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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团长我的团

第二十七章

  郝兽医、迷龙和不辣、蛇屁股走过街道,看着前边那堆簇拥着的人。郝兽医很茫然,迷龙几个家伙则精神大涨,有热闹看总是好的。

  他们看不清人堆里,只看得见人堆外被余治和李冰抬出来的我父亲。他们也真够辛苦的,足抬了百十米才敢放下,一路还要承受我父亲的老拳殴击。

  余治:“别动!站好啦!我捶你个老东西……”

  他说别动的时候我父亲已经站好啦,他说站好啦的时候我父亲的王八拳已经又抡了过来,抓花了搜索连连长的脸,踢了战车连余治的裤裆。

  郝兽医们莫名其妙地看着,然后看见推车上躺着的死啦死啦、人群中的我,和终于被何书光从张立宪脑袋上架开的小醉。

  迷龙:“这犊子扯大啦,欺负老幼妇孺啊?”

  蛇屁股:“打他们个死仆了街的!”

  不辣掉头就从禅达乡农的手里抢了条扁担,迷龙要找杀伤力更强的家伙,脱了衣服便在街边包石头。不辣拿扁担狠抽精英们的背脊,蛇屁股和人玩摔跤,迷龙冲上去抡开他的流星锤,一家伙把辎重营副营长砸了趴下。

  我忙活着撕扯开抓着小醉的何书光,但我后来发现我是在把何书光从小醉手上撕扯开。

  张立宪忙着拽掉头上新添的几道头饰,还要把连菜蓝子一起摔掉的头盔捡回来,他一边吐掉嘴里的葱叶,一边瞧着他的伙伴们被收拾得落花流水。

  郝老头儿等了许久,最后终于决定和人进城瞅瞅,他们的到来逆转了战局——虞师讲个秋毫无犯,精锐们绝不敢对百姓饱以老拳。我孟家稳赢。”

  张立宪:“东北佬,放马过来跟格老子玩玩!”

  迷龙那是你不叫都要找事的主,扔下个被他收拾了一溜滚的尉官,照着张立宪就把流星锤抡了过来。张立宪文质彬彬,干架却是个狠过蝎子尾巴的主,嚓的一声把刺刀拔在手里,对着迷龙的流星锤便一刀划了过去,一包石头顿时落了满地,迷龙手上猛轻,趔趄之中被张立宪一脚踢在肚子上。何书光几个跳了过去,压倒了狠砸。

  那边的蛇屁股早被放倒,不辣也刚被几个人放倒。

  郝兽医很怪,没帮手,没拉架,只远远地站着,吸溜着鼻子。

  现在精英们终于有台阶可下了——来了两个身强力壮的可以让他们一顿暴踹。

  我们七个行走在回迷龙家的路上,这是一支丢盔弃甲惨不忍睹的败军。家父是最完整的,闷闷地低着头,连刚才弄乱的衣襟都已经收拾平整。迷龙拖着那架推车,不辣帮推着,蛇屁股在偷懒。

  郝兽医在行走间探察着死啦死啦的伤情——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不断地擦自己的眼睛,死啦死啦不至于让他那么难过,我们对各种伤势早已习以为常了。

  迷龙和不辣是灾情最惨重的,满脑袋满脸的血,不辣的鼻孔拿破布卷塞着,迷龙的脸上还印着一个完整的大鞋印。我走在稍远的最后,小醉一边摘掉我身上的垃圾,用衣服擦掉那些该死的鬼画符,一边啜泣——她连一下也没有挨到,但她伤心得像快要死去。

  迷龙:“……哭啥玩意啊?我家里那个就从来不哭,怕是我死了都不哭。”

  不辣:“你家里那个不哭,因为有个嚎的啊。”

  蛇屁股:“臭虫大点事都叫你嚎炸啦。”

  迷龙:“我嚎了吗?啥时候?”

  不辣蛇屁股就只好望天翻白眼,郝兽医就只好叹气。

  郝兽医:“我看咱团长还到不了生死大限,活累趴下的,所以啊……迷龙啊。你是个好娃,你脸上那个大脚印能不能擦擦?”

  迷龙:“干啥玩意他不死我就得擦掉啊?就不擦!”

  郝兽医:“你留着做啥呀?……人要自重嘞,拿去买鞋做鞋样这脚跟你也不一边大啊?”

  迷龙:“我回家找镜子瞧好了记住了,回头我满街找穿这鞋的,我撅折了它!”

  小醉听得直愣神,被我一眼看过来又扑的一声,像是转笑,却还是转成了哭。

  我:“好啦好啦。我们常这么闹着玩的,迷龙还踢过我五十脚呢,闹着玩的。”

  迷龙:“我哪儿踢过你五十脚啊?我数得到五十吗?”他摆明了是很想揍人。可眼下都是些能抬杠而不能揍的人:“硌应玩意。”

  不辣:“那你做生意何搞?五十都数不到。”

  迷龙:“一个十,两个十。三个十……整明白啦?”

  我们都笑,郝兽医怔怔地笑得像哭,小醉并没有笑,但被我看到,便连忙做了个笑,她没能笑几声。而开始咳嗽,我瞄着她瘦削了很多的脸。

  都过去了,我们可以窝在祭旗坡上,可以活下来,可是小醉瘦了,瘦得让我心碎,她不做了,一切生活来源已经断绝。

  我们走过青山绿野,迷龙家青瓦的屋顶在望,我们没人乐意抬头。走在这精致得盆景一样的世界里,我们狼狈得简直有些狰狞。

  门开着,雷宝儿坐在门槛上冲我们吹口水泡,迷龙瞧见他儿子就不管不顾了,撒手了小车就去抱。车载着死啦死啦往下出溜滑,压了不辣的脚面子还停不住。

  郝兽医:“——迷龙你啊你啊你啊!”

  我蹦上去,我和小醉、郝兽医合力才把那车稳住。迷龙嘴都懒得回,把他儿子顶在脑袋上痒痒肚子,雷宝儿一边笑着一边在他脸上添新的脚印。

  迷龙:“叫爸爸!”

  那是某种程度上的炫耀,因为雷宝儿立刻很流利地:“龙爸爸!龙爸爸!”

  迷龙得意地瞧着我们:“瞅瞅。我大儿子!……”

  我们不知道他要说什么。因为我父亲在他身边,低头瞪着门槛。猛烈地咳嗽,咳得迷龙都不好意思得瑟下去了。

  迷龙:“……我说老爷子,你一向都没病没灾的呀?……那帮货打着你啦?咱改天就打回来……”

  我父亲:“你休要管。”

  然后他就继续咳了个惊天动地,咳得连迷龙老婆都从院里迎了出来,见了自己丈夫先只好交换个眼神,她讶然地看着我们这奇怪的一行,但我父亲是咳得如此骇俗,迷龙老婆只好先扶他过门槛。

  我父亲:“你也休要管。”

  总算是我明白了他那个会意格,巴巴地忙赶上去扶。

  迷龙:“咋的啦这是……他那腿脚比他家瘸小子可好多啦。”

  我必须表现出感激涕零,这是和解的信号,家父仁慈地免去了我尚未完成的跪罪仪式。

  我父亲先轻轻地把我地手掸开了,“你那肩头又是造的什么孽?”

  我:“……小事情,小事情。”

  我父亲:“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任意损伤,就是不孝——又怎么是小事情?你那腿你的同僚也告诉我啦,国之危殆,奋勇杀敌,总算是……也算是过得去。”

  迷龙把雷宝儿顶在头上,后者把他一张脸扯得都变形了,他还要玩命地对我做着鬼脸——我可被我老子终于表现出来的关怀感动得差点哭了出来,我摸了摸口袋,那东西在裤袋里,今天一趟撕扯倒没失去,我把用油纸包着的钱递给他。

  我:“爹,我的饷金。你和妈买点东西。”

  老头子心安理得接了,看也不看,揣进口袋,倒抚得熨贴:“还不扶我进去?”

  郝兽医、不辣、迷龙几个总算看完了老头子的戏,老头子以比我轻松好几倍的姿态过了门槛——想必我不在时他总是一蹴而过的——也没再生什么事端,迷龙放下了他儿子,他们几个总算能合力把死啦死啦抬进来。迷龙老婆在迷龙身边低语。小醉悄没声地跟在最后帮着手。

  兽医和不辣蛇屁股忙着把死啦死啦抬进楼下屋安顿下来,我扶着我父亲上正堂——我不知道老头子是拿什么看东西的,多半是后脑勺,因为他一直没生什么事,却在小醉刚迈过门槛时忽然发声。

  我父亲:“这是我家,风月浮萍之人不得入内。

  于是小醉刚迈进门槛的一只脚立刻迈了回去,现在她完整地把自己站在门槛之外了。我讶然地看着我的父亲,而迷龙简直是愤然。

  迷龙:“这咋整的……不是我家吗?”

