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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团长我的团

第十九章

  小醉的院门开着,正在把一个地痞样的男人领进门,我插进他们俩之间时速度比得上狗肉。

  然后我冲那个男人大叫:“出去!”

  那家伙便瞪眼,撩袖子:“你妈妈……”

  我没让他说完全套,猛把死啦死啦给我的钱全一股脑塞他手上:“我是兵痞,你是地头蛇,咱谁也别惹谁!”

  然后我在他还忙着点钱的时候把他推了出去。我自作主张地关上了院门,回头。小醉正以一种奇怪的表情瞪着我,这不怪她,我每次都出现得这么奇怪。

  我:“有便装吗?有便装吗?”

  小醉现在看起来反应慢得气死我:“……什么?”

  我便冲着她大叫:“便装!死老百姓穿的衣服!”

  小醉:“……有的啊。”

  我开始忙着脱衣服:“拿来!快给我拿来!”

  被我吓到的小醉一溜烟跑回屋翻箱倒柜,我跟疯子也似地扯掉自己的军装。

  我给自己换上小醉哥哥的衣服,我想我和她哥哥也许真的很像。连他的便装我都穿着很合体。

  小醉呆呆看着我,估计都没想过一个男人赤身露体时女人也许应该回避,我在不那么紧张的时候才想起看了她一眼。

  我:“没事。别被我吓着。”

  小醉:“没吓着。”

  我想起来一件事,便去拿我的军装,我掏口袋,掏出她的镯子。

  我:“还给你的。”

  她没知觉一样地接了。我继续打理我自己,我没多少时间。

  小醉:“你回来了。我一直担心你。”

  我:“……回来了?”

  小醉:“嗯,回来了。”

  于是我忽然觉得时间不那么重要了。我也呆呆看着她。

  我(OS):“我忽然很想哭泣和咆哮,原来孟烦了还有个地方可以回来。是的,我有个地方可以回来,这里有个人欺盼我如欺盼家长再加上情人。我痛恨我愚蠢的自尊,甚至什么也不为,只为愚蠢的自尊,我已经丧失了所有能和她在一起的时间。”

  小醉:“你看见啦,我是做那个的。”她显然已经鼓了很久的勇气,因为说得很平淡:“那个就是那个。”

  我:“知道啦。”

  小醉:“我一直骗你。”

  我:“没骗我。因为我从来没问。谁都要活,谁都一样。还有,你也看见啦。”

  小醉:“看见什么?”

  我就让她看我自己:“看见我啦。我是逃兵。我没骗你。”

  我看着她讶然而惊骇地瞪大了眼睛。

  我:“我请了四个钟的假,能逃到哪里就算哪里。”

  于是小醉什么也没说,立刻开始去收拾了。我透过窗户看着她给我收拾吃的和衣服,钱——这家伙居然还把钱放在我曾偷过一趟的地方——她把整个罐子全倾进我的行装里,我对她很放心,于是我把军装里的家信挪到我自己身上。

  我(OS):“是的,和死啦死啦分手时我就成了逃兵,而小醉的手脚忽然利落起来——生活把我们逼成了这个样子。在禅达的世界逃兵是巨大的耻辱,也绝无一锥之地,被就地枪决叫作幸运,我曾见过我的同类被古老的私刑枷死。脱离军营上哪找吃我没有分数,就算逃成了我也不知道如何生存。”

  小醉没费什么时间,几乎不到十分钟她就把我和刚整出的包裹送出她的院门。倒是我在浪费时间,临出门时我看了她一眼,然后狂乱地和她拥抱。

  小醉如其说在挣扎,不如说是抗议:“没时间啦。真没时间啦。”

  她并没回抱我,但也并没放开我,因为她忙着把她的镯子套到我手腕上。

  我便忙着摘掉:“不要。”

  小醉:“可以卖钱。”

  我不知道我在她的心目里算是什么,因为她像对孩子一样吻了我的额头,我不知道我是自己挣出来的还是被她推开的,反正我们就是分开了,我看了她一眼,然后开始又一轮狂奔。

  我(OS):“我想这回跑起来不知道要在哪里停下,我还想小醉这回可知道了,她找到一个全禅达跑起来最难看的男人。

  一切都结束了,可我没觉出任何新生的迹象。”

  我跑过这片郊野,几辆车停在那里,收拾得那样得瑟的车只能属于精锐。

  何书光又在田埂边坐着,拉着手风琴勾引他其实并不想勾引的禅达妇女。

  刚从蓝伽回来的张立宪和余治在摔跤,那逗乐的意思远大于锻炼。

  他们的神祗虞啸卿看着哈哈大笑,原来他也会笑,原来他们也有其乐融融。

  我像耗子一样扎进田沟,鬼知道他们能不能认出我这个穿得像禅达乡农一样的家伙。

  丧门星愁眉不展地背着他的刀,不辣和蛇屁股终于在合力做一件事情,他们合力对付狗肉,为了便于追索,狗肉破天荒第一次上了脖套,两个货合着力把狗肉往另一个方向拉。

  阿译袖着手,纯当没看见。

  我(OS):“逃掉没四个小时我就会发现了,实际上,死啦死啦要没被书虫子气疯了,也许我当时就被发现了。”

  偏偏狗肉是一条那么执拗的狗,它坚持正确的方向。

  不辣喘着气:“给老子放聪明一点啦,你条大笨狗!”

  狗肉就转了身低吠。

  蛇屁股:“狗阿公啊,要搞清楚你在做什么呀。”

  那两货于是一起给一条狗下跪。

  阿译袖着手,阿译窝窝囊囊地走,就当没看见。

  那几个货现在在老百姓的家里翻腾,蛇屁股拿枪管子顶着人家挂在梁上的竹篮,要是我在,一定会抽他一我能藏在一个跟人脑袋一般大的东西里吗?

