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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团长我的团

第二十章

  邢三栋和程四八现在被绑在绑我的柱子上,不辣拿着臭布捏着程四八的鼻子,直到他受不了喘气,然后嘴就被塞上了。

  程四八:“唔唔唔!!!”

  邢三栋咬紧着牙关:“唔唔唔唔唔?!”

  后者的嘴倒是没塞上,迷龙拿布等着,“你倒是跟我说一句,不磕磕磕磕巴了就放你。”

  邢三栋:“这这这是师部的……”

  迷龙就等这空子,伸手就把布给堵上了。

  于是邢三栋和程四八热烈地交谈着:

  “唔唔?唔!”

  “唔!唔!唔唔!”

  倒是比没堵嘴的时候流利多了。

  法场被劫了,我也被丧门星和郝兽医架着,郝兽医在那哼哼地念叨,他着实开心得很,“小太爷起驾罗。”

  我并不那么高兴,我盯着死啦死啦。死啦死啦走在我前边,他现在的全部兴趣好像都集中在那枝刚上手的M1928汤姆逊上。

  我:“那叫战壕扫帚。”

  死啦死啦:“什么扫帚?”

  我:“扫战壕的扫帚。发明的人这么叫的。”

  死啦死啦:“好名字。我要找个地方看他有没有吹牛。”

  我:“回山让虱子鬼排队吧,拿这个帮他们除虫。”他瞪了我一眼,我有气无力地涎笑:“我还行。我这块腊肉是不是该再挂两天?”

  死啦死啦:“你很能装。你从不求饶。可被逼上绝路,还不是咎由自取。”

  他又一门心思整治他的扫帚去了,我知道他啥意思,我说的根本不是我想说的,他也知道所谓扫帚什么的不过是我在转移话题,以掩盖心里蒙受的耻辱。

  郝兽医偷偷地问我:“你爹妈来啦?干啥来啦?是不是被你吓来的呀?啥时来的?住哪呢?干嘛住西岸呀?西岸不是鬼子的吗?他们啥时候过的江?咋就能过去呀?”

  我瞪着他,我快噎死了,“你凭什么就说是我吓的呢?”

  郝兽医:“我是当爹的人啊。我儿子要一不高兴就一封遗书,再不高兴就来个绝笔,我要不去看我儿子抽啥疯才怪呢。”

  我:“……关你屁事呀。”

  死啦死啦头也不回,“对,关我们屁事。你孟烦了生螃蟹壳子,顶着撑着,扛不住了就大不了一死。你还要做逃兵么?”

  我便又涎笑,“逃不逃先容我喘口。”

  死啦死啦看了我一眼,“真他妈能装。”

  然后他一点没客气,用枪托杵了我的小腹,本来就要老郝和丧门星扶着走了,现在我像虾子一样缩着,是老郝和丧门星抬着我走了。

  郝老头一语中的。“好罢。家父回应我的遗书道,‘吾儿既有此志,全家死作一起,吾心甚慰。’老人家臭而又硬,多年只坐在家中诅咒与外界相关的一切,远行的知识接近为零。‘行装甚多,一番苦旅,终抵铜钹。幸未南辕北辙,叹只差之毫厘。见字即来接罢。’家父在西岸的铜钹镇轻描淡写道,他写这信的时候我还在缅甸。禅达和铜钹间的天堑还是通途。

  现在,我好像拿着来自阴间的家信。

  我拿着我的家信,萎靡不振地坐在床上。我很沮丧,并且因为公诸于众,这种沮丧再也掩饰不下去。

  死啦死啦在屋里踱来踱去,与我不一样,他还在玩着汤姆逊,他亢奋得要死,“放狗屁!阴间啊?天打雷劈,干了这个不孝子吧。他判他爹妈死刑。”

  我:“清楚点说话。我是要去他们死在一起。放你一百二十个心,我不会在沦陷区芶活。”

  死啦死啦:“你都逃兵了。死活关我屁事?风雷电火,太上老君疾疾令,再落个炮弹也行啊,干这个王八蛋。”

  我警惕地看着他在那块玩着枪,拿着枝汤姆逊冲着对岸,口头上哒哒哒。他要真扫几匣子弹过去我也不奇怪。

  我:“别跟我说什么大义,别说有朝一日咱们把他们从日寇铁蹄下解救出来。很多事我都忍了,连你我都忍了,这种事忍不了的。还有你不知道我父亲是个什么样的臭硬脾气,他在日占区一星期也活不下来。”

  死啦死啦:“我没说呀,我有说吗?还有看着你老弟我还不知道你爹是个什么脾气?可是关我屁事。”

  我想着怎么回嘴,可是门口暗了一下,丧门星晃了进来。

  丧门星:“都叫齐啦。”

  死啦死啦:“走走。”

  他掉头就往外走。我楞了一下,窝窝囊囊就往起里爬,我跟着他。

  我在战壕里追着他们。那家伙头也不回。丧门星也头也不回。

  我:“要干什么?什么齐啦?”

