颊:“喂,我不会开车!”

  那家伙死肉般地往下坠,最后我只好看着空地那边的一辆破推车茫然。

  我的团长躺得很舒服,这也许是我的主观,因为他躺在那辆破推车上,我不知道一个人晕厥的时候是否还能有舒服与否的感受。

  我就很不舒服,靠一只用不上劲的手是拉不了车的,我象克虏伯拖他的战防炮一样,用破布和背带做了一根挽带,挽带挂在我没受伤的那半边身子上。我拉着车上挂着的那枝枪,现在我就终于有了两个着力点了,我用它和我的好腿一起往祭旗坡挣命。

  很费劲啊——可我仍然很高兴,我仍然时时露出快乐的微笑,并因为这种微笑而要回头看一眼我拖着的那头生猪,我满意得直哼哼:“回去啦。回去啦。都不会死。没人要死。”

  后来我看见那帮精锐,他们愤怒而茫然地簇拥在街角,我的到来让他们迅速有了焦点,他们向着我指指戳戳。

  上天宠爱骄傲的人,给他们一颗永远孩童的心。我说的不是天真淳良,是他们永远只顾自己的喜好厌憎。他们爱死了虞啸卿和那个能让他们全体丧命的作战计划,他们有多爱那个就有多恨我们。”

  然后他们分出了几个,张立宪还没动,但何书光、余治、李冰他们迅速围了过来,然后张立宪最后一个慢条斯理走过来,好象他和要发生的事没有关系的样子,但瞎子都知道。丫就活脱一个在模仿中长大的小虞啸卿。

  余治拿掉了我的枪,他们看着我,愤怒在平静之下,是的,虞师座训导要冷静,于是他们模仿出冷静。

  何书光:“师座很少坐,可现在躺下了。”

  我也很平静,平静而绝望,绝望模仿不出来,那是从心里出来地东西。

  我:“要是有个地方可以躺。我们谢天谢地。”

  余治:“拖着你的竹内连山,躺回西岸去。”

  李冰:“死瘸子。上回我该就地崩了你。

  他们拍打着我的头,拍得尘土喧天,便忙在我的衣服上擦手,然后发现那只会越擦越脏,于是他们改成了用脚踹,还好只是轻轻地踹。以尽可能地表示蔑视。

  我只好苦笑,我知道我的笑一定能让他们恼火,是我唯一能做出的还击:“老天爷很宠你们,很炼我们。”

  何书光:“因为你们欠炼。”

  余治便给他搭腔:“二哥,啥叫欠炼?”

  何书光:“在战车里憋坏脑子啦?欠炼就是欠揍啦。”

  余治:“咱给他补上吧。省得人老残花败柳的。”

  何书光擦着他的小眼镜,那叫默许,于是踹在我身上的脚重了很多,并且看势头将是十几个人的劈头盖脸。

  我站稳,站稳并且护在那辆推车前,我可不想哪个毛小子去动死啦死啦。我自己也不想挨揍,于是我指给他们看我地伤:“我受伤了。”

  李冰:“伤了又怎么样?”他忽然开始打官腔:“我疑心你是自己打的黑枪,逃避战事。”

  余治:“就是!”

  眼看又是一顿暴踹,但是张立宪举了一只手:“等会儿!”

  在这帮浑小子中间,他发话至少顶半个虞啸卿。于是都住了。张立宪踱上来,研究了一下我地伤口,他绝不会轻手轻脚,但也不会刻意重手重脚,他倒不恶毒。

  张立宪:“三八枪,中近距穿透——是打日本受的伤。别碰他的伤。”

  我:“别碰我团长。”

  张立宪:“我们不碰没知觉的人。”

  何书光:“那碰啥?老子是不是还要请他吃顿饭?”

  张立宪:“不碰没知觉的人。不碰伤兵——只要他是和日军作战负的伤!”