  禅达人就围着他转:“军爷,你在找什么呀?”

  不辣:“逃兵。逃兵。”

  禅达人:“这也装不下啊。”

  蛇屁股就拿着两个长柄手榴弹过来,刚搜出来的,他很得意:“藏不下吗?哼哼。”

  不辣:“好啊,你私藏军械,跟日本鬼子有一腿子。”

  禅达人:“别闹啦,军爷。你们非拿这个来换吃的,我又能怎么办?”

  不辣看了看阿译,阿译窝窝囊囊地看人家家里的对联,似乎全世界就剩这一副对联。

  不辣于是压低声,压低声仅仅是为了给阿译点面子:“嗳,有吃的没有?”

  丧门星只好深刻地挠着自己额头。

  那几个家伙弄到了一些苞米,在郊野里点了个火堆烤吃。

  而不辣对着一个水坑,耍着那两个手榴弹。

  不辣:“烦啦,你个没出息的往哪跑?!”

  蛇屁股在火堆边鬼叫:“你吃不吃啊?你不吃我吃啦!”

  不辣:“咱们把烦啦炸死在这水坑里怎么样?得交差啊。”

  蛇屁股:“好啊好啊。”踊跃不代表他不谨慎:“不过我没你那么爱扔那玩意,到处乱飞的,早晚出事。”

  不辣:“丧门星,你一个我一个。”

  丧门星不吭声,过来,接一个。阿译挑着糊苞米,从火堆边直起腰。看一眼。

  不辣当的一声把水坑炸了个满天花:“早死早投胎啊,烦啦!”

  蛇屁股也起哄:“祸害遗千年啊,烦啦。”

  丧门星闷闷的甩一个,然后抹了抹溅到脸上的水花:“没道义啊,没道义。”

  于是不辣热情地向阿译叫唤着,不过照理他是把所有人拖下水,有事一起担。

  不辣:“林督导也来一个?”

  阿译郁郁寡欢地看一眼,像吹口琴一样细腻地啃着他的糊苞米。

  我站在山野里,看着面前的山,当然我的视野不可能广阔到能看清就在我面前的一座山。所以其实我是看着杂草丛生的小径。

  我(OS):“翻过这座山,就是祭旗坡。祭旗坡下是怒江,过了怒江是南天门。南天门的土下是坟墓,它在我们心里永远是埋了一千人的坟墓。我要过江,踏上西岸,过去铜钹——书虫子一遍遍说着铜钹时,我想杀了他。”

  我拨开草径。开始我孤独的旅程。

  我的衣服已经撕成布条了,我很脏也很累,我站在江滩边,看着滩涂上那滩早已褪色的血——血是那个走投无路的日本人留下来的,他现在还埋在我身后的林子里。

  我看着湍急得让人目眩的江流在发呆,发了很久地呆以后,我回头尽我所能地搬起一块大石头,把它扔进江水里一然后我开始大骂。

  我:“连个水花也不起啊!你个妈的!”

  然后我开始发呆,发呆的时候我抓了大小的石头往江水里扔,后来我开始笑:“弱水三千,鹅毛不起……噫吁呼,蜀道难,难于上青天。猿猴到此不得过,只得对崖空悲切……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老子人老枪不老,枪下鬼魂知多少……西北望,射天狼,会挽雕弓如满月……将进酒,君莫停,请君为我饮此杯……”

  我也不知道我神经叨叨地在念些什么,我只是又笑又哭又闹地抓起石头往江水里扔。

  我(OS):“我不可能在江水里填出一条路来。我只确定人真是用一辈子来学习扯蛋。小书虫子撒了一个恶毒的谎。以报复我们这些用棍子和水龙问候过他们的人。”

  我从草丛里探出头来,看着下面那条开阔地。可行得车队的路,我的样子真是与被我们追逼的日军溃兵也差不多了。

  我:“这是虞啸卿升任师长后的大业之一,他让全禅达人修一条路,以便接受我们在入缅之前便说要来的美国军援。路修得了,只用来印证月亮婆婆的又一个故事,美援从未到来,希望也从未到来。”

  我钻出了草丛,走在路边,人还是走人道吧。

  我走在路上,我已经走了很久,我回望时除了山野还是山野,我早已看不见禅达。

  我确定我可以歇一会了,我在路边找了块石头坐下,我开始狼吞虎咽往嘴里塞小醉给我的食物。一边做着这个,我一边研究我已经磨穿掉的鞋,我现在发现一个破绽,我穿着一双禅达人不会穿的回力鞋。

  然后我听见脚步声,我连忙把脚藏到了石头后边,然后我看着在路上出现的那帮家伙,风尘仆仆,衣襟褴褛:几个筋疲力尽的兵,押着一队半死不活的壮丁,也许这队壮丁中的某几个倒霉蛋会被充塞进我曾经的团,但那又关我什么事呢?

  我佝偻下来,尽量呆滞地看着他们,只要他们不看见我的鞋,现在我跟一个赶路赶傻掉的死老百姓没什么两样了。

  但我就是他妈的这么晦气,他们走了那么远没歇,偏偏就是在我歇脚的地方停了下来。

  押队的:“歇一歇!歇一歇!”

  要吃的,要水的,唧咕个没完。

  押队的精神饱满得很,还在那大叫:“立者,行伍者之彩!定者,行伍者之神!你们眼屎巴巴的,翻了两座山啦我就见一群游魂!”

  我立刻把早已压低的头又压低了几寸,我不知道我有这么倒霉的,那个押队的家伙是李冰。

  我(OS):“从前初次远行,再也听不懂路人的口音,离愁顿生,以为离开了家乡,后来却发现压根还在北平。跑了一天一夜,抬头却见熟人,连虞师防区也没出去了。”

  我就那么冒着汗,把脚别在石头后边坐着,我知道我的样子很不自然,但已经顾不得了。

  我低着头。听着那个咔咔的脚步声向我临近,我瞅着我的汗流到鼻尖,滴在地上。

  李冰:“这位小哥,年纪青青,正当有为,国难当头,岂能坐视?”