  死啦死啦:“不干什么,什么也不干。别跟着,我没说三米以内。”

  我就跟着:“谁听你的三米以内!要干什么?”

  死啦死啦:“国难当头。忠字已经很掺水了,孝字上不好再打马虎眼了吧?”

  我:“少装。我知道你要干什么,你在发痒,浑身上下的痒。这痒跟孝字可没相干。”

  死啦死啦:“嗯嗯嗯。礼义廉耻,痒死我啦。”

  我:“痒死你个犊子!是人家挑剩下那点美国货让你发痒!”

  死啦死啦:“哦嗬。”

  我:“你不要挑事啦。我说真的!”

  死啦死啦:“管你的真假,国土沦丧,痒得很哪。帮我挠挠。”

  他把背伸给丧门星,丧门星就帮他挠,气得我直叫。“你是不是想过江?是不是?”

  死啦死啦:“舒服死啦。好啦,走走。”

  我:“又是擅自行动!虞啸卿会弄死你的!”

  “哦嗬。”

  “我不会跟你去的。”

  “好极啦。”

  “没人要送死的,也没人要跟你去的。”

  “哦嗬。”

  他站住了。丧门星也站住了,因为他们已经到他们要到的交通壕了。我也站住了,要再往前也过不去了——丧门星叫的人全拥在这儿啦,荷枪实弹破衣烂衫的,有些霸道的拿着刚抢到手的美械,不霸道的就拿着原来的破枪。

  丧门星:“打过仗的,还能打的,全在这啦。”

  我看了他们一眼,我不再说话了。

  他们都在发痒,那帮家伙,贪生怕死的人渣,兵痞中的破落户,大字不识的造粪机。我的汗毛直竖,我也有点发痒,这与美械无关,就像我看着我们的坦克鬼叫,可我知道那不可能到我们手里,在这样的隔江对峙中也用不上。

  跟这些都不相干。

  这里燃了堆火,在禅达湿重的空气里冒着青烟。死啦死啦拿他的德盔做着垫子,在阿译提示下写着名字,然后团成纸条扔进另一个盔里。

  我在人群里乱钻钻蹿着,光明正大地动摇着军心。

  我:“让我瞧瞧你的肉。不辣,我瞧瞧你胳臂上的肉。”

  不辣:“发神经哪?”

  我:“绷紧了我看。”

  不辣就莫名其妙地绷紧了,绷出一团并不发达的肌肉,我就给他往死里掐,掐得他一通怪叫。

  我:“不怎么着啊。那你们抽什么疯?我知道你们活腻了,都腻到想死了吗?是长了点肉啦,可几枝四五手提机关枪能扫光西岸的鬼子吗?”

  不辣就哈哈地笑,“不能啊。你疯啦?”

  迷龙:“那哪能啊?你得瑟呀?”

  我:“是你们在得瑟呀!他妈的全世界都抽疯啦。”

  死啦死啦:“传令官。三米以内!”

  我:“你离狗肉远点。别把狗肉也传染疯啦。”

  死啦死啦:“滚过来。老子要个托架!”

  我就愤愤的过去。那家伙把两个盔一合,然后玩命地摇,人渣们呵呵地看着,那家伙简直快把自己都摇散架了,然后往我手上一坐:“托着!”

  我就托着。

  人渣们呵呵地乐。

  那家伙从盔里抄了张纸条,他站了个臭不要脸的位置,只有我看得到纸条上的名字——林译。

  我愣了一下,阿译站在几米开外,眼里放着光,头发很飘逸。他从里到外都写着贱兮兮的几个字:让我去——为了让人看清这个,他很外道地拿着一枝长枪。

  死啦死啦打了个干哈哈。“老天爷定的啊,叫到没叫都不要放屁。”

  我忽然没来由地担心,他会不会借机除掉师部安插的眼线?阿译踏上这样的送死之旅就绝无生机,会死得配合之极。

  死啦死啦:“便宜你啦。迷龙。”

  迷龙欢快地骂着:“完啦!真要整死我呀!”

  死啦死啦抄了第二个名字,是个我也不认识的名字,但那家伙在众人的期盼和信任下作弊着,并且做出一脸疑惑的表情:“郝西川是谁呀?”

  郝兽医吓得颤巍巍站了起来,“我呀。那啥,不是怕呀。我去有用吗?”

  死啦死啦一脸诚恳地点着头,“有用!当然有用!”