  他一嗓子把所有人喝安静了。然后他讥诮地看着我。

  我不寒而栗。

  那是骄傲。不是怜悯。那是自夸,不是同情。

  我地团长躺在推车上。他们没有去动他,真没有去动他。

  我被十几手乌乌匝匝地推跪在尘埃里,我的手被毛毛燥燥地缠上了。行伍之人,身上除了刀就是枪,几把刀在我头上纵横捭阖,把我本来草窝样的头发割成了狗啃,几把刀在我身上大刀阔斧,把我的衣服割作方便扯掉的破布。他们做这些勾当的时候还真够小心的,尽量不碰到我的伤口。

  我忍耐着,从人腿纷沓的空档中看着我的团长,我甚至还能微笑。

  那只是暂时。

  余治:“笔墨伺候!”

  那小子拿着从老百姓家要地一一个臭哄哄的砚台和一枝臭哄哄的秃笔,他挤进人群,还没忘了作个大揖,把笔砚捧到我的跟前。他们的老大张立宪拿了笔在我脸上开始涂抹,我看不见写地什么,我忍受。

  张立宪在我额头上画了一个太阳旗,在我脸上写了“小日本鬼子”。

  然后他擦着手推开,他很满意,他在笑,他周围的家伙笑得打跌。

  何书光:“不够象啊不够象!”

  不象他来填补,我赤裸着上身,有的是他可以画的地方,于是他在我人中上画了仁丹胡之后,在我身上画上了一个更大号的太阳旗。我开始猛烈地挣扎,但那帮家伙营养良好,体力充沛到过剩,哪一个都能制得我动弹不得。

  余治在我身上写着“小日本走狗瘸子太郎”,而我向着他们大叫:“你们干嘛不剥了我一块皮?!”

  李冰在我身上做着诸多的补充,而一帮家伙跃跃欲试地等着更多补充。

  李冰:“我们不碰伤兵。”

  我:“我与日寇作战多年!”

  张立宪扯开他地衣襟,让我看从锁骨直下地刀痕,我不知道他怎么还没死。

  张立宪:“跟老百姓吹去吧!我们也与日寇作战多年!”

  何书光:“咱们收的那些小日本零碎呢?!”

  有地是啊——既然已与日寇作战多年。于是那些零七八碎的日本玩意全往我身上堆了,某中尉地肩章,某军曹的勋章。某死鬼的千人针,某军官的王八盒子-居然还是灌满子弹的,某日本兵的三八刺刀,某鬼子敢死队缚在头上的带子-全是来自他们的敌人,瞬间我成为全禅达最荒诞的一个人,我琳琅满目到惨不忍睹地跪在禅达的街头,禅达地闹市。

  张立宪:“向虞师和禅达跪罪。跪足一个钟头,送你和你的鸟团长回垃圾团。”

  于是我眼里充盈着泪水,我怪诞地笑着:“好啊。真好。值啊。真值。”

  何书光:“那小子哼什么?”

  余治:“嘴硬呗。腿完了,劲跑嘴上了。”

  我跪着。

  在我被涂得鬼画符地肩头蹭掉我不想在他们面前流出来的眼泪,脸上和肩上都被蹭得更加墨迹模糊了。衬着我脸上挂着的那个古怪的笑容。

  我的团长还躺在推车上人事不省,不知道他如果醒着会如何对付这些人。

  这时候一块石头向我飞来,砸在我的肩头,伴随着一个禅达人地暴喝:“小日本子!”

  张立宪:“挡掉!”

  何书光便摘下钢盔,“咣”的一声把第二块飞来的石头挡在人圈子外。

  张立宪同时笑嘻嘻地向我低声——一个不明事态的小阴谋家:“不准说中国话。说一句跪多一个钟头-就是说,你的团长要躺多一个钟头。”

  我瞪着他。我看着我的团长,也看着迅速聚拢的禅达人的怒潮向我涌来。那帮精力过剩的小家伙并不知道他们惹出了什么样的事,排个圈子,把我护在其中,把挥舞着石头与锹头地禅达人排在其外。

  张立宪笑嘻嘻的,还以为他能控制事态:“乡亲们,这个鬼子俘虏很重要,我们还要押回师部审问。不要弄伤他——就是说,扔可以,不要扔石头!”