  我便低着头,瞪着李冰的脚尖:“啊吧啊吧。”

  李冰(OS):“哑吧?”

  我便变本加厉地:“啊吧啊吧啊吧啊吧。”

  李冰:“哑巴还是装哑巴?我翻了两座山。碰见十个人,倒有七个给我装成哑巴——你抬了头我看看呗。”

  我差点没噎死,而李冰拿着他显然是用来抽人而不是打马的马鞭把子轻轻敲我的头。

  李冰:“抬头抬头。我看看你怎么装。”

  我只好和他僵峙着。

  我(OS):“十个壮丁,千里迢迢地押到前沿,倒要死掉七个,押丁的便要一路上找人补充,我便被这样补过。说实话,我也这样补过别人,一个半块银元。”

  李冰:“抬头!”

  我知道再搪不过去,抢了他马鞭子拔腿就跑。好极了。那小子奸似鬼,立刻就瞧见我鞋子。

  李冰:“逃兵!抓住他!”

  我开始狂奔,一边还忙着把马鞭子冲他砸了过去:“王八蛋!”

  一个像我这样瘸着连跑带蹦的人实在是特征太明显了,他立刻就认出来了。

  李冰:“炮灰团的死瘸子!打死他!”

  我狂奔着,他的兵分出来几个愣追着。最愣的小子就举了枪砰地一下,幸好是没打着,并且开枪的要捎带上李冰的一个耳光。

  李冰:“我是说抓到了揍死了他!”

  于是我狂奔着,他们愣追着。一个瘸子如何与有两条好腿的在平路上赛跑呢?我冲出了马路,沿着山坡连滚带爬地跑。

  但他们照旧玩命地追。

  我连滚带爬地跑着,我后边一群王八蛋连蹦带蹿地追着。

  这样下去着实不是路。每一次回头我都发现他们越来越近。王八蛋们在我后边嘻嘻哈哈地笑骂着。他们甚至有空捡了石头来摔我。

  王八蛋们:“跑啊,跑啊!死瘸子!”

  “他跑起来真像老母鸡!”

  “这种人怎么吃上这碗饭的?”

  我悲愤交加地骂回去:“你妈巴羔子!”

  我蹦着。吃力的腿蹦着,吃不上力地腿拖着,并且我发现更大的绝境不在我身后,而在身前一前边没路,这是他妈个断崖。

  山层层叠叠苍苍茫茫的,看在眼里真是种叫你无路可走的壮丽。

  我:“我要活!我要活!我要活!”

  如是地大喊了三声,我像个面口袋一样跳了下去。

  王八蛋们:“真跳啦?”

  “绕着追,绕着追。”

  于是他们欢欢喜喜地绕着追。

  我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我龇牙咧嘴,我周围的山峦像被摔在怒江里了,一个劲地晃荡。

  我爬了起来,我瘸着,蹦着,晃荡着。我身后的左右几十米开外,王八蛋们松松散散地绕了断崖追下来,他们惊喜得很。

  王八蛋们:“他真跳啦,真跳啦。哈哈。”

  “他那把骨头还蛮经摔打嘛。”

  我是真他妈的欲哭无泪,我晃晃悠悠地往前跑,否则再过个几秒十几秒他们便又要冲我摔石头。

  然后我便瞪着又一道断崖。

  山层层叠叠苍苍茫茫的,看在眼里真是种叫你哭笑不得的壮丽。

  我再一次开始我哭腔哭调的嚎叫:“你要活!你要活!你要活!”

  然后我再一次扑通下去。

  追我的王八蛋笑得岔了气:“又跳啦!他又跳啦!”

  “吧嗒个臭鸡蛋!”

  “接着绕!接着绕!”

  于是他们加倍欢喜地绕着追。

  我又一次结结实实拍在地上,我龇牙咧嘴。我眼前猛黑了一会,然后闪烁出一个清晰的但是冒着金星的山峦世界。

  我擦了擦鼻血,然后慢慢爬了起来,我梦游一样地向前晃悠。那帮王八蛋能追上我都不好好追,他们从我身后几十米慢慢包抄过来。

  王八蛋们:“他又要跳啦。你们看啦,他又要跳啦。”

  “他是个瘸子没错。他是不是还是个瞎子?”

  “他干嘛挑这么条见鬼的道啊?”

  我慢慢地往前晃悠。

  山层层叠叠苍苍茫茫的,冒着金星,飞着小鸟,看在眼里真是种叫你求死不能的壮丽。

  我:“你妈妈的……”

  我(OS):“什么都没有啦,只有风……我被墩得只剩下星星。我疯狂地诅咒一个叫死啦死啦的家伙,他说我是他认识最晦气的人。”

  然后……又是一道他妈的他妈的他妈的他妈的他妈的……断崖……

  我呆滞地转头,看了看我的追逐者,我以为我再也不会在人前哭泣了,但是我扭曲着脸,欲哭无泪,对着他们发出一阵干嚎。

  王八蛋们惊喜地期待着:“哭啦,哭啦。”

  “笑啦,笑啦。”

  “跳啦,跳啦。”

  我怪叫,我怪叫着扑下去。

  如果从山巅下望,我现在这样一条道上被追逐和扑腾——不知道是人为的还是天然的,我选择的这条道每隔一段就是一个刀切般的绝壁,它这样一直没边地延伸到山脚。

  我(OS):“后来我从这里下望,看见我的人生,我的人生充满决心和扑腾。”