  郝老头便用力地向其他人点着头,嗯嗯地哼哼着,那意思是瞧,我有用。

  不辣:“卵,老头子要归位啦。”

  郝老头便猛力地一拳砸了下去,咣地一声大响,不辣戴着新到手的美盔。但那并不是防拳头的,还不如不戴,他被震得头晕眼花,扑在地上。

  老头甩了甩手,倨傲地坐下。

  死啦死啦:“那谁呀。被老头子砸趴下那条大壮汉,下个是你。”

  不辣头晕眼花地:“……哦了啊。”

  郝兽医:“老子还没五十七呢。”

  迷龙:“这不成,不成不成不成。”

  死啦死啦:“结巴子嗑什么?”

  迷龙:“有了我,副射手就得带上。”

  豆饼:“嗯!嗯嗯嗯嗯!”

  死啦死啦手里拿着另一个名字:“不成。天公地道,那不公道。”

  迷龙:“机枪弹药枪管子枪架子都我一人背啊?累死个屁的。”

  死啦死啦:“你不整好得瑟吗?——丧门星!”

  丧门星摸了摸刀把子,往前站了站。什么也没说。

  死啦死啦:“马大志是哪个狗娘养的?”

  蛇屁股便挥了挥他的菜刀,“丢你老母啦。”

  死啦死啦:“菜刀不准带。”

  蛇屁股:“……我丢。”

  死啦死啦:“眼花瞧错啦。这上边写的是崔勇。”

  我们的重机枪手便欢呼雀跃地往上挤:“来啦来啦!”

  蛇屁股:“有那么花的吗?两个字瞧成三个字?”

  但是死啦死啦已经把纸条往火里一扔来个毁尸灭迹,蛇屁股立马跪了下来。

  蛇屁股:“阿公嗳。他要能端着马克泌打冲锋你就让他去啦。”

  死啦死啦:“哦,没看错,是马大志个狗娘养的。”

  蛇屁股只好哼哼:“阿公,我好中意你啊。”

  死啦死啦就小人得志地并不理他,“……谷啥什么……小麦?”

  正在沮丧的豆饼便一头冲了出来,“啊啊啊啊啊啊啊……”

  不知道哪个王八蛋绊了他一下,让他一头摔在地上,然后被人踢着屁股灰头土脸地回去。

  死啦死啦:“时小毛!”

  克虏伯从晕睡中睡开了眼睛:“吃饭啦?”

  我们把能抓到手的乱七八糟的全冲他扔了过去。

  我捧着盔,我呆呆看着他们的笑闹,死啦死啦叫着一个又一个的名字,被叫到的便吐一口唾沫,骂一声入你娘。我看着。我瞪着。

  他说他只要十二个人,十二个人不可能攻陷西岸。但打得,躲得,跑得,用他的话说,刚好挠痒。十二个人,可等在战壕里从手上痒到心里的足有一百二十个人。

  被叫到名字的家伙去翻拣着就放在旁边的弹药箱,武器、弹药、衣服、装具,这很快就成为哄抢。他们拳打脚踢。我看着。我瞪着。

  天公地道,他没一次照纸条念的。为挠这痒几乎出清了我团存货,去的人发一枝汤姆逊,八个弹夹,六个手榴弹。于是他们争抢着自己那一份和别人的份,诅咒一起赴死者的大爷。我看着他们雄壮地拍着胸膛和并不雄壮地被踢着屁股,我忽然觉得我们这个民族也许真的是很伟大的,我现在看见那些征战大地更征战自己的先人们在借尸还魂。

  死啦死啦念完了十一个,他自己无疑是要去地,便把所有的纸条往火里一倾。让火光熊熊,丫把头盔往自己脑袋上一扣——他掉头走开,他当然还没沦落到要和人去抢八个弹夹六个手榴弹。

  我因那火光的蹿起而看着从火光边走开的家伙,我忽然想起件要命的事情,我追着他,“喂,别走!”

  死啦死啦:“哦嗬。”

  他只是冲狗肉弹了弹指头,让狗肉跟着。

  我:“你他妈的!”

  死啦死啦:“哦嗬。”

  我追着他,为了料理我这个瘸子,他存心走得很快。我曾经追着那个屁股后边永远有条狗的家伙跑到交通壕。现在我追着他从交通壕回防炮洞,“你给我站住啦!”

  死啦死啦:“腿是自己的,我干嘛要‘给你’站住?”

  我:“我呢?”

  死啦死啦:“你有腿啊。不过瘸的罢啦。”

  我:“谁跟你说腿呀?他妈的我呢?怎么没我名啊?”

  死啦死啦挠了挠头:“……你去干嘛?”

  我:“见你的鬼啊!我去干嘛?”

  死啦死啦:“干嘛?我们去打生打死,也许万一说不定能把你老子你娘老子带回来,你在这里等着就好啦。”

  我:“掐死你啊!那是我爹妈呀!”