  他立刻被他老婆从后腰上狠杵了一下,痛得直叫唤:“就是我家……”

  迷龙老婆:“别让你孟兄弟为难。”

  迷龙:“……为难啥呀?他就爱为难……”

  于是他又被狠杵了一下。

  小醉还是站在门外。我看看她,又看看我父亲。

  是的。如果迷龙胆敢挑明这是他家,我父亲就会马上吵吵搬家。然后让我这运交华盖的家伙当晚再给他变出个家。小醉想走又没走,因为我们又很久没见,最近又发生了这么多变故——最大的变故是我死了一次。

  死寂。小醉终于撑不下去,她一直看着门槛,现在连门槛也看不下去了,点点头就要离开。

  于是我转向我的父亲。声音很大很清晰,是为了让所有人——尤其是门外的小醉听见:“她得进来。她是你儿媳妇。”

  小醉低着头,即使低着头也看得出她的惊骇——是惊骇而不是惊喜。我父亲有点瞠目结舌,迷龙也有些瞠目结舌,但和他老婆对了对眼后开始拍他的大巴掌,雷宝儿像猴子一样像学他这没正形的爹,坐在石阶上也拍巴掌。

  迷龙:“嗳呀妈呀!当你一辈子要跟你那个小面子扯皮呢,原来你还会说呀?”

  不辣:“搞么子搞么子?”

  不辣从屋里蹿出来,只顾他的好奇,我真替死啦死啦不值。从郝兽医宣布他没大妨之后,砍头只当风吹帽,连迷龙带不辣就只把他的人事不省当作睡午觉。

  迷龙:“么子?搞么子也没你死光棍的事。”他继续向着我传经授道:“跟你说吧,要过日子两个字,我认。再两字,我敢,再两字,我想,再两字,我不讨价。我不还价……”

  眼看他就要把两字说出两三百字来。我父亲清了清嗓子,他也是为了让所有人——尤其是门外的小醉听见:“我儿媳妇文黛在中原老家等我儿子回去。她是我世交沉石兄的二千金。知书达礼,恪守妇道,我们是民国十年订下的娃娃亲。”

  迷龙:“……啥意思?你小子满中国乱点灯?”

  我气结得只好冲我父亲嚷嚷:“那是你的想法。仗打多少年啦?人都要过日子,不是演牡丹亭的戏文!……文黛早当你儿子死啦,死战场上啦。你儿子也当文黛死啦,嫁给了日占区的顺民。”

  我家老子又打上结了:“你们两小无猜,定能举案齐眉。本来自古风流多狂士,有些风花雪月也算小雅,可不要来我面前说什么娶嫁终身……否则我就没有这个儿子。”

  说罢了他就走开,往正堂上找了最正的椅子一坐,那意思明白得很,过去跪了陪罪——他很大度地给了一个机会。

  迷龙吸着气,迷龙歪着嘴,迷龙用老头子看不见的那半张脸冲老头子做鬼脸,雷宝儿学他,迷龙老婆杵他。不辣傻笑。

  我:“有没有我这儿子你都有啦……要是一句狠话就出撇得干净,那我早跟全世界都没相干啦。”

  我掉了头,我知道老头子脸色不好看,我站了一会,我不想看。

  世界上有那么多事可以让像家父这样的人气结,他认为中国是毁在上九流乃至下九流手里,嗯,肯定与他这样无所作为的饱学之士无关,他的错不过是放不下一张安静书桌。我庆幸我终于没有成为一个他那样的人。

  迷龙在我身边轻声地赞:“孽畜子啊,孝而不顺。”

  我头也不回,我走向小醉,走之前我告诉他:“脸上那大脚印擦了吧,你这日子也过得太逗乐了。踩你的人我看见啦,叫何书光。”

  迷龙愣了一下便大叫:“什么狗卵子叫个这样的名字?!”

  我没理他,我走向小醉,我拉了小醉离开,小醉被我拽离家门前晕晕然地鞠了一躬,我的父亲并不理会,而她也不需要向迷龙不辣的鞠躬,所以她也不知道在向谁鞠躬。

  我拽着小醉离开,我不知道我要去哪。

  不辣从院里追了出来,丫是有一个觉得可用的招:“把生米做成熟饭!把生米做成熟饭!”

  他如此热烈地吵吵,我瞪了他半晌,一巴掌把他推得绊在门槛上摔倒。

  不辣就四脚朝天地嚷嚷:“把生米做成熟饭!”

  我只好拉了小醉赶紧走。

  我去他死湖南佬的封建鬼魂。天下大乱,人命如同朝露,谁还在乎这样的生米与熟饭?他唯一做的就是让我和小醉相处得更加难堪。

  我茫然地在禅达的街巷里晃荡,禅达地入夜是深一脚浅一脚的,禅达的夜晚没什么灯。我早已经不再拽着小醉的手,实际上她走在我前面。

  小醉:“你要去哪里?”

  我:“不知道。”

  我前边那个背影头也不回,伸过来一只手,那只手上伸着两只手指头,于是我轻轻抓住那两只手指头。

  我们都沉默着,于是我像被导盲犬牵引的盲人,我们终于有了个方向。

  一直到小醉家门外,我也没放开那两只手指头,小醉用一只手开门开得相当别扭,但也没要求我放开她的手指头。

  我呆呆看着她捣咕地院门,那个木牌留下的痕迹清晰可见,但木牌早已摘掉。

  门终于开了,我们进去,我们别别扭扭地进去。

  月光下的院子清幽寂静,被泼洒着一种非人界的光辉。

  我们走过,我开始发现我们的姿势有多窘迫,这样的窘迫下实在该说点什么。

  我:“我把你家烟囱修好啦。”

  小醉:“嗯,你把烟囱修好啦。”

  我:“可是你没米下锅啦。”

  她就笑。

  我:“鸡呢?”

  小醉:“吃啦。”

  我就笑。

  她撒谎。她不会吃她喂来聊解寂寞的活物,鸡拿去换了充饥的杂粮。我怕这院子,我只敢把自己淹没在活人堆里,好忘记死人,她在这个没有人味的地方一心思念着失去的世界一现在连咕咕的鸡叫声也消失了。

  我被两只手指牵引着进了她的家。

  小醉点燃了油灯,仍然用的一只手。就像我怕放开她的手一样,我想她也怕我放开她的手。

  我注意到屋子里很乱,这种乱是因为空空荡荡,床上的被褥少了很多,几个柜子打开了再没有关上,里边也空空荡荡,这是个很久以来已疏于收拾的家,而家里很多原有的东西也已经失去。

  小醉:“……好了没有?”

  我明白她是说我们绞结在一起的手,我连忙放开,并因为这种孩子气的举动而有些讪讪。小醉迅速关掉了所有的柜门,把仅剩一床的单薄被褥铺叠了一下,好让人觉得这里住的小主妇还是爱好整洁的。

  我觉得心里没个落处,觉得需要说笑,我学着她的口吻:“好了没有?”

  然后我发现我又他娘的说错了话,对一个刚把被褥整理好你又心仪的女人说这种话,几乎司马昭之心,于是我连忙用袖子擦着凳子,也不管那可能会把它越擦越脏,并且我竭力把话岔往这个方向:“好了你就坐。”

  于是小醉就坐,我也坐,后来我们的手指轻轻碰触了一下,于是我们像抓救命稻草一样地抓住。我们正襟危坐着,愚蠢地互相看着,笨蛋一样绞结着对方的手指。

  我:“……瘦得不像样子。”

  小醉:“有点感冒。没精打彩的,屋子都没收拾。”她这样解释着:“不过都好啦。”

  我们瞪着对方,不说话,但是小醉的手指一路在上溯,一直摸到我的肩头。

  小醉:“这啥子回事?”