  于是暂时的。飞向我的换成了唾沫和垃圾,可那只是暂时——很快余治就发出了一声惨叫:“谁他 妈的又扔石头?!”

  不是谁,而是已经失控地大部分人,石头继续飞来,锹把子已经举起。虞师号令分明。不敢动手还击的张立宪们迅速被撕开一个缺口——而我茫然地瞧着向我飞来的唾沫、垃圾、石头,瞧着举在空中的锹,它象是愤怒而盲目的旌旗。我终于挣开了他们缠在我手上的绳索,他们本来就绑得不紧,我跳了起来。

  我:“我从二十岁打到二十五岁!我为这场战做地不比你们少!”

  何书光一边尽量把人排在圈子外一边冲我叫嚷:“闭嘴!不准说中国话!”

  我:“我只是没你们那样地力气去喊壮怀激烈!我喊不出来——在还没激烈的时候就做你们这样地破事?!”

  张立宪拼命抵挡着往上涌的人潮:“放下!你放下!”

  他那样叫是因为我掏出了他们挂在我身上的王八盒子,我把那枝难看的南部式握在手上——他们无法干扰我。他们大部分人被冲挤到了圈外。仅剩的几个拿吃奶的力气拿出来抵挡狂怒的禅达人还嫌不够。

  我:“我够啦!——去你们的虞师!——去你们的精锐!——去你们的这个世上的一切!——我见过死人!”我把枪顶到了自己头上,又想起件很重要的事:“你们送他回祭旗坡!”

  张立宪:“放下!!”

  我对他挤出个讥诮的笑容。打开机头。

  但我没能抠下去扳机,因为禅达人听见一个小日本子如此流利地口吐人言,冲势已经缓和,而这时人群里冲出来一个,疯狂地抡着王八拳,第一下就招呼在张立宪的头盔上——那是我父亲。

  我父亲:“你们抓错人啦!他是爱国将士!”

  张立宪有点狼狈,我父亲凶横得狠,扒拉着任何拦他的人,王八拳着落在任何障碍之上。禅达人安静下来,看着一个凶暴的老头子对着几个武装到牙齿的年青军官抡拳。

  我父亲:“他是爱国的!为了吾国吾民他连父母都不要了啊!他连腿都不要了啊!苍天,偌大的中国放不下一张安静的书桌吗?!”

  我呆呆地看着我的父亲行凶逞强,余治李冰几个联手才把他抬了起来,并打算抬离人圈。我手上的枪渐渐软垂。

  我羞愤欲绝。但是我在家父面前杀过人,我用枪顶过他的胸口,我是否还有勇气在他面前打烂自己的脑袋?

  然后我听见小醉哭腔的嗓音:“他是川军团的人啊!你们不记得了吗?我们给他们放过长明灯的!就剩了十一个人回来!”

  我转过了头,看着小醉和张立宪撕巴,张立宪今天也真是时运不济,那么爱装儒雅的人,先被我老子抡了几王八拳,然后是小醉,小醉比他矮,拽着他钢盔带子往下拽,拽得他成了睁眼瞎子。

  我赶紧抹干我的眼睛,这通胡抹也让我象足在罗刹国混日子的马龙媒,我从一张鬼脸下露两个眼白,瞪着身周的荒唐发出虚假的笑声——我并不想笑,但我知道这样笑会让折腾我的人生气。

  何书光急着为他一盔遮天的大哥找回场子,那并非说他有勇气去和一个年青女孩打架,“我知道你住哪儿!裤裆巷第三个门!老子知道你做什么营生的!老子上门弄死你!”

  我还在笑着——小醉根本没管何书光虚弱的威胁,她有一个菜蓝子,于是她把菜蓝子罩在张立宪已经卡在鼻梁的钢盔上——看着张立宪在钢盔和菜蓝之下挣扎,于是我听着自己的笑声都有些疯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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