  死啦死啦:“你给我也不要啊。我们把人带回来就是你的啦。”

  我:“我不告诉你的头啊!”

  死啦死啦:“当我白痴吗?看信的时候老子早把地址背烂熟啦——跪着干什么?”

  我换招了。我跪着涎笑:“蛇屁股给你跪了。我也跪好啦。”

  死啦死啦:“哦,有礼啦。请起。”然后他掉头就走。

  我:“让我去呀!”

  死啦死啦:“……原来你也要去啊?”

  我:“……姥姥。”

  死啦死啦:“我是你团长。”

  我:“……孙子。”

  死啦死啦:“狗肉,咱不跟他玩了好吗?一泡尿都能憋死的主。”

  我:“谢谢啦。”

  死啦死啦:“起来。”

  我:“答应啦?”

  死啦死啦:“跪着我想踢你屁股,踢你屁股我就没法认真。我现在认真地跟你说。”

  但是他没说,因为我还涎着脸跪着,我知趣地站起来。

  死啦死啦:“我要带过去的都是找着了魂的人。我才能把他们再带回来。你那魂丢了还没找着呢。”

  我:“豆饼能去。兽医都能去,我就还不如他们?”

  死啦死啦:“不如得很哪。没豆饼,迷龙的机枪就去了半枝。兽医去了,我就算归位,总还有个会说人话,你们也会听的。你有什么好带过去的,亮亮。”

  我:“我是你的副官、传令官,还有参谋。”

  死啦死啦:“这会又是啦?逃兵的时候怎就不想老子没了副官、传令官,还有参谋?”

  我:“你如果要我说对不起的话,我可以一直说到明天早上。只当大减价。”

  死啦死啦:“便宜东西卖给迷龙好啦——这么着,把你自己给我说清楚了,带你一个。我从没听你说过你自己。”

  我浮现出一种大事不好的表情:“我?说什么?”

  死啦死啦:“皮里阳秋,半死不拉活,不用戳就喷毒水,跟个脓泡似的。做瘸子也就罢啦,还要做个恶毒的瘸子。诸如此类的。随便说。”

  我:“……谁谁谁他妈能说清自己?你干嘛不问我二百五乘二百五得多少呢?我两秒钟告诉你。”

  死啦死啦:“我懒得算。我累了。睡啦睡啦。咱们还是钻一个洞,没把你清出去之前,想说都可以。不过我们明早上五点出发。”

  我瞪着他走开:“……我杀了你!”

  死啦死啦:“哦嗬。”

  今天晚上有很多的星星。我们阵地前的地表有一个洞,洞里有一点微光,微光晃着我的脸。

  我从地里,我从洞里看着外面的世界。

  天上有很多星星,但我只能看见我视野里的那颗星,因为我是透过防炮洞上被炮弹砸出来的那个洞在往外看。

  我坐着,因为小板凳太矮而更像蹲着,有时我看看脚下的坑,我很奇怪死啦死啦为什么不填掉它,有时候我瞪睡在床上的死啦死啦,那家伙为了更暖和点和狗肉挤在一起,他睡觉时像个孩子,这么说是指他的躁动而非能让人放心,一会趴着,一会正着,一会侧着,无论哪种姿势,总是有手和脚什么的从床上耷拉下来触着地面。那张床本来就小,在他这样的折磨下,加上了狗肉,就越发地小——狗肉也只好不堪其扰地偶尔呼噜两声。

  我又看着天窗,睐着我的眼睛。

  死啦死啦:“挤啊挤,使劲挤,挤出眼泪我信你。”

  我气得要死。因为一直以为他睡着了,“没睡着你打什么鬼鼾?”

  死啦死啦:“三点多啦,该睁眼啦。一帮从不愿为整件事操心的主。我不想,没人帮我想。”

  我又一次看见他的疲劳,他难得被人看到疲劳,但像现在这样,在刚睡醒的时候就总会显得疲劳。他现在摊手摊脚地躺在床上,躺在一堆零碎中间,看上去有些失神,他瞪着穹顶上潮湿的土层。表情和我看星星时并没什么区别。

  他手脚并用地伸着懒腰,发着牢骚。“真不想起来。起来就又要看混蛋人,混帐事。想睡一百年。”

  我:“睡吧睡吧。你睡着了大家都消停。”

  他用一个很猛烈地动作把自己挺了起来,以至受惊的狗肉猛腾身下的。

  死啦死啦:“不啦。想好了说什么没有?”

  我:“我吗?”