  我就跟她一样的轻描淡写:“有点倒霉。没办法。很多人拿着枪互相砰来砰去的。有的喜欢砰别人的家伙很欠砰,只好把他们砰回老家。”

  小醉就摸了摸我的伤口周围,随着我一起笑:“这个我就治不了啦。”

  我:“我有名医伺候。是死人都治得活的大国手。”

  小醉:“那就好……”

  然后我们听见清晰的一声,响在这间油灯如豆的屋里,我熟悉不过,一个饥肠辘辘的声音,并不来自于我——而小醉愣了一下,看来她希望我没有听见,于是我装作没有听见。

  于是她奖励性质地冲我笑了笑,也许除了奖励还有更多:“……你那个朋友说的……我们要不要把生米做成熟饭?”

  我看着她。她在玩笑,并期望我能应对,于是我应对,我们迅速成为靠玩笑逃避现实的同谋。笑很消耗体力和热量,但是我们需要。

  我:“哪里还有生米?我们早就是熟饭了。”

  她就瞪着眼,给我表演惊讶:“不好啦。那都没人管。早烧糊啦。”

  我:“小日本都没打瞎的眼睛,差点被你拿花扎瞎了。米淘过啦。我没修好你家烟囱。米下锅啦。我修好了你家烟囱。水煮沸啦。我对着迷龙家小崽子说我是他爸,你是他妈。水扑锅啦。我做逃兵,你做同谋。熟啦。我是北平人,北平没我想回的家,禅达倒蹦出来一个。熟啦。刚刚好,糊不了。”

  小醉笑嘻嘻地瞄着我:“你家里是米先熟,水再煮沸吗?”

  我:“哦,错啦。我是大名孟烦了,字颠三,号倒四,江湖上人称烦啦小太爷。一切顺序全都颠三再倒四……你倒记得清楚。”

  小醉:“我……”

  然后我们又都听见饥肠辘辘的一声,小醉红着脸,笑,坚持:“没有你那么多为国为民的大事,当然记得清楚。”

  但是我再也玩不下去,我低着头。把手插在狗啃一样的头发里,哭了。

  我:“我没钱。没钱让你在这鬼地方活下去。”

  她替我梳理着我的头发,因为我那样只会把自己弄得更惨不忍睹。她还在逗着我:“这哪里是鬼地方嘞?你会要找一个鬼地方安家不?”

  我:“它就是鬼地方。因为我们每个人都在这里活得很难……我们都跑不出去,被黏在这里了一样……迟早我们还要为了这个地方去死,死都死得背井离乡,死都死做了野鬼。”

  小醉:“我哥哥从来不准人说死说活的,谁说了就要喝一大碗花椒水。”

  我:“我不是你哥哥。”

  小醉:“你当然不是。”

  我:“我做事做不了他那么漂亮。我只是一个虚衔的小中尉,没走私鸦片的本事,没倒卖枪枝的权力……有也不敢做,怕对不住死人。”

  小醉:“……你当然不会做那种事。做什么要做那样造孽的事嘞?”

  我:“……所以我很穷。我那点饷一文不剩全给了我爹妈……我爹很乖戾。我妈逆来顺受……可你越说砍头只当风吹帽,你越要想,这条烂命是谁给的……不是的,小醉,他们不靠我。是我靠他们活着的……你懂吗?小醉?”

  小醉:“懂的呀。你很厉害,可也不能靠自家一个人活的,又不是石头。”

  我仰了我难看的脸看着她,我很伤心,脸很扭曲。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真懂我不要脸地在说什么。但无疑,在关于生存的故事上。她比我懂得更多。

  于是我苦笑:“我厉害?我是我认得的最没用的人。”

  小醉在我的手上拿手指划着圈子。因我的措词而好笑:“你认得的你?啊,那你认得的其他人都不是人啦。是齐天大圣。他也不要大闹天宫,他就打到阎罗王家把死了的人都要回来,那就好啦。”

  我:“我不认得这样的人。我真想认得这样的人。”

  小醉:“我也不认得,所以你就是我认得最厉害的人啦。”她反驳我的摇头不迭和苦笑:“你看看。你一个人就养活爸爸妈妈两个,我连自家一个都养不活。”

  我:“……天地良心,这叫哪门子的厉害呀?”

  小醉:“你顶天立地的。有哪个能从江那边把家里人抢回来呢?哪个男人都讲自家了不得,可是我晓得,他们做不来。”

  我苦笑加呻吟:“……不是的。是我那鬼团长干的。”

  小醉:“你还救了他呢。今天在街上,你为了他,你一个打十多个。”

  我:“我哪儿在打呀?要说打,他们随便拣一个也能放翻我两三个。”

  小醉:“打架还不容易?我都在打。你咽下那么多鬼气,你还不说,你顶天立地。”

  我:“……我该拿把小刀撩死我自己,慢慢的一刀一刀棱。”

  小醉吓一跳:“做啥子?”

  我:“瞎说的,我知道啥叫痛,所以最怕痛……我现在只是在还债。以前他欠我们的,现在,我们欠了他的。”

  小醉:“我不懂。”

  我:“不懂好。我也很想不懂,可是已经懂了。”

  小醉:“……你不要急。

  你很快就能站在南天门上地。挥着川军团的无头旗。行天渡地桥又会搭起来,你那些死在南天门上的弟兄就都能安息了……”

  我吓了一跳,我的反应剧烈到把小醉也吓了一跳:“谁、谁告诉你的?——迷龙这个该死地大马哈鱼嘴巴!”

  小醉:“谁告诉?你天天都挂在脸上啊,眼睛里也是,到处都是。你从来都只有半个人在这里跟我说话,还有半个在江那边。你们都一个样子。上官姐姐讲迷龙哥也是一样,火烧眉毛地回家来,火烧屁股地回阵地。他们想给雷宝儿要个弟弟,一直要不来。上官姐姐讲没办法,打这个仗地人都着了咒了。魔住了。死人没入土为安,活人要自爱自重。这是我哥哥讲的。他讲不要提不要提,做份内事去。”

  我:“……不要提不要提。我求你。”

  小醉:“不提了。我的男人从来不觉得他了不起,也用不着别人来说他了不起。他就是不亏不欠的,这么顶天立地。”

  为了平息我扭曲的表情,她拿着我的手抚摸她的身体。我把全部注意力用来探索她瘦弱的肩胛,她就对着我耳朵吹气。后来我又听见一声饥肠辘辘的声音。她就因为我的僵滞拍打我的脑袋,一边开着这样的玩笑。

  小醉:“我们要不要把生米煮成熟饭?”

  我:“……不。”

  但我的嘴和行为是两回事。她用她的手指一直和我的笨拙开着玩笑,是的,这对我有用,我从不放松。

  她这事上很熟练,是我的老师。从来半个的孟烦了回了回魂,今天晚上成了整个。

  我很酸楚,以前我一直以为只会觉得冲天的醋意和怨气。

  我有什么资格接受这样的馈赠?……我接受了这样的馈赠。

  月亮已经淡成西边天穹的一个影子,天很黑,某户殷实人家养的鸡在扯脖子叫。禅达已经没多少鸡了,所以它的声音很孤单。

  我从小醉家出来,黑漆漆的,我一边摸索着穿好自己的衣服,一边又看了看那黑漆漆的门洞。并没有值得刻在脑子里的非常之相。我有改变?我一成不变?我不知道。

  我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开。

  我离开小醉家,很黑很黑,比夜晚更黑,经常我要摸着墙走过那些敲钉转角。

  我离开小醉家,回我团长的身边,我父母的住处。迷龙家。

  天要亮不亮时。我明白了迷龙的心情,那疯子跑回禅达。那疯子再跑回祭旗坡,世界对他就剩下两极,永无中和。我疯子一样想留在小醉身边,留到八十耄耋,九十鲐背,我们爱惜着对方身上的每一条皱纹。可第一声该死的鸡叫,游魂野鬼孟烦了想的是,回他团长身边。

  我绊在什么东西身上,摔了一溜滚,那东西对我吠叫,我对它吠叫一那条野狗子夹了尾巴逃开。

  关上地门现在开了条缝,小醉在门后捣腾着什么。

  天亮了一小下,黑了一大下。

  小醉在门后捣腾的东西算是完事,她把那块标志营生的木牌挂回了门上。后来她呆呆地看着。

  黑那一大下时发生很多事。

  小醉把她的木牌挂回了门上。因为昨晚有个不要脸的家伙一字没提,可几乎是明火执仗地告诉她,自谋生路,我养不活你。

  死啦死啦躺在床上,瞪着眼,他从窗棂里搜索不到任何天光,于是他脸上有了从未有过的萧索和茫然。后来他叹了口气。

  我的团长早已醒来,瞪了迷龙家窗户两小时后,他叹了口气。如果我在旁边就会被吓到,他睁开眼可能做任何事情,但从不叹气。

  虞啸卿,站在桌边,用不着怀疑,这货已经这样把自己当钉子敲在桌边,足足站了一夜。

  他看着镜子,镜子里的那个人已经没有生气了,他又看了一回,然后拉开抽屉。这位暴力倾向严重的领军者是为自己预备了一抽屉的手枪的,柯尔特、勃朗宁、毛瑟二十响、史密斯左轮、日本南部……象他的部下一样,列着队,等着他。