  一把镐头在刨着地,刨得很细心。一个从十八层地狱里摔出来的活鬼摔到了镐头边,那只鬼仰起了头,那只鬼是我。

  我:“……救……救命……”

  于是我看着一张木讷得像僵尸一样的脸,如果我是一只拔舌狱里逃出的活鬼,那就是修罗场跳出的死鬼。

  他提起了镐头,就我的角度看去,他像是要拍我的脑袋。

  王八蛋们悠悠闲闲晃了过来,那情形如同在搜捕一只四条腿打折三条的兔子,但他们面对的是一片接近荒芜的山田,荒得一览无余的,而看似在劳作的那个人,他的劳作看起来更像本能。

  王八蛋们:“跳吧跳吧,跳莫咧。”

  “刚刚这个坡绕得有点远。”

  “早先那个坡就该把羔子绑了的。”

  李冰这时候是最拿得出手的,挺了挺他的小官架子,彬彬有礼地上去,学着一口要通不通的云南话,还要先紧一紧腰上的枪。

  李冰:“老乡,有莫有看到一个逃兵?”

  然后他猛地往后蹦了一下,惊疑地又看了一下,惊疑之后便成了恶心。

  李冰:“哪里来的?”

  那个行尸一样的山民继续刨着地:“我家的。”

  李冰同情有之,厌憎有之,又看了看镐下,退两步,看看他的兵。

  李冰:“三个往路上撒,两个跟我,林子再找找。”

  于是走了,于是寂静。

  于是我从埋在地里的那口破水缸里钻出了头来,大口大口喘着粗气,那口大缸本来也许是拿来储水的,也许拿来储肥的,但早干涸了,现在积满的是青幽幽的带着落叶、寄生虫和水蛭的雨水。

  人就有这么奇怪的时候,我快被水憋死了,但我现在快渴死了,我大口喝着快憋死了我的水。

  然后我想起得感谢我的那位救命恩人,我连泥带水地爬出来,一边还要拔掉身上的几个水蛭,我忙乎着走向那家伙,那家伙一直在刨地。

  他刨的是一个坑,很大的一个坑,因为大,所以很浅,越过他刨出的土堆,我看见林边的三具尸体,一个成年人,女的,加上两个小的,加上他,一个完整的四口之家,而他刨的坑看起来刚好可以埋四个人。

  他的衣服破得像鱼网,我能清晰地看见每一根皮包的肋骨,他把坑刨得很浅,一定是他也衡量过自己的体力——这是个全家已死,奄奄待毙的人,但我从他眼里看到的不是哀怜,而是淡然,淡然到需要多大个坑才能让他与全家同穴都已经算计过了。

  他向我表示这样的遗憾:“只能挖这么深了。再多,没力气埋人了。”

  我:“……你家里人?”

  我说了句废话,他也没有回答。我伸手去抢他的镐头,而他迅速地闪开,并且因为这个剧烈的动作轻咳了几声。

  他:“我有病。”

  我看着他那双病态的被传染病菌烧识的眼睛,于是我明白了他家人的死因。

  我:“……你家在哪?”

  他指了指林边一个用芭蕉叶和茅草搭的棚子,那东西几乎和莽林同化了。

  于是我明白了:“你从江那边撤过来的。”

  他没说话,没回答,有必要吗?左右是没家了。

  我把所有的东西,包裹早跑丢了。我把小醉给的钱,小醉给的镯子全放在地上,然后我深深地鞠了一个躬,我这辈子还未有过这样真心的鞠躬。

  我:“你的坑挖得太大了,三个人用不了这么大坑。”

  他漠然地看着我。

  我:“我没死。你也不要死。”

  我看着他,退进了林子里。最后他也没去动我放在地上的财帛,我很希望他去动那些财帛,因为那表示他决心活着。

  我晕乎乎地蹒跚在与路平行的山林边沿,我冷,我的魂大概摔丢在哪道该死的断崖上了。我全身的骨头大概都已经摔裂了。

  我(OS):“滇边的山,山寒逼人。人好像走在云端。路其实就窄窄的一条,但云山雾罩地,让你以为很空阔。”

  然后我听见一个奇怪的震动声,刚开始我是用自己的躯体感觉到的,但我无法确定,我从林子里蹦到路沿上。

  我把耳朵贴在路面上,现在我确定了,那种让我心悸的震颤。

  ——我在南天门上疯狂地刨着散兵坑,我瞪着踩着脚踏车疯狂袭来的日军,赤裸着,叫喊着,口吐白沫,累得像死狗,狂得像疯狗。

  我(OS):“我听见日军踩着他们永远没有轮圈的脚踏车,蝗虫汇成的毒龙。从后方突破了我们的防线。”

  那种震颤已经不需要我费力去听了,那种震颤越来越近,撼动着树林,野鸟惊飞,山鼠逃逸。树木的颤抖连肉眼都看得见。

  (OS):“在那里!王八羔子!”

  我回头,看见李冰和他的帮凶们。

  我:“找掩蔽!鬼子!日军!坦克!”

  金属磨擦地面的声音已经如此清晰,我听见金属的履带将泥土和草丛连根翻起,所过之处土地尽成波澜。

  我开始试图用手在我的脚下刨出一个散兵坑,我怪叫,百忙中回头。我的追捕者拿着枪。错愕地瞪着我。因为过于惊讶,他们没有说话。

  于是我意识到我的愚蠢了。我不可能用手在这样的硬土上掘出掩体。我跳了起来,向着我的追捕者狂奔和大叫,“来不及啦!把坦克放过去,杀步兵!进林子啊!日本人!”