  死啦死啦开始打理自己,今天无疑是一个战斗日,但他像要去见婊子一样把自己打理干净,“不要装傻。”

  我:“我们用一辈子来学什么叫说不清。”

  死啦死啦:“如果你念那些书就为这样夹缠不清。那我们十二个人去好了。哦嗬,还有你,狗肉大爷,你比他强多了。”

  我:“你真会这么干?让我在这老鼠洞里窝着,你们过江,号称去救我的父母——就跟送死一样。你们死绝了我也不会死,乌龟王八都老死了我也不会死。你就这么辱绝我?是不是?”

  他用惊天动地的刷牙作为回答,瞪着我吐着白沫子。看来,我就算沉痛死他也不会中断他的刷牙。

  我:“我从没拿手榴弹开过啥军曹的瓢,腿上伤是装死时刺刀捅的。那会同袍们正在我周围被烧成糊。我不是第一次做逃兵,每回都逃,又都被绑回来了,正人君子跟绑成粽子的我说,国难当头。岂能坐视。我偷小姑娘的钱,她刚救了我。我想帮她,可更想的是和她睡觉。我很愤怒,以前怒的是被别人像花掉价国币一样花销我的生命,现在我二十五了,现在我怒的是我才二十五。我怎么就成了这样一个破人。”

  那家伙对我吐了口漱口水。“你在吹牛吗?”

  我:“……吹什么不好我跟你吹这种牛?!”

  死啦死啦:“老子不是洋和尚,没由头听你忏悔。有的是事情要忙。没功夫听你烂事。一群贱人,说烂了嘴也无非谁欠了你们没还,谁欠你去找他呀,跟我磨什么?老子要做事,要做这件事!烂舌头的请远点!”

  我:“是你要我说清自己啊!不说清不带我呀!”

  死啦死啦:“说清了吗?”

  我:“你说得清吗?你要说得清,会把个奶臭未褪的小书虫子连揍两遍?要说得清,你就得有个信啊!你信什么?他信少年中国,他心里有个少年中国。欲言国之老少,先言人之老少。你说少年中国,你心里有个少年中国?我瞎的?看不出你做梦都想做虞啸卿?只是时乖命赛,屡战屡败,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死啦死啦听我猛喷着,犯着愣,然后把一盆洗脸水全泼我身上了,让我成了一只愤怒的落汤鸡。

  我:“冷死啦!人不能这样耍无赖!一个说得清的人会是你这样鸡鸣狗盗的下三滥手段?”

  死啦死啦:“浇你个清醒!我们过江,是要做事!除了手上有几条好枪,还要心里清爽!不是这些烂事烂事烂事!我只是要做事,我只是想事情是它本来该有的那个样子!”

  我:“烂事也是你我甩不掉的心事!”

  他瞪着我,瞪了一会,忽然开始干笑,“你又反攻为守啦?”

  我:“只是告诉你,你要我做的事情,你自己也做不来。”

  然后那家伙继续干笑,“算啦,随便说件事,我放你一马。”

  我:“什么事?”

  死啦死啦:“随便什么事。我数一二三,你立刻想起来的事。一一二三!”

  他自觉得计地笑着,我有些悻悻,“什么也没想。”

  死啦死啦:“少来。你想啦。”

  他没说错,我是想到了,并因此有些怔忡。

  我:“……家父是学机械设计的,清末派出的留洋学童之一。不过他这辈子拆掉的东西不少。设计出的可没有一个。”

  死啦死啦:“我要听你说你老爹坏话吗?我要听一件事。”

  我没理他的打碴:“二十年前家父忽然振作起来,那年我五岁,他要做一台永动机,他说是为我做的。”

  死啦死啦:“什么鸡?”

  我:“永动机。从制造出来就永远在运转的机器。不用牺牲质量,就能换取能源。家父总想做这样一鸣惊人的事情,好叫抱着质量守恒的洋人买块中国豆腐撞死。”

  死啦死啦:“有这样的机器吗?不会吧?”

  我真的完全不受他干扰了,我已经完全沉浸在我说的这件事情里了:“……他用金属丝吊着的撞球做动力,驱动一个八音盒。他跟我说这个音乐会一直响下去,响到世界末日。他说是给我做的。音乐很好听,一直响着……响了很久,有一个小时那么久。真的很好听。我有没有跟你说过?家父其实很厉害,只是像咱们一样,生不逢时。”

  死啦死啦一边披挂着武器:“很厉害的家父的儿子,你看我该生在几时?”