  虞啸卿迟疑了一会是要决定该用哪枝枪一最后他还是选择了最心爱的也是绝对一弹致命的柯尔特。

  上弹匣、开保险、推膛上弹、举到脑袋边,一击即发。

  一群肯定也是盯了一夜的精英们冲了进来,连门也被撞脱了倒在地上。扭打,摁住,走火的枪响。被打飞了头盔的余治摇摇晃晃从人群里退出来,瘫在一张太师椅上。被虞啸卿拿枪柄捣了腹部的何书光在原地痛得直跳。但枪总算被抢了下来,虞啸卿被七手八脚抬回床上,摁在床上。

  虞啸卿的反抗是不发一言但是绝对顽强的,没人做声,沉闷的殴击声不绝于耳,不断有被他扁了的属下痛苦不堪地退开几步,再又冲上。

  床轰然塌了。

  张立宪摸着自己的脸,何书光揉着肚子,余治研究着头盔上那发手枪弹的擦痕一他们站在虞啸卿的屋外,屋里灯光映出的人影已经不是那样纷沓,后来李冰瘸着腿出来。

  李冰:“打了镇静剂,师座好些了。”

  张立宪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来:“一先一人一板一板!”

  何书光:“老子今天要打架。是好弟兄的不要挡我。”

  余治:“不用枪好吗?我今天不想再看见枪。”

  他们配合默契,主意是几句话就有了。不用枪没问题,他们整理着身上的刺刀、砍刀、马鞭子、棍子一这些玩意使他们在对峙阶段的青葱岁月也过得不是那么的无趣。

  虞啸卿戳了一晚上后断定生有何欢,死亦何惧。虽然自杀未遂,却叫他的手下们悲愤莫名一他们要出气。他们昨天已出过气,可他们有出不完的气。

  天色已经放亮了些,那帮货站在小醉家门外,进退有序张驰有度,居然巷头巷尾一边几个,物资丰富,出动到吉普车,思维慎密,还拉了个两翼包抄的战略部署。

  可天色放亮叫他们心里不大舒服。

  张立宪:“这家没错?”

  何书光:“没错。我瞧过她进去的。”

  张立宪:“你两眼贼光,脖子就跟着女人转。就给自己弄一个。”

  何书光:“小地方。俗脂庸粉。”

  张立宪在嘴里发出一声牙疼似的吸溜:“余治上。”

  余治:“何书光上。他天天跟几百个女的亮大膀子。”

  何书光骄傲地:“我可从不跟她们搭话。”

  张立宪:“……谁上?!”

  余治:“你上。”

  何书光:“你昨天被她收拾惨了。你上。”

  张立宪:“……谁被她收拾惨了?!”

  他们面面相觑。

  虞师军纪严明,给他们胡来的空间不多。纵观战局,打上祭旗坡将被人海淹没。迷龙家是知道的,可那叫扰民,而且想起我那家父谁都心有余悸。翼侧击破,小醉这是他们唯一能找到的软肋。

  余治:“老张,你昨天头套菜蓝子,嘴叼葱叶子,就是她做的好事。”

  张立宪恨得就去揪余治的耳朵,还闹个未遂:“……我上!”

  余治和何书光诡计得逞,就跟在张立宪后边挤眉弄眼,丝毫不以老大的滑铁卢为哀事。然后张立宪被一帮喽罗们保护着,到了门外还要一通打量,好象门上边被设了诡雷,最后他们的眼珠子定在那块木牌上,木牌没翻过去。

  迷龙一个握着手榴弹的手就快杵到了他的脸上!“脚抬起来!”

  何书光愣了一下,看了看事态和几只还没及放下金鸡独立着的脚,慢悠悠地把脚抬了起来。

  迷龙看看就乐了:“你何书光?”

  何书光:“怎么的啊?”

  迷龙翻手就把何书光掀到了地上,呼啸一声,抬了脚便踩,看来他是铁了心要在何书光脸上照印一个脚印。

  何书光滚地闪开了,迷龙便一脚踢了过去。

  谁会愿意看自己的同袍被人这样臭揍呢?——周围人已经蠢蠢欲动了。

  我:“走啊!你把他们惹急啦!”

  晚啦,张立宪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伴之一声大喝:“抄家伙!”

  家伙有的是,只是大多没带,带的也不好因拳脚斗殴拿出来。张立宪这一声喊,几个手枪便举了起来,而余治李冰跑了进屋,更多的长枪从屋里被抄了出来。

  我们僵峙着,整个班的枪械对一个手榴弹。

  迷龙从来也不懂,暴力引发更多暴力。现在大家都下不来台,虞师打架本是便饭,只要不扰民,虞啸卿甚至觉得有壮军人血魄,可打到师部地盘来玩军火,头次。

  张立宪:“把手雷给我扔下来一不,放地上!”

  迷龙嘿嘿地乐,也不放,还拿手指头捅对着他的枪眼。

  张立宪:“公了还是私了?!”

  迷龙:“啥叫公了啊?这种事哪有公了的?”

  张立宪:“瓜娃儿要得。”他扫了眼旁边,不知哪个孙子刚剃过头,摊子没收,剃刀和水盆都在旁边:“余治,帮我拿过来。”

  刀立刻就到他手上,张立宪拿着在我们面前晃着:“每个人留一半头发,两条眉毛,就可以走了。我说话算话。”

  于是迷龙慢悠悠的——何书光在他的脚下,已经动弹不得——迷龙把脚踩在人脸上,不轻不重但结结实实印了个脚印:“你吭哧瘪肚的整啥呀?给你个脚巴丫子。”然后他开始嚷嚷:“整不死他?!”

  为了方便动手。他把手榴弹塞我手上了。不用他嚷嚷不辣也已经躁动起来,嗖嗖地挥着他皮带上拴的锁头。我手上扣一手榴弹,把小醉推开。我瞪着那几个枪口,张立宪还没下令开枪。但这样下去怕是迟。

  然后一只手握住我手上的家伙,另一只手冲着我一个大耳光扇了下来。我惊怒交加地想抢回那个手榴弹,但我看见一双包裹着绷带的手一然后我面对着死啦死啦。

  我的整个身心都放松了,我也放开了那个该死地手榴弹,我想迷龙和不辣也放松了,尽管死啦死啦一个没拉。各给他们赏了一记耳光。

  然后他扫了眼那些还对着我们的枪口,枪口放下——他毕竟是在场的最高职长官。张立宪跟他眼对眼地瞪着。恨则有之,但对这个在沙盘上荡平了虞师的人也不是没有敬意。

  张立宪:“公了私了?龙团座?”

  死啦死啦:“公了?张营长,你乐意陪着我这几个癞头兵一起被打屁股?”张立宪只好无话,死啦死啦便伸了手:“小片刀借我使使。”

  他拿了剃刀在手,把手榴弹塞回他口袋里,便向我们发威:“三个臭皮匠。就来冲人家老窝,勇猛得很——只可惜南天门在你们掉了头地方向。”

  我们直撇嘴,迷龙不辣嘿嘿地乐。

  我:“该听这话的人也在你掉了头的方向——跟他们说去。”

  死啦死啦:“小孩子打架才争谁先动的手呢。今年贵庚?”他一声暴喝:“头低下来!”

  被张立宪们剃头那是宁死不从,被他剃头倒是无关紧要。我们嘻嘻哈哈地低下了头来,刚磨过的刀快得很。被他摁着迷龙不辣的脑袋,一刀下去就是见青头皮地一道。几刀下去迷龙不辣脑袋上的毛儿已经各少了一半。一左一右,相映成趣。

  死啦死啦:“你戴个帽子干嘛?老子是你地勤杂?”