  李冰用手枪柄一家伙把我锤翻在地上,“有毛病。我日你的本人。”

  我头晕目眩地躺在他们脚下,我终于看见让我抓狂的东西,他们正转过山弯,向我们压近:

  坦克、卡车、火炮,翻卷着地面,让所过之处尽成波澜。尽管连白五星都没及擦掉,但上边同时插着青天白日旗和星条旗,载着戴着M35德盔的中国兵和戴着M1美盔的美国兵,他们轰轰隆隆地从我们身边驶过,把枯枝烂叶和泥土卷起来扔在我们身上,我们几乎被油烟笼罩了,那可不是那些劣质替用品,那是真正的军用燃油。

  李冰们也在同样的神驰目眩着,他们也许知道,但目睹又是另一回事,他们高举了手,“盟军万岁!中国万岁!美国万岁!”

  车上也欢哄哄地:“万岁!万岁!Victory!”

  我呆呆地坐在地上看着,污水和泥土抛撒到我的身上,甚至我的嘴里。

  来自美国的物资,严重滞后,缺油少糖,现在终于到来。让虚弱的人以为凭此就可以变得坚强。面黄肌瘦的中国兵再一次偷偷摸着脑二头肌,幻想再一次的奋起。

  我开始尖声怪叫,我的声音比谁都大,“Victory!Victory!Victory!”

  李冰又一枪柄抡在我头上,“你喊什么喊?孬种。”

  我舔了舔流进嘴里的血,又轻轻擦了一下。

  是的,我挑来一个最不合的时宜做了逃兵。

  于是我用了更加声嘶力竭的声音,“Victory!Victory!Victory!Victory!Victory!”

  我扛着一根大木头,站在祭旗坡和横澜山之间的空地上,这地方是日军炮兵的射击死角,又两山看得见,照常是大规模集结所用的地方。我团的建立上次也在此处。

  我的两个脚踝用一根绳子绑着,有点空间,好让我自己走道。两个师里的兵押着我,他们扛着枪,一个还懒懒散散拿着一个镐头,一个拿着绳子,镐头叫邢三栋,绳子叫程四八。

  邢三栋:“挖?”

  我:“我看行。”

  程四八是个结巴:“谁、谁谁问你啊?——我看看看行。”

  邢三栋:“挖。”

  我终于可以把那根死木头放下啦。

  我在刨着坑,一个能把那根木头埋进去的坑。邢三栋和程四八叼着烟,扯着蛋,监视。

  虞师对逃兵绝无宽恕,我也理解。

  两军相峙,对逃兵绝对不敢宽恕。

  坑刨得啦,大木头桩子也埋好了,邢三栋让我靠了上去,然后绑上,程四八在木桩的我脑后位置敲了个大钉子。然后从那里系了个绳套,系在我脖子上——这并不是要吊死我,而是为了防止我躲懒把身子往下出溜。

  然后他们开始在荫凉地给自己搭一个休息的草棚。

  我以为我会像耶稣一样被钉死,但我的同胞并没那么强宗教意识,他们只打算让所有江防上的人都看得见我,以示效尤,然后在我还剩那么点意识时再给一发七九子弹。

  我可能饿死,渴死,晒死,但虞师对我最后的要求是被枪毙。

  我在我的桩子上拧答着。看着远处,远处像集市一样热闹,那是因为虞师正在派发新到达的美援,主力团在空地上列着队,就像炮灰团初建时在空地上建着队。不过他们的队可比我们好看多了,给到他们手上的东西像样得多了。

  我看着卡宾枪和冲锋枪在他们手上被拉得枪栓卡砰真响。看着何书光们这样的骄子光了屁股大笑大闹着换穿着美军的服装,那装具看着就知道好使,无论如何也好使过不辣用来系手榴弹的绳子和豆饼用来装机枪零碎的筐。我看着迫击炮和重机枪在被他们推来挪去,装枪的板条箱被他们一个一个打开,保养良好地枪械从箱里拿出来又被人围上。偶尔响起一个沉闷的连发。那是随行的美军人员在教他们使用。

  虞师的节日来了,晚了一年多才到的美援就在我眼前交接。最好的给了主力团。最最好的,虞啸卿则留在自己手里。

  我一直期待着祭旗坡的炮灰也来接领装备。等到天荒地老,也没看见他们。

  于是我便闷闷地发表观点:“虞啸卿,偏心啊。”

  和我一起望呆的程四八便一拳敲上了我的肚子,这样敲人真是太顺手了,你连吃了痛想弯腰都不成。

  我:“是偏心啊。看你两位生龙活虎,枪拿得也久经沙场,老兵吧?逃兵的命贱过蟑螂,耗个三五天还瞪眼是客气的。两位就得陪着,这种苦差——不是偏心是什么?”

  邢三栋便大有同感,不过他比克虏伯还木讷:“……是。”

  我们便一起望呆,两个拉着老步枪的,一个绑在柱子上的,那些欢欣、鼓舞、笑语全都与我们无关。

  我:“哈哈,瞧那些美国佬,每个人火力顶我们半个班,可是绝不打仗的,人家不是像我们一样的可消耗物资。”

  邢三栋:“可不是。”

  程四八:“谁、谁谁跟你个孬种逃兵是我我们?”

  邢三栋:“不是。”

  他便又揍我,揍完了我们仨一起望呆。

  我曾经比这里的任何一人更强烈地盼望这些精良的机械,真正现代的武器,当它终于来临时,我所有的盼望却已消磨殆尽,和两个表达都成问题的家伙耗过我的余生。

  我被勒在那,远远地看着祭旗坡,实际上我一直在看着祭旗坡,我终于看见我想看见的人,死啦死啦,因为远,而连他开着的威利斯都小得像只虫子——丫正胁迫司机教他学车,我眼看着他笨手笨脚地在一片空地上把车扎进了树丛里,然后跳出来拔着扎身上的刺棵子。

  他没有看见我。我用了整天,使劲在想没有我的炮灰团会怎么样了?答案很沮丧——掉落了一根头发的脑袋后来怎么样了?