  我:“突然,停了。”

  死啦死啦:“不停就有鬼了。”

  我:“音乐也没了。我跟家父说,没了。家父很生气,拿起了锤子。一锤子,两半,两锤子,四片,三锤子,八瓣,全零碎了。他砸了二十多锤子,全零碎了,全都没了。我讲完了,没了。”

  是没了,这洞里也没人了,死啦死啦不知道什么时候出去了,这洞里就我一个人,我茫然看了看,就看头顶上的那个天窗。

  死啦死啦在外边:“十三个人,一条狗。你蒙混过关了。”

  我茫然了一会后。就去抓我的衣物和武器。

  壕沟里有着雾,透着寒,我跟在死啦死啦和狗肉后边,趟过厚重的湿气,几点灯光也被露水和雾气浸得沉甸甸的。

  我蒙混过关了。他也蒙混过关了。他踢到了我的软肋,我也踢到了他的。他早已信着全无是处,仍自勉力为之。我们似乎是他最后的依托,但我想我们每一个人都让他看着脑仁痛。

  祭旗坡、横澜山、南天门还在雾气中沉醒,我们一十三个人一条狗一在壕沟里动作着,整理装具。检查武器。

  我们在山林中行进。炮灰团最好的行头都凑给我们了,这些装具和武器让我们觉得和平时有些不一样。但又似乎没什么不一样。我们一直不断地在调整我们的背具和武器,尤其是被迫全副武装的郝老头儿。我们也真的很有些暴发户的感觉,十三个人倒带了十一枝汤姆逊,迷龙还是拿着他的捷克,豆饼除了一堆机枪备件外还分到了死啦死啦的毛瑟二十响。

  相比之下了无挂碍的真的只有狗肉,它跑得时前时后,它也许把这当作一次打猎。

  慢慢地我们行走于雾中的山巅,怒江的咆哮声时遥远时而逼近。

  现在我们中的十一个人在江滩上包出个半圆,半圆的轴心是一个在对着怒江抓耳朵挠后脑的死啦死啦,我在对着那家伙大喊大叫,我必须大声才好压过怒江的水声,“你就这么过江啊?你早怎么不说这么过江?”

  死啦死啦:“你也没问啊。”

  我:“我怎么不问啊?我要问啦我就可以在家睡觉啦!过个屁江啊!”

  死啦死啦:“你也没说啊!”

  我:“我怎么不说啊?就是那条死书虫子惹出来的祸!我就知道!我真是把你想得过聪明啦?”

  死啦死啦仍看着那湍急的江流发呆,我在江滩上恼火地走着,不时捡起石头去砸怒江——这恰好是我做逃兵时来过也叹过的江段,也是那个日本兵宁可自杀也不下水的江段,它的水流急成这样,即使你有条船,往下一放,恐怕也是打个花就粉身碎骨了。

  迷龙笑嘻嘻地为在砸怒江的我提供了一块石头,我被闪得差点砸了自己的脚——他轻松搬起来的东西自然不是我能轻松搬起来的。

  迷龙:“急啥呀,过不去就当出来透气呗。”

  我瞪着他。

  郝兽医:“要闹改个日子!迷龙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家的事!”

  迷龙老实了点,就回去被老头拍后脖梗子,我呆呆瞪着能把人眼耀花的江水。不死心的死啦死啦踏进了江水,又立刻连滚带爬地回来,说:“分散了四处找找,看有没有能过的地方。”

  我没理他,我仍然瞪着江水,他们小心翼翼地在江水里探寻——因为水太急,连下到没过膝盖的深度都要两人携扶。

  我本就不信过得了江,更不信能救得出我的父母,我甚至不信我的父母还能活着,但不信不等于不抱着万一的希望,而万一的希望,最怕就是刚出门就头撞南墙。

  我坐了下来,我终于觉得我快要疯了。

  丧门星对自己的马步信心过足,但还是败给了急流,我们看着他被冲进几块礁石之间,然后被不辣和克虏伯几个连绳子带步枪地拖了出来。

  丧门星瘫在江滩上,还没爬起来就摇头不迭,“过不去。过不去。”他随手把一摞水泡的烂纸扔在身边。

  不辣:“那什么东西?”

  丧门星:“为捡它命都去掉半条,要你拿去。”

  不辣:“捡它做么子?你五斤一个的字认得十斤,我扁担长的字认得两根。”

  他们不看,但是有人看,死啦死啦捡起来在翻,我盯着他翻。

  他就跟看见先人鬼魂白日现形一样的表情,在我们中间看这种书的人要么职位极高要么一辈子不想升迁——那是绝对的禁书。正因如此,我知道,死啦死啦也知道,那条先被他揍得鼻青脸肿,再揍得头破血流的小书虫,这是他的行李。

  然后他用一种见鬼的表情看着我,“他过去了。”

  我:“谁说的?”

  死啦死啦:“我们也过得去。”

  我:“扔了吧!这是死人的东西啊!死尸在江里一路零碎地散着呢!”

  死啦死啦:“书都没零碎呢。”

  我:“书被冲进死水湾了呀!你哪怕这么想想呢,你没几天已经把那傻小子揍两顿啦!那家伙要心里犯阴,在这地方弄个饵让我们送死呢?”