  他可真问到我高兴的地方啦。我一脸诡秘地把帽子摘了下来一我脑袋上现在寸草不生,我可不想带着个被张立宪们剃成狗啃的脑袋到处乱晃。

  死啦死啦眼神有些发直,因为一直昏睡他可还没机会见识我的光头。迷龙和不辣笑得喘不过气来,好像在场最可笑的人不是他两位,而成了死啦死啦或我。

  迷龙:“昨天就教这帮虎拉吧唧的过过一道啦!他现在可是滚刀肉一块啦!”

  不辣:“团座,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哈哈!”

  我也高兴加荣幸地微笑着:“舒服,透气。我喜欢光头。”

  那家伙瞪着我生了几秒钟地气,然后把剃刀折好了,顺手揣进了口袋一也是个得什么拿什么的主儿。

  死啦死啦:“张营长,有浆糊的没?”

  张立宪表情更加古怪地看着我们,他的伙伴表情更加古怪地看着我们一一刚才是愤怒,现在是一种不知道该不该哭的表情。

  死啦死啦从地上又拣起鬼知道曾属于迷龙还是不辣地一撮头发,蘸了点浆糊,他要把那撮头发粘在我的头上,但我头上已经没地方了——迷龙和不辣地头发现在各有那么——半在我头上了。

  不辣笑得快疯了,我想就把南天门打下来他也不会这么高兴。小醉显然很想不笑,觉得笑了就对不住我,可那玩意没法绷得住。

  不辣:“舒服!透气!他喜欢光脑壳!”

  迷龙这会比不辣和小醉坚强,那是因为他试图把我地假发整出一个发型,如果笑得象不辣那样会影响他的设计,但他仍然咬着牙发表了自己的看法:“真是……五马张飞的。”

  找不着地儿粘头发的死啦死啦便决定把那玩意粘在我人中上,以造就又一撮仁丹胡。

  我坚决地拒绝:“这个不行。别再来一次啦。”

  死啦死啦:“手足相残,视与日寇同谋!所以你就这副德行!”

  我只好由他搞了,我也豁出去了。于是我便有了一撮仁丹胡,顶一个糊出来的马桶盖头,我严肃地看了看所有人,于是又有几个被我干掉一笑得脱了力。

  死啦死啦——他始终是象我一样严肃的——向张立宪抱了抱拳:“得罪。告辞。”

  张立宪有点踌躇,但从他脑袋后伸出又一个怒气冲冲的脑袋,那是何书光同学。鞋印在脸上尤存,他今天已经光荣地被干倒三次。

  何书光:“怎么能教几个连枪都抓不稳的家伙趟了来回?”

  我们的脸色又沉了下来,但死啦死啦挥了挥手:“走。”

  我戴上了帽子,夜长梦多,我们就走。

  何书光想动手。又有些气馁,只好向着张立宪抱怨:“明天大伙搬回师部住吧,省了被兵渣子打,又有脸又安全。”

  张立宪脸上可就挂不住,抓了余治手上地长枪,横在我们要出的院门前。他倒是特意先错开小醉:“站住了——无礼义,鲜廉耻。到这里嘻嘻哈哈耍个苦肉计就想走了?”

  死啦死啦就和蔼地扫了眼横在眼前的枪管,然后更和蔼地看着他。我们倒不生气了,只是做好打架的准备——有人要倒霉了。

  死啦死啦:“嗳呀,师座!”

  屋子塌了,张立宪也许不带回头地,可这两个字就一定教他正冠正襟地回了头。于是枪跑到了死啦死啦手上,枪托子狠杵在张立宪腰眼子上。张立宪还是不肯弯,趔趄了一下,扶着门框子让自己稳住了。死,啦死啦可不管他的惊怒交集,戳着鼻子骂。

  死啦死啦:“我要是你。就拿根管子,从这张鸟嘴通进去。直通到屁眼。看是什么塞住了那一肚子学问,于国于民都用得上。可永远倒不出来!我是团长,就算是炮灰团,也是一个团长。你是营长,就算是十足亲信,也是一个营长!以营对团,全无敬意,忠孝信梯礼义廉耻,挂在嘴上,踩在脚底!这一下只让你们知道,除了虞啸卿,世界上还有你们必须敬重的东西!”

  张立宪忍着痛,横着脸,挥挥手:“打。打完我自己去班房。”

  但死啦死啦又开始作怪,正冠正襟地挺直了,还是向着张立宪身后的院外:“师座!”

  张立宪气得眉毛都快竖起来了,连气出来的四川话都叫谁都听不懂了:“嚯!你个葳货扯洋盘着瘾啦……”

  但是来自他身后的一脚结结实实地着落上他的屁股,张立宪撞到了迷龙身上,迷龙象我们几个一样绷着立正,板着脸把他推开…一何书光那帮家伙也在做和我们一样的事情,枪械棍棒板砖瓢盆,各种随手抓来用于械斗地家伙事落了一地。

  虞啸卿黑着张本来就很黑的脸,一脸黑气地站在门外。看着他我们也多少理解了精锐们所做的出格事,那完全是出自无能为力的痛楚,当一个永远挺得钢枪一样的人一夜间便黑了眼圈,瘦削出了骨头。他拿着一把长刀却没有任何杀气,因为那把刀是他拿来做拐杖的,他看起来有点佝偻,整个神态让我们有一夜白头地错觉。

  但是虎死不倒架子,那家伙照旧不顾那一院子向他敬礼的人,只管他最介意的人他只盯着死啦死啦。

  虞啸卿:“你是知道我在外边,还是信嘴胡柴?”

  死啦死啦正气邪气又都没啦,只剩下阿谀气:“师座安好!师座无恙?唉……我是说,师座我挺挂念你的师座……”

  虞啸卿就叹了口气:“果然又是胡柴。我把你想成鬼怪了,还当你看得穿墙。”

  他一只手扣上了张立宪的脑袋,张立宪保持着一个敬礼地姿势,被他轻轻地把脑袋拧了过来,于是张立宪眼泪盈眶地看着他的师座,被盯了两秒,一行眼泪掉了下来。

  虞啸卿地口气倒是柔和得很:“哭什么?我要是死了,你要么冲上去,把血流光,要么回家,讨个老婆,看举国沦丧。哭什么?”

  张立宪:“是!师座!”——于是又是一行。

  虞啸卿在那个后脑勺上轻轻拍了两记,于是那个从来学他挺得象枪一样地家伙弯了,低着个脑袋瞪着自己脚尖。虞啸卿却又不管他了,他找的是我地团长,从进来找的就是我的团长。

  虞啸卿:“抱歉。”

  死啦死啦:“没事。”

  虞啸卿:“他们跟上我的时候都是小孩子。打得很苦。我跟你一样穷过。没东西可以犒劳。无赏即无罚,无赏无罚即无管治。我能给他们的只有娇纵,于是娇纵太过。抱歉。”

  死啦死啦:“没事。”

  虞啸卿:“你的部下已经惩治过,我地部下还没惩治。”他挥了挥手让随着他的警卫进来:“全体禁闭。禁食面壁,肚子空了脑子会想得多点。”

  张立宪:“师座,您现在正是用人的时候。”

  虞啸卿:“明知用人,你们在做什么?”他让就要拖人的警卫停了:“禁闭暂免,每人去自领十记军棍。”

  张立宪:“他们很多人都不知道。是我带地头。”

  虞啸卿:“你是二十记。”

  张立宪:“是。”

  料理完他部下的虞啸卿便看着我们,确切说。看着死啦死啦,在一个很近的距离上大眼对小眼地看着。

  虞啸卿:“你告诉我。我知道你有办法的。”

  死啦死啦:“……没有。”

  虞啸卿:“有的。我压根没说是什么事的办法,炒鸡蛋地办法?或者治脚气的办法?你就回我一个没有。一有地。”

  死啦死啦:“……没有。”

  于是虞啸卿在他拉着的刀上找了找支点,然后跪了下来。

  虞啸卿:“在这里见上,不是碰巧。五个小时前我想打穿自己脑袋,连枪都被人下了。然后到处找你——我从祭旗坡找过来的。”

  我们一片死寂,连惊讶都忘掉了。

  虞啸卿一夜煎熬。于是自杀,自杀未遂,于是灵光闪现,然后满禅达找一个该死不死的人。目高于顶没削掉他的智慧,我们所在的世界从不缺少人精。

  我不再瞪着虞啸卿了。反正最不可能地事他也做了。我只关注着死啦死啦的后脑勺,我看着那个后脑勺一点一点地低迷。慢慢地耷拉下来。

  死啦死啦:“……你又高看我了。我看不穿墙。我没有办法。”

  然后他从虞啸卿身边走过,他没有去看虞啸卿的勇气。也更不会有扶虞啸卿起来的勇气。我们耷拉着头,用做贼一样的步履从我们地师座身边走过。

  被我们留在院子里的人们如同凝固。

  我们灰溜溜地走过钉子巷,虞啸卿地小小车队也灰溜溜地停在外边。我们看见让我们非常惊诧地一景:唐基和郝兽医坐在虞啸卿座车的后座上,郝老头儿仰着天,把一颗脑袋在靠背上横担,他哭得不像个样子。唐基轻轻拍打着他的肩膀,一只手拿着他想给郝老头用郝老头却从没用过的手绢——老郝已经用习惯了衣袖和衣摆,譬如现在。

  我:“……郝老头怎么来啦?”