  我想他是装作没看见我。

  于是我哈哈大笑,没吃没喝,嗓子哑得很。就成了无声的大笑。邢三栋、程四八窝在凉棚里,出于无聊而非惩戒拿石头扔我,有时候也会有路过的同僚关心我,对我吐上口唾沫啥地。

  我像是假的。何书光调理着一枝卡宾枪从我几米开外过去,张立宪帮他背着手风琴,而那枝小巧的卡宾小得让何书光惊喜。

  何书光:“小得跟没碰过男人的小娘们似的——这也打得死人?”

  张立宪:“你觉得呢?要像你每天招来的那些大娘们?大胳膊大腿大屁股大腰子?”

  何书光就呵呵地笑,张立宪去蓝伽镀金了一趟,两个狗友有点久别重逢。

  张立宪:“要么你就拉个柴禾妞钻草丛,天天又不理又要招,算什么呀?”

  何书光:“老子要有女人盯着才觉得像个人样。”

  张立宪没怎么的。我哈哈大笑,那完全是为引起别人注意的干笑。他们可以揍我可以骂我什么的,只要别再让我觉得这样被人遗忘。但是那两家伙嫌恶地看我一眼,加快了脚步,让我再也听不到他哥儿俩说笑的声音。

  我很快就明白一件事情,我不会死于枪毙或者饥渴,我也没被绑在桩子上。因为很久前我就把自己封在瓶子里了,我会寂寞而死。

  今天虞师仍在发放装备,但我已经没兴趣也看了。邢三栋把饭拿回来时,我正尽力把被绳子栓着的脖子挣长一点,以便用垂直落下的唾沫淹没一只想从我脚下逃开的蚂蚁,而程四八在看着我发呆。

  程四八:“这这这小子挺会玩的。”

  邢三栋:“吃吃吃饭。”

  程四八吓一跳:“你你你怎么也结巴了?”

  邢三栋:“跟跟跟你呆的。”

  我继续对地上的蚂蚁趁胜追击,程四八扒拉着饭,那当然没我的份,一边看着我发呆,一边把一只苍蝇放在我脚下,以便招来更多的蚂蚁。

  说是杀鸡儆猴以竟效尤,但逃兵从未断过,像我这样被绑上柱子的鸡也从不缺货,猴子们早懒得看了。

  第二天我开始想是不是该早点咽气,省得两位刽子手跟我一起沦落孤岛。

  这样想是很危险的。我便仰起头对自己大叫:“不准死!不准死!不准死!”

  邢三栋:“又又又发神经了。”

  我:“要开心!要开心!要开心!”

  然后我呜呜咽咽地干嚎,我的干嚎听起来永远像笑。

  我脖子把绳子拉得很直,屁股往下坠着,像个死人一样呆滞地盯着山峦之上的黄昏,程四八在我眼前晃着手指。

  程四八:“他上上上吊啦!命命令枪毙他的的!”

  邢三栋:“不不会。刚刚才还在看人。”

  程四八:“乌珠子不不不动啦,舌舌头吐出来啦!”

  我瞄了他一眼。顺便做出个翻白眼吐舌头的吊死鬼。程四八吓得往后跳。

  程四八又想打:“他他吓吓我。”

  邢三栋:“算算啦。”

  但是程四八的眼睛就有些发直,我现在不作怪了。

  没什么能让他眼发直的事情,但是程四八和邢三栋一齐直楞楞地看着我的侧面。

  我转脖子不方便,我终于费了劲转过去便看见那个逆着黄昏的人影,我看不清她的脸,但我知道那是小醉。她呆呆站在十来米开外,被我旁边久没近过女人的结巴子呆呆看着,她手里拿着什么。

  我决定像人一些,在她面前我这个面子还是要的,我挣扎着让自己站直。但小醉没给我这个面子,她忽然尖叫了一声:“你不要死啊!”

  然后她冲了过来,那种姿势很像我们在战场上不辣顾头不顾腚地投弹。

  邢三栋叫道:“不不不好啦!”然后他和程四八冲了过去,好把这名袭击者制止于人犯有效范围之外。小醉手里拿的是食物,显然她是想抢上来喂我几口食,汤打了,饭撒了,我看着小醉相当勇猛并且一声不吭地和两个壮汉撕巴,当终于发现没有接近我的指望时,她把一个鸡蛋扔了过来。

  那个鸡蛋扔高了点,砸在我脑袋后方的桩子上,而且这家伙没把鸡蛋煮熟,蛋摔开后,里边的黄汤子就沿了桩子,往我脖子流。

  我直着脖子大叫:“别再来啦!有多远走多远!别来啦!你再来他们真把我枪毙啦!”

  邢三栋程四八终于制服了小醉,把她拖开了,扔在一个安全距离之外。虞师军纪甚严,对她怎么样倒也不会,但是卡砰卡砰地拉着枪栓吓唬她。我看着小醉坐在地上哭泣,那样子倒像个十几岁的小孩,我拧着粘乎乎的脖子对她大叫:“回去啦!过几天我去看你!”

  小醉哭得让我的两位刽子手都不好意思再干拉枪栓了,“骗人……他们要杀你啊……”

  我冲着邢三栋程四八挤眉弄眼,“你们要杀我吗?”

  程四八:“没没。”

  邢三栋:“没没没没没。

  小醉:“我看见你挤眼睛啦!”