  死啦死啦看起来真是一脸茫然魂飞天外:“他阴吗?”

  我倒还真没法说那家伙阴:“……我不知道!”

  死啦死啦:“是你阴吧?”

  我:“那你下吧!请!水神爷有请!”

  死啦死啦倒真往水边走了两步,但看起来我们没有任何人要跟他下,于是那哥们又绕了回来。

  不辣涎笑:“团座,又见面啦。”

  死啦死啦:“我刚下去过。参谋,你有办法吗?”

  我瞪着江流,一声不吭,那么现在可以确定是过不去了,我不想过去吗?我曾在这同一个地方发过半天的失心疯。

  郝兽医:“这就是鬼门关吧。”

  蛇屁股:“回去吧,回去吧。”

  克虏伯:“回去还能赶下午饭。”

  他们的架势像是野营完了散伙,而我仍然瞪着江面,还有一个人没动一死啦死啦也瞪着江面。

  死啦死啦:“绳子。”

  我:“弄个掷弹筒,给我团巴好,塞进去——乌滋空通——把我打过去。”

  那家伙没理我的冷言冷语,他像是着了魔:“绳子。”

  我们簇拥在一起,看着死啦死啦折腾狗肉,他用绳子穿过狗肉的前胸和前腿,在它背上打出一个尽量结实的X结。

   我们在一边议论纷纷:

  “他要把狗肉怎么着呀?”

  “过不去就回呗。折腾人家狗干啥呀?”

  “要撒气你换条菜狗,欺负狗肉干啥呀?”

  “狗肉,咬他咬他。啊呜。兔子急了都咬你还不咬?”

  他不理我们,狗肉看来也是咬我们都不带咬他。他整完了就抱抱狗肉,“狗肉。好狗肉。”

  我:“没有这样试的。要不你绑了我扔下去。”

  死啦死啦:“你那体格下去,鱼当蚯蚓吃了还嫌骨头多。”

  一帮渣子们就哄堂大笑,死啦死啦在笑声中起来就走,他手里盘着很长的绳子,长得足够伸到江那边,绳子的另一头连在狗肉身上,狗肉忠心耿耿地跟着他。现在谁也看出他是动真格的了,我们哄的全跟在后边。

  迷龙:“你整啥呀?这是狗,不是鱼嗳。”

  郝兽医:“这不是狗,是狗肉啊。”

  豆饼:“狗肉是你的狗。”

  死啦死啦:“它不是我的狗,是给我面子跟我处的狗。”

  丧门星:“那就更要讲个道义啦。不能往火坑里送。”

  死啦死啦:“站住!都给我站这!谁再跟一步我踢折他腿!虞啸卿没说错呀,仗打成这个样子,穿军装的都该去死!你们干嘛不去死?从见了浪头就全体打小鼓,咚咚咚,咚咚咚,没一人帮我出主意,就听见耳朵里咚咚咚!列位属乌鸦的?都不要去啦!我和狗肉过去够啦!向后转!否则我崩他!我说真的,向后转!”

  他是说真的,我们窝窝囊囊的,屁股朝着江站着。我们不敢再说话,只敢拧着脖子看他。他又蹲下来,抱了抱狗肉。我们听着他又在念叨“狗肉,好狗肉”,然后站起来身就说:“去,过江!”

  狗肉就往江水里冲去,水立刻没了它膝,狗肉也冲得站不稳了,它绕了个小圈,又转回来,看着死啦死啦发呆。

  死啦死啦:“去!”

  他拽住了绳子,他家狗还飙过他。再掉个头便往水里冲,瞬间就被淹得没了脊背。再一个浪头,连狗头都看不着了。

  他手上抓的绳子蹭蹭地磨着手心往外出溜,立刻就绷得笔直了。

  我们脖子拧得麻花一样,目瞪口呆地瞪着。

  死啦死啦:“傻瓜!帮忙拉呀!”

  我们明白他已经扛不住了,一窝蜂冲上去,七手八脚帮他拉着绳子。手碰着那根绳,才知道狗肉那头承担着多大压力——我们几条人觉得像在和怒江拔河。

  我们把绳头在手上绕了几个圈,瞪着江面,大部分时间我们看不着狗肉,偶尔一下能看见它乍着毛从水里挣出一个头来,然后立刻又被拍下去。死啦死啦已经不再拉着绳子了,他乍撒着双手,看起来很无力,他瞪着江水的表情比谁都无力。

  丧门星:“绳子放到头啦!”