  死啦死啦:“送我来的。我让他等在外边。”

  我们心情都有点低落,我和死啦死啦,我们都不想说话。

  迷龙:“个老笨蛋,咋和那么个老人精混得人五人六。老天扒地的。”

  没人能回答他,我们都是在低语,你可以对一个半吊子军医的伤恸表示奇怪,但绝不敢对一个副师座的言行表示怀疑。我们低眉顺眼地走近,低眉弄眼地走过,低眉顺眼地离开。

  唐基很难得地没有眼观六路,专注于他身边那个同龄者的伤恸,并且我们发现这又是个方言怪,他和郝老头掰陕西话:“……莫事啦,莫事。老汉,老哥哥。人生一世,弹指一回。有什么懂不得的?你我不过是分坐了两趟车,你坐了牛车,我坐了汽车,可坐车的不还是个人,不还都是从娃娃坐到老汉?”

  郝兽医就只是仰着,本想少流泪,结果多流泪:“……莫得啦,都莫得啦。”

  唐基:“得之幸,失之命。话反过来讲也可以的,得之命,失之幸。得失我命,得失我幸……我不讲嘞,越讲你越哭,你哭痛快就好,我听,我不好陪你哭。”

  郝兽医:“莫得啦。莫得啦。都莫得啦……谢谢,谢谢副师座。”

  唐基:“我日他妈的副师座。”

  我们快速地从车前走过,我们又想听,又不敢听,而且唐基已经注意到我们。

  我们想迅速离开这里,迷龙不辣小醉也许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就他们的本能,都能嗅出来气氛的怪异,尽管虞啸卿没追上来,也没有任何人拦我们。

  我们走到钉子巷巷口时,郝兽医拭着红肿的眼睛追了上来。

  何书光:“丑女人,没生意做。”

  张立宪欲砸门又止,但是余治在后边帮他踢了门,然后闪身飞退。张立宪不好就退,特务营营长以及老大的架子总要维护,而他弟兄们手摁刀柄牙关紧咬拳头紧握的架势好像对他也没有任何帮助。

  短暂的僵滞后张立宪同学便对着从门缝里探出个头的小醉发愣。

  嚓的一声,何书光同学虽没带枪套却还是带了枪,他老哥从衣服里拔出了枪,虽没瞄准却也如临大敌。张立宪瞄了他一眼,倒也不是责怪,而是茫然。

  余治开始大叫撞天冤:“你不带那玩意会死啊?!”

  而小醉开始发话:“啥子事?”

  李冰在张立宪身后小声地:“老张,是你老乡。”

  张立宪从茫然坠入了更加茫然,只好瞪着何书光,直到那家伙终于不情不愿地把枪往背后藏了。

  张立宪:“……给我。”

  何书光就把枪给他。张立宪拿在手上,又愣得一下,狠狠给拍了回去。

  余治又开始鬼叫:“要走火的!他刚打的保险机啊!”

  终于何书光搞明白了老大要什么,于是早凑就的一卷钱拍到了张立宪手上,张立宪把它递了过去。

  张立宪:“我们……”

  他的狠巴巴只开了个头,不怎么抡得下去。对于和虞啸卿近似值最高的张营长来说。好男不跟女斗是与生俱来地东西。昨天地斗更接近挨揍,总还说得过去,且张营长一开始就承受了昏天黑地的厄运,在他之后的想象里自己是仗义执言的乔郓哥,而行凶的是恶毒的王婆。

  于是何书光干净利落地宣判了他们的裁决:“——今天把你包啦!”

  我站在迷龙家门外。天已经大亮了,门开着条缝。里边有叮叮当当地敲击声。我并不想就这样进去,扒着门缝往里瞧,在祭旗坡上一向最懒的迷龙起了个大早,在那叮叮当当地敲着铁皮。看来他是要把那些从我们军备物资里淘弄来的弹药箱、物资箱敲成他家的排水檐,河沙、胶泥什么的昨天就在他院角堆了一小堆,那家伙在家倒细心得很。敲打时还拿破布蒙了锤头,以免吵了别人的早觉,一边还要起身去和实物做个比划。

  我在地上捡到半根皮筋,拿小截纸头做弹弓子,想打他一下。然后我瞧着刚还在专心干活地迷龙往楼梯上张了一望,整个神情都不对了。刚才的专心致志立刻成了贱得掉油:

  ——他老婆刚睡醒。裹着他的军装下楼了。

  迷龙那家伙连眉带眼都活动了起来,像是要偷蜂蜜的狗熊。他蹑着个只有戏台上才能见到的步子蹑过去搀他老婆,要说是关切吧,一个真正关切的人绝用不上那样一脸贼相的——实际上他老婆从够得着他开始就在揍他的手臂。

  然后我目瞪口呆地看着迷龙搀了他老婆下来就在他家院子里大跳华尔兹——当然,那不是华尔兹,不知道是他从哪段地方戏里抄来的一个,步子,他老婆仍在打他,而显然这阻扰不了迷龙把事情带去他要去的方向。我以为他要拖着他老婆在院子里疯上十几个圈子,结果只是抡了半个圈子他就急色大发,拥着他老婆往楼上跑,他老婆这回真有点急,换上了更有杀伤力的肘子,于是迷龙暂时受挫。

  我旁边有一个脑袋开始挤我,我推了一把,给不辣腾出条缝来一块看。他刚买了早点回来,抱了一捆油条,于是我们可以边看边吃。

  那两口子无声的撕巴刚告结束,迷龙吃了几下,窝到院角装作流涕。他老婆也没理他,坐在他干活的地方检查他刚的那点活计。那撑不了多久,这两位实在是像足了求偶季节的两只花鸟,那只公家伙在未遂之前绝不会断了围着母家伙绕圈的同心圆——迷龙再凑过来时已经在身上缠了几块花花绿绿的布,也不知道在他们老家那里这叫个什么,他手上的两块小破布转得风车也似。我们见过迷龙贱,没见过迷龙这么贱,眉眼快滴得出水来,一个大粗腰扭得水蛇一样。

  然后那家伙开始用女人腔唱:“大姑娘美,大姑娘浪,大姑娘走进青纱帐,这边的这边的苞米它已结穗,微风轻吹起热浪。我东瞅瞅,西望望,咋就不见情哥我的郎……”

  我和不辣死死地捂着嘴,可没法不笑得打跌。我快把刚嚼下去的半根油条从鼻子眼里喷了出来。

  不辣:“浪费粮食!浪费粮食!”

  他老婆也在无声地笑,碰见这么只大活宝实在很难不笑,而他老婆拿石子投他的时候,迷龙这家伙做的不是碰,而是凑上去迎,挨两下不算,还要竭力把石子衔到嘴里。

  迷龙:“……郎啊郎,你在哪疙瘩藏,找得我是好心忙。大姑娘美,大姑娘浪,大姑娘走进那青纱帐,这边高粱它正拔节,咔咔直响把歌唱……”

  我父亲开始了他早不现身却是定点的叫骂:“国破家残,还有心唱这淫词浪曲,不堪入耳!”