  我:“……傻。我会跟要杀我的人挤眼睛吗?绑一绑就放啦。回去啦。”

  程四八:“对对。”

  邢三栋:“对对对对。”

  小醉只好哭,所有的力气和勇气都用光了,她除了哭也做不了什么了,“我不知道啦。我什么都不知道啦。”

  我便用尽了我所有的善意假笑着,“回去啦,傻家伙,真的绑绑就放啦。我是个……我是个军官嗳。我战功赫赫的。我是……我是你男人,你男人靠得住的。你在这,我就觉得很丢脸,我觉得丢脸了,我就不会去找你的。你知道男人的,都死要面子,都装了不起。装不下去,就活不下去了。我以前总不去找你,就是我觉得丢脸了。不是你丢脸了,是我。你没什么丢脸的。真的,回去啦。你得让我有面子。”

  小醉便被我这样劝诱着,哄小孩似地,抽噎着站起身,她真的不敢再做停留,我看着她在黄昏下离开。

  我再接再厉,以绝了她再来的念头。“真别再来啦!你再来,我觉得没面子。就咬舌头自尽了,那我就真死了。”

  邢三栋和程四八忽然一起转头看着我,我知道我说错话了。

  邢三栋程四八正扭着我,想把一块破布往我嘴里塞,我死死地咬着牙,谁要嘴里塞这么块臭布渡过余生啊?

  我:“唔唔唔!唔唔唔唔唔?!”

  邢三栋:“他在咬咬咬舌头啊!”

  我:“有种咬舌头我王八当逃兵啊?我吓她的啦!……”

  我最好不要解释。解释就张了嘴,张了嘴破布就塞了进来。

  我:“唔唔唔唔唔?唔唔唔!!!”

  我嘴里叼着一块臭布,呆呆看着山峦上的夜色,我现在不用装吊死鬼啦,我已经很像吊死鬼啦。

  邢三栋程四八又在咔啦砰咔啦砰地拉空栓。

  我转了头看他们这回在吓阻谁,月色下,还是小醉,但不仅仅是小醉,还有一个比小醉高的,是迷龙老婆。一个比小醉矮的,那是雷宝儿。

  她们离了很远看我,看了一会,走了。

  我继续看山峦之上的夜色。

  我确定我已经被世界抛弃,这种抛弃真是让我……宽慰。

  我晕沉地抬起头。我是在瞌睡中被程四八的鼾声吵醒的,老程的鼾声赛似洪雷,而且鼾声中也带着结巴。邢三栋痛苦地看着他,又颇有同感地瞄了我一眼,挠了挠脖子,继续靠在树上打他不可能打成的小盹。

  我睡不着了。我看山峦的夜色。说实话月亮在什么位置并不值得用整夜来看,我耷拉下已经不太抬得起来的脖子。然后我看见月光下空地上的某处异常:

  一个几乎与土地同色的东西在空地上慢慢蠕动着,它动得肉眼几乎难以察觉,如果不是我已经习惯长时间盯着一个地方,根本就不会觉察到它在移动。

  那是迷龙,他手上抓着一个竹筒,竹筒里显然装着水,另一只手上抓着馒头。

  我再往远看,看见又一个人影,烧成灰我也认得出来——郝老头子。

  我呆呆瞪着他,如果不是嘴里塞了块该死的布,我一定要笑一下——但是我终于忍不住开始哭泣,不是干嚎,是哭泣。

  用我从没想到他会有的耐心,他在一览无余的空地上蠕动,半小时只爬了二十多米——迷龙想喂我点吃喝。

  小醉找了迷龙老婆,迷龙老婆找了迷龙,郝兽医帮着迷龙把风。

  我没法再用关在瓶子里这种话来开解自己,没人进过瓶子,没人与其他人不相干。

  迷龙终于触碰到我的腿,因为程四八一个抽疯似的大鼾,邢三栋惊得摔在地上,迷龙便又不动了,他一动不动地蜷伏在我的脚下,直到那两位安静下来,才继续他漫长的冒险。

  他做的第一件事是拍了拍我,那无论如何有些嘻闹的意思,我确凿无疑看见他是一个嘻闹的表情,然后他想扯掉我嘴里的布,然后我们听见一声轻咳。

  我转过头,死啦死啦——鬼知道他什么时候来的,站在月色下,就是小醉站过的地方,看着我们,而刚惊醒的邢三栋踢醒了程四八,两人侗吓地拉着空栓。

  死啦死啦:“我来看看我的兵,看他死了没有。”

  邢三栋程四才终于看清这是一位校级军官,立刻便恭敬了。

  程四八:“是、是。

  邢三栋:“是、是、是。”

  死啦死啦:“他该死。”

  如果我刚才还心里觉得温暖,他漫不经心三个字又让我彻底回到了吊死鬼的德行,我在桩子上坠着,头拧向另一边,尽量地不看他。

  然后那家伙从迷龙手上操过馒头,啃了一口,拿过竹筒,喝了一口。

  死啦死啦:“走。”

  迷龙:“那啥……”

  死啦死啦当的就是一脚,于是迷龙老实了,那家伙从不用官威压人。用的是另一种迷龙也会服气的东西。

  死啦死啦:“兽医,你尿完没有?”

  于是躲在黑暗里的郝兽医只好哼哼哈哈地站起来。

  死啦死啦:“走啦走啦。”

  他一口水,一口食,毫不犹豫地回去南天门,迷龙和郝兽医不情不愿地跟着。

  我坠在桩子上,呆呆看着禅达的夜空。

  我确定我已经被世界抛弃,这样的抛弃真让我绝望。

  今天来接收装备的是帮踢踢踏踏的垃圾兵,他们曾就在这片空地上踢踢踏踏地被交给炮灰团,给他们的武器大部分没装箱,因为并非新到的美械。而是主力团刚从手上换下来的破烂,这总归也是好事——但我没发现。我坠在桩子上,哪怕喘不过气来也昏睡着,我已经没力气啦。

  邢三栋扒拉着我的眼皮子看,“好好好像又死了。”

  程四八:“装装装的。他可可会装死。”

  我清醒过来,强打精神给他翻了个白眼。

  邢三栋:“装装装的。”

  于是我就让他们觉得我是装的,我强行让自己站直了一些。但就算有绳子固定着我也在往下出溜。

  邢三栋:“好好好像真不行啦。给给给个痛快吧?”

  我:“唔唔唔?!”

  程四八:“别别别堵啦。我瞧瞧他要咬舌舌头也没力气啦。”

  于是我嘴里的布被扯掉了,我做着企图让酸痛的下颔合拢。

  我:“哼哼。小太爷还行。”

  程四八:“还哼哼哼的。我我我看他能顶五六天。”

  我:“哼哼。”

  程四八发着善心:“今今今天发你们团的,别说虞虞师座偏心。”

  我不再哼了,我呆呆地看着,远处纷沓的人群们确实是炮灰团,我看见迷龙、郝兽医、阿译、不辣、蛇屁股、豆饼、克虏伯、丧门星,连同死啦死啦和狗肉都在。他们本来总是有事没事在看着我,我看着他们让他们都把目光掉开,只有死啦死啦的目光像看空气一样从我身上越过,然后对着军需大叫。

  死啦死啦:“明明就是主力团挑剩的货!剩下的玩意叫化子也不会要啦!你还不就打赏给我?拿个清单算算算什么呀?”

  我算是看出来了。军需被他缠得没脾气,我就开始有气无力地微笑。

  “虞啸卿大概是觉得一连六枝汤姆逊这样的轻武器还是该给地,而且主力团换下的旧货放着也是进仓。好吧,不管什么破枪,炮灰团这回总算人手有了一支枪。

  我向着每一个看到我的家伙微笑。大部分家伙看到我之后就把脸掉开。郝兽医和迷龙开始缠着死啦死啦做激烈的争论,议题显然是有关于我,我混混沌沌地也懒得管,只是微笑。

  我听见脚步声,过来的是阿译,他鼓过很久的勇气,他终于过来。

  他看着我。我看着他。

  阿译:“……你真是我团之耻。”

  我:“说句人话成吗?你弄个小中分就跟苍蝇似的。”

  阿译慌忙把他的中分抹成三七,“……你就是我团之耻。”

  为了不让自己眼圈发红。他连忙逃开,装作要并入死啦死啦正在归置的队形。我悻悻地微笑着,看着那小子死不长气的身影。

  好好干吧,像人一样。有了枪打得准点。别自虐啦,你不是苍蝇。

  他们在那里踢踢踏踏地,有了枪,扛着武器箱子。死啦死啦兴致很高,不光要一二一左右左,还要唱歌,于是丫们唱我们很久以前唱过的歌,“风云起,山河动,黄埔建军声势雄,革命壮士矢精忠。金戈铁马,百战沙场,安内攘外作先锋……”

  我看着他们踢踢踏踏地远去,人渣们原来不看我,现在要走了倒看我,他们向祭旗坡走的时候脖子几乎是拧着长的,于是泪水再次充斥我的眼睛,除了眼泪水我什么也看不见了,但我也在跟着哼哼:“……机动攻势,勇敢沉着,奇袭主动智谋广,肝胆相照,团结自强,歼灭敌寇,凯歌唱。”

  我没法不想起我的那个也许真发生过的梦幻,我们踢踢踏踏地唱着这歌跟在何书光的车后,何书光光着膀子,拉着手风琴,我们唱着破落与梦想。我有许多一败涂地的梦想,但我最在意的是这个。

  后来我发现不光是我在哼哼,还有个人在我耳朵边哼哼,我连忙甩掉眼里的泪水,死啦死啦正在我耳边哼哼,狗肉在闻着绑我的绳子。死啦死啦是个爱枪的人。背着一枝新得的汤姆逊,人渣们离得老远。列着队在那里踢踢踏踏,他们并没走人,因为他们的指挥官扔下他们跑回来了。

  我于是赶紧把自己站直,我以为我站不直了,但是我把自己站直了。

  死啦死啦:“丢人吗?”

  我:“不丢人。”

  我斩钉截铁到死啦死啦只好回头看了看人渣,看见每一个人渣脸上都是对我无上的认同。他只好挠挠头。“后悔吗?”

  我:“从你掉头走开,每一秒钟我都后悔十次。”

  死啦死啦:“那你就心跳太快死啦。”

  我:“他妈的你懂不懂修辞?你现在拿你手上那把枪把我打成蜂窝我也会笑,因为知道你们这帮王八羔子总算有了不会打打就卡壳的枪!可你不会打的,我也笑不出来,会痛的!这是修辞!——可我还是会跑。”

  死啦死啦:“厉害呀。为什么?”

  我不吭气。但那家伙开始在我身上摸索,我拼命挣扎,拧答,拿还能稍动一下的脚踢他。

  死啦死啦:“两位帮个手。”

  邢三栋和程四八是唯官衔为是的,立刻为虎作伥,于是死啦死啦从我身上搜出那两个半张的信件。然后他对起来看。

  我悻悻地:“倒啦。笨蛋。”

  他便纠正了,看,信没多长,扫两眼就明了。于是丫对着我做出一个特明白的表情。

  死啦死啦:“你爸妈来了呀?——干嘛不早说?”

  我恨得牙痒痒,“见你的活鬼!是在西岸!西岸!西岸!西岸铜钹呀!你让我怎么说?你会准我的假?我跟你说准个假。我去寻死,没死得了就回来?”

  那家伙没理我,回头瞧了瞧还列着队在那发傻的人渣们,扬了扬那两个半张的破纸:“你们这帮蠢货,以后谁要还为这种破事开小差,先跟老子打个招呼。”

  没人搭他碴,只有我在轻声疑问着,“你要干什么?”

  他便笑逐颜开地看着邢三栋和程四八,以至那两位莫名其妙之下产生了立正敬礼的下意识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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