  迷龙吃了一吓,被他老婆把一颗小石子投进了嘴里,咕咚一声,居然咽了下去,戳在那里发愣。他老婆也吓一跳,抢上来想帮他吐出来,可那家伙得便宜卖乖,又是眉眼含春,声音虽然低了八度,却蹭着他老婆低声哼哼。

  迷龙:“……我东瞅瞅,西望望,咋就不见我的郎,郎啊郎,你在哪疙瘩藏,找得我是好心慌……”

  声音是没两句又高了上去,于是我父亲那厢也开始以暴制暴:“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皇路当清夷,含和吐明庭。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

  正气歌似乎是赢了,迷龙不再唱了,但那主要是为了逮着空对他老婆偷亲一口,亲一口,挨两下,再两口,挨一下,然后我们瞧着迷龙拥着他老婆往楼上钻,这回他心愿得逞。

  不辣笑得脑袋和我撞在一起,我们已经再忍不住声了,不过我们也不用收声了,我笑得岔了气,还要和我那罕有敌手的父亲应和。

  我:“……是气所磅礴,凛烈万古存,当以贯日月,生死安足”

  我再也听不到我父亲的咏哦声,倒是听到他的喝水和咳嗽声,他从正堂里晃出来的时候我赶紧缩了头,老头子扫了一圈空荡荡的院落。见敌已退避三舍,摇头晃脑抹胡子地回去。

  我和不辣你嘘我我嘘你地坐下。屁股刚落地就听见楼上的大床一声大响。带得整个楼板也一声大响,我们又跳了起来。不辣揉着肚子倒了下去。

  不辣:“我的妈妈娘嗳。他屋里那张床昨天刚刚修好嘞。”

  我:“又坏啦?”

  不辣:“脚折嘎哒。”

  我已经笑到快笑不出来了,只好冲着不辣猛摆手:“别说啦。别说啦。”

  不辣也有同感,不说啦,还在笑,唾沫星子喷我一脸。我们一直笑到都不能看对方,一看对方就又要笑,而且完全不知道为什么而笑。

  就这样吧,就这样吧。活着就是迷龙对他知书达礼的老婆唱东北乡下人的男欢女爱,两人传递着瞎子都明白的意思。就是用一半的在家时间把禅达最大的床折腾成劈柴,再用另一半在家时间进行修理。

  不辣仰着,靠在门框上,嘴里叼着油条:“就咯扎样子吧。”

  那与我心里想的那个词完全同义,以至我瞪着不辣那张一向让我觉得贫瘠的脸:“什么?”

  不辣:“咯扎样子咯扎样子。”他吃力地跟我说国语:“这个样子。”

  我:“咯扎样子也很好,是不是?”

  不辣恍惚了一下:“么子事好?”然后他无师自通地明白了:“蛮好蛮好。真的蛮好。”他叹了口气:“蛮好。”

  我看着晨空,我嚼着油条,迷龙的家真漂亮,就这样我们都没忘记漂亮。

  我:“我做得对嘛。小太爷又对啦。炮灰团已经够惨啦,惨成这样子我们都能过得……蛮好,那就没人能让我们去送死了,谁都不行。”

  不辣:“哪个要我们死?我卡死他我也不死。”

  我聪明地打住:“没哪个。”

  不辣便在那想入非非着:“要是给我也来扎堂客就更好哒。胸口膛要比迷龙的大。”

  我:“……比迷龙的大?你老婆?”

  不辣:“比迷龙老婆大。你不要装哈嘞。”

  我就跟着不辣一起色迷迷地笑,我鼓励他做这种想入非非。

  不辣:“要是把南天门也搞下来就最好最好哒。”

  于是我就像被抽了一个耳光似的:“……这事跟南天门有的屁相干啊?”

  不辣:“我带她到南天门高头去做事嘛。你不晓得那些个死鬼嘞,他们讲我咯辈子就会留一滩看女人看到流出来的口水。”

  我:“……那是耍猴子把戏。会有一千个死鬼看你耍猴子把戏。还会把你老婆拖走,让你又打单身。”

  不辣:“那哪里会罗?他们会搞我两下子,不会害我,搞两下子叫打招呼……好久冒看到他们哒。”

  然后他开始擦眼泪,我瞪着他。

  我:“我很想踹你。”

  我踹了他,一脚,两脚,不辣在擦眼泪,忙擦眼泪的人不会反击。

  我坐在院子里仰望着天井之檐上的晴空,禅达的云气厚重得足以让我这样一个心事过重的人有无数遐想——于是在我眼里,那些飘逝的云团像极了死在怒江那边的家伙。

  因为迷龙再没搞出过份的动静,我父亲又回他的屋了。郝老头拿一个石钵在捣着成份不明的糊糊。不辣好些了,就是说他又在偷食了,油条放在小桌上的筐里,不辣没完没了地撕下一口。再把还完整的油条盖在上边——为了调整出个天衣无缝的角度他没少费力气。

  我终于听见“嗳呀”的一声。郝兽医拿研杵把贪嘴鬼给打了。我感觉到老头子的目光在看着我发呆,但我更愿意盯着云层。

  郝兽医:“烦啦,我这里就好啦,你就又该换药啦。”

  我:“……你换就好啦。”

  郝兽医倒疑心起来:“这娃儿,你不要耍鬼。”

  我:“……我耍什么也不会耍鬼。”

  郝兽医:“你不要跑。你一蹦起来就老母鸡附身。我哪追得上?换药是为你好,大腿根根已经挖掉一大块啦。这里要再挖一块就没法看啦。年纪青青的,脱掉衣服就像个剥皮老山羊,这莫法讲嘞?你娃娃才二十好几,你还要找个好女子慢慢过日子嘞……”

  老头子一向唠叨,但还没这么唠叨。我教他烦得头都快炸了,我跳起来去扯他的衣服:“你他妈才像个剥皮老山羊!还是瘟死的!你满清年间的人管我民国人干啥呀?大家早死早投胎呗!”

  老头子便紧紧护着衣服。免得被我扯得露几根黑瘦的老肋骨。无论如何,我至少有一半是在浑闹,但没几下,老头子开始抹眼泪——我很诧异,我一直没注意到他的古怪。我们都没注意到他的古怪。

  老头子就强笑,我不知道一个老头子强把自己的啜泣转成笑脸时是这么让人心碎的。我觉得我好像做错了什么。但这种做错事的感觉实在是与我旷古长存,不值得奇怪。兽医:“你个娃娃扒我做啥嘞?扒出个老猴子屁股来。我是讲你跟你家好女子。要爱惜自己,是人跟人嘞,不是猴子跟猴子……”

  我:“……你有完没完啊?有完没完?!”

  我掉头往正房走,有了我父亲,这地方倒不会缺少纸和笔——尽管他从来不会写什么。

  郝兽医很操心地跟着:“你不要走啊。换药嘞。”

  我:“你跟着我。啊,不要走,有本事你不要走。我二十多的人长条六十多的老尾巴。”

  郝兽医:“五十七嘞。”

  我管他五十六十,我只想让他消停,我拖了张草纸,特意不要干净的,找了张我父亲画过符的,一面尽是些“高堂明镜悲白发”“朝成青丝暮如雪”之类的胡柴,我不要这面,我要背面一我找了个秃笔头子,特意要秃地一我找了点某天用剩的臭墨,它们真够臭的。

  郝兽医:“这娃娃,干啥嘞?”

  我:“大家都这么熟啦。写幅字送你。”

  郝兽医:“嗳呀……那怎么好意思嘞?不好意思嘞。”

  不辣听说要写字,字认得他他不认得字,也照蹦了过来。郝兽医莫名其妙加有些期待地候着。他们看着我一挥而就。

  我把那张擦屁股都嫌脏的纸交给郝兽医的时候,郝兽医那张脸已经是哭笑不得,那张我一直嫌唠叨的嘴已经是期期艾艾。

  郝兽医:“这个……不好吧。你这娃……不能这样嘞。”

  不辣高兴得很,踊跃着发问:“写的么子?讲一下讲一下啦!”

  我便拿着破纸,我很高兴,我久已想这样小小的报复总在我身边唠叨让我学好的人,那张纸一面是我父亲的鬼画符,一面是我的鬼画符,我的鬼画符写着:初从文,三年不中;后习武,校场发一矢,中鼓吏,逐之出;遂学医,有所成。自撰一良方,服之,卒。

  郝兽医看起来很无力,很无力地念叨:“不要讲嘞。不要讲。”

  我管他,不讲我写它做什么:“有个家伙,胸怀大志,学写文章,要考秀才,考了三年,毛都没得。一怒之下,去考武举,校场威风,一箭射的——不是靶子,是报靶的屁股!于是乱棒打出,奋发图强,改做医生,终有大成。自己写个药方,包治百病,煮来吃啦,当天就呜呼啦——死啦死啦!”

  不辣在我没说几句时已经笑得在捶桌子:“各不就是我们炮灰团的兽医?!”

  郝兽医也在强笑,比哭更难看。

  我恭恭敬敬地把那张草纸呈给老头儿:“一字认作扁担,可连他都这么说。天意天意。此典本载《笑林广记》,信手拈得,就是您老人家的一生写照。笑纳笑纳,海涵海涵。”

  郝老头儿哆哆嗦嗦地接了,看着,想说什么说不出来,一个魇住的表情。不辣还在狂笑。我忽然有些后悔,其实我只是想他不要再缠着我。

  我:“……开玩笑的。还给我吧。撕掉撕掉。”

  郝兽医拿身子挡开了我伸过去的手,然后离开我们,那个背影有些哆嗦地把那张破纸叠好了塞进怀里。

  我和不辣都有些哑然。

  我:“……那话说我们谁都可以的!你不要认真!……我换药啦,不跑就是啦!你别胡思乱想!”

  郝兽医:“……换药……喔,换药换药。”

  他看起来茫然得很,茫然到要从自己是谁,在做什么这种问题上去想起。

  我坐下,自己找了根树棍子叼在嘴里。

  郝老头子在调药,又是两根竹签子,我又要做一回羊肉串。不辣死死把着我,并且过早地用着力气。

  不辣:“你不要叫,要不我喊迷龙下来帮忙。”

  我摇了摇头,指指自己嘴里咬着的树棍。

  于是又一回死去活来的折腾,后来我咬断了嘴里的树棍,狠狠一头撞在不辣的肚子上一一这轮的换药总算完毕了,不辣捂着肚子在地上喊爹叫娘,我在还没过去的剧烈痛楚中快把身边的桌子抠出了印,郝兽医茫然了一会,帮我擦汗。

  我尖叫着,一边想着我的团长。往常他早已加入,取笑我们,或成为我们取笑的对象。卑微和琐碎终于击碎了他的虎贲之心,我希望他尽快和我们成为彻底的同类。

  我的肩膀还在痛,我进门,让房门大敞,扯掉窗上的幔子,让阳光照入。别当我在打扫卫生,我使劲踢着家具,抖着破布,让这屋的积尘更加呛人。

  死啦死啦躺在床上,睁着眼,瞪着屋顶。

  我已经看惯他每天把自己累得像死人入土,然后睡去,然后在没睁眼的第一刹那就翕着鼻子醒来,闭着眼就为自己找到今天存活的阳光和空气。

  现在他象棵被拔出来悬在半空的死不了,他找不到了。

  我:“今天大晴,太阳好得很!日本鬼子没打过来,我们也没打过去!祭旗坡没炮响,横澜山南天门也没炮响!和平时一样,和大多数时候一样!什么都没变,是你觉得它变啦!——别耍小孩子脾气啦,你要不要起床?”

  死啦死啦:“……哦啦。”

  我瞪了他一会,我知道我必败,因为他并不是在耍小孩子脾气。

  我:“……蛇屁股回去叫车拖你啦,呆会到……”

  死啦死啦:“……哦啦。”

  我:“……吃早饭啦。”

  然后我掉头出去,一边抖着块积尘的破布,好让这屋更没法呆人。

  死啦死啦:“……哦啦。”

  迷龙终于下了楼,一边穿着衣服,在他之后下来的他老婆可不是个矫情的人,所以像迷龙一样落落大方。迷龙还在楼梯上就发现了自己感兴趣的东西,他绕过了还在发呆的郝兽医,生闷气和忍痛的我,还在吃油条的不辣,踢他屁股的雷宝儿,见了他就转开头去的我父亲,心无旁鹜伺候我父亲的我母亲,他的着点是死啦死啦。

  ——死啦死啦,在那看一本有着绣像插画的线装书,认真得很。迷龙钻到他身后,字不认识可看得懂画,迷龙的看像很不好,一边看一边挠着肋骨嘿嘿地淫笑。

  迷龙:“看这调调呀?你不要脸啊!”

  我父亲就很不忿:“仓夫走卒,不要粗鄙!这是竹坡先生评的《金瓶梅》!其中‘草蛇灰线’、‘千里伏脉’、“善于用犯笔,而不犯也”之法评得尤其绝妙!”

  可是死啦死啦也发出和迷龙一样的笑声,我父亲就噎住了。

  死啦死啦:“老孟啊,这书好看,借我看看呗。”

  我父亲:“……书与老婆概不借人。”

  我只好愤愤看了眼我一脸难堪的母亲,这老头子要达意时永不管别人在想什么的。

  死啦死啦:“没老子流血打仗,老爷子书与老婆都还在铜钹呢。”

  我父亲:“……借你倒是可以的。需一册一册的借,读完一册,保管良好,我再借你第二册。”

  死啦死啦:“谢啦谢啦。可有书看了。”

  他也不管我父亲的眼神是如何心痛,把那本《金瓶梅》第一册卷了就塞进了衣服里。仅仅是因为我父亲牙痛一样的嗳嗳声才又把书拿出来抹平了。

  我父亲表情微妙地看了他一眼,而我看着他们俩的表情——我不愿意看我父亲的表情,把头转开,而我看见其他人也是同样的表情。

  我不喜欢我父亲的表情——在这时看这样完全无用的闲书,连我这样沮丧的人都做不来——而我父亲是一个‘你也这样了’的复杂表情,诧异、鄙薄、惋惜、幸灾乐祸。

  我们开始吃早饭,有迷龙老婆刚端上来的粥和油条,我不愿意看他们所以东张西望。于是我望见门外的何书光。那家伙站在迷龙家门外,仍然是那样过度的剑拔弩张,当和我对上眼时,便向我招了招手指头,然后走开。我起身跟去。还有两个家伙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我的异样。迷龙和不辣对打架一样敏感之极。

  我出来。何书光站在路边,尽管他一只手就能收拾我,却还毫无必要地摁着腰上的刺刀。我走过去,以死样活气迎对他厌恶加嫌恶的眼神。

  我:“你们已经赢了……没完啦?”

  何书光把一个东西递给我,那东西我没法不认得,小醉门上的木牌。

  何书光:“你那相好的在钉子巷左手第二个院。快被我们弄死啦。”

  我的呼吸忽然激促起来,我把木牌揣进了口袋,而何书光那家伙悠哉游哉地走开——我省得想啦。我只能跟着他。但是迷龙和不辣跑了出来,那两家伙扒拉着我,想研看我身上有没有新伤,而我一直盯着行远的何书光。

  迷龙:“你咋的啦?他收拾你啦?”

  我摇着头,因为不辣已经在地上找了块石头要追上去拍人。

  不辣:“有话你要讲嘞!我开他扎脑壳!”

  我推开他们俩。我跟着。

  迷龙:“你被人拍花啦,傻孩儿?”

  我终于明白我不可能摆脱他们的纠缠:“小醉。叫他们带走啦。”

  于是他们放开我了。他们准备家伙。

  不辣解下了皮带:“迷龙,借下你家锁头。”

  迷龙忙着往家跑:“拿去拿去。”

  不辣把迷龙家的锁头锁在自己皮带扣上。挥了两下,他现在有了个流星锤。迷龙很快从院子里跑出来,拿着衣服,而且就是昨天那件被张立宪划开了的衣服,他老婆刚缝好。

  不辣:“你拿的么家伙?”

  迷龙:“衣服啊。见人得穿衣服。”

  不辣:“你妈妈的嘞。懒得管你。”

  我没管他们俩,我只是跟着何书光那个远远的背影,就像迷龙说的,我已经被拍了花。

  我们走过这七拐八歪的巷道,禅达永远没有正东正南这种方向。何书光在很远的巷口站住了,靠在墙上等了等我们,等我们近了时他吐了口唾沫拐进去。

  这条巷子军人很多,在禅达时间太久,谁都还有自己的日子要过。师部的家伙条件比我们好,索性就包下了这条巷子。

  迷龙瞧见路边的一堆石头,就蹲下了,往他衣服里包着石头。

  不辣:“你昨天就是各样死的。”

  迷龙不理,把那个装了石头地衣包在手上称了称重量,不辣也就不管了,反正三个人就来人家的窝点是注定讨不了好的,不辣把皮带在手腕上缠绕了一圈,免得挥舞时被人夺走。

  我赤手条条,我捏着的拳头里露出一个石头的尖角。

  我:“我们是来挨揍的吗?”

  迷龙:“扯犊子。”

  我:“追他。”

  然后我们趁着何书光拐过了巷角看不见,猛追。迷龙不辣两个货对这种小伎俩烂熟于心,连招呼都不要打就追在前边。何书光又犯了个赵括式的错误,他不知道打了多年仗的人也许什么都没学会,但至少会学会不再等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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