  那绳子确实已经放到头了,最后的头绕在我们手上。不知道是被狗肉绷的还是江流冲的,它直得像根棍子,而且我们已经很久看不见狗肉冒头了。

  郝兽医快成求了:“拉回来吧,团长,拉回来吧。”

  死啦死啦不说话。狠狠挠挠头,使的那劲让人觉得脑花子都能被挠出来了。他一屁股坐在一块石头上,他不吭气,逼着自己不吭气,他瞪着怒江,那根本是仇恨的。

  我们沉默,很久。

  蛇屁股:“完啦。”

  死啦死啦也醒啦。丫跳起来的大喊大叫根本是哭腔哭调的:“拉回来!拉回来!”

  不辣:“拉回来成死狗啦……”

  我狠狠给了他一脚,用力之猛让我摔倒在地上。

  我摔在地上鬼叫:“往回拉呀!”

  我们哄哄地全冲了上去,我们抢住了绳头。哄哄地想把它拉回来,但这时候我们看见一个乍着毛的脑袋从江岸那边挣了出来,然后又被拍了下去,它再现出来的时候脚显然已经着了底,它玩了命地往岸上挣。

  我们看着,我们不敢喘气,死啦死啦筋疲力尽的样子我见过,狗肉筋疲力尽的样子我们真没见过——现在它看起来像是我们隔着江喘口气就能吹倒。

  上了岸,它不用死啦死啦再示意什么,找到一棵粗壮的树开始绕圈,几个圈之后它都快把自己绑在树上了,然后它用一种摔地姿势趴了下来,半死不活地趴在那里喘气。

  我们沉默着,狗都那么聪明,人也不敢再笨啦,我们找到块大礁石,把绳头结结实实地绑在上边。

  豆饼:“狗肉可好咧。”

  郝兽医:“别叫它狗肉啦,我们这帮没用的,它该叫我们人肉。”

  我们又一次绑扎了身上的装备,把不能进水的家什给密封。死啦死啦早打的过江主意,这类的东西倒是备了个十足。

  狗肉还趴在江那边起不来。

  丧门星做了排头兵,迷龙殿后,我们依次进入江流。

  我们现在有了一条索桥——从被日军赶至东岸后,怒江上的第一道索桥。往下的事情就都变得简单了,只要你不要命。简单的意思就是你有可能过去了而已,尽管每人都有一道保险索连在索桥上,还是屡屡有人被冲翻再拍到水里,再被旁边人拼了老命从浪下拉出来。豆饼被拍下去再拉上来时我们听见了一声轻响,迷龙猛力的拉扯扯断了他肩上的背带,于是豆饼肩上沉重的部件、备用弹喀吧一声就全喂给怒江了。

  于是迷龙在把他拉出来后再给了他沉重的一拳。我们没人出声,因为谁张嘴就要被逆着来的江水呛死。

  丧门星上岸后,开始拉上他身后的不辣,不辣和丧门量合力拉上死啦死啦,我们终于过了这条过不来的江,一个个踏上久违了地西岸的土地。

  当最后的迷龙也上岸,大多数人做的事是一样的,死尸般地往旁边的林子里一钻,往地上一躺。

  迷龙忙着去踢豆饼的屁股,踢得豆饼直往树丛里钻,豆饼现在就剩枝毛瑟二十响和几个小腰袋啦,他一边钻一边说:“还有四个弹夹子!还有四个咧!”

  迷龙:“就八个弹夹子,叫我怎么打?也没个枪管子换。哒,哒哒,鬼子听见就说,放屁都结巴。”

  蛇屁股死在地上,“下回你扛马克沁过来吧,马克沁多有面子。”

  死啦死啦:“闭嘴。这是日军防区。哪只死猴子爬上树抬头望,那边就是几千的鬼子。”

  我们立刻不再出声了,甚至不觉得浑身骨头都要散了。

  我们噤若寒蝉,看着他胡指的方向。

  我们现在到另一个世界了,在中国的大地上却有异域一样的惶恐。我们天天喊着光复,却没想过是这样一种小偷式的光复。

  死啦死啦没理我们,他只是想让我们由紧张而变得警惕,他松开狗肉身上的绳结。这回他抱狗肉的时候没念叨什么,然后将绳头在树上打了个死结,然后他狠推着狗肉,让狗肉摇摇晃晃地起身。

  死啦死啦:“走。”

  然后我们摇摇晃晃扎进更安全一些的密林。

  水声还在耳朵里震响,但我们现在已经穿行在密林里。人走出地道我们并不敢走,丧门星拿刀开着路。

  狗肉忽然发出一种遇见危险时才会发出的低声咆哮。死啦死啦立刻就回了头,我们跟着回头。身后是丧门星砍出的路,实际上它立刻就被弹回的枝叶掩盖了,什么也没有。

  死啦死啦:“回去。”

  我们又玩命地扎回去。

  那个绳头还在树上结着,连狗肉在地上躺过的湿印都还在。但我们的索桥已经没了。我们看着,太意外了倒没人发声了。

  死啦死啦让狗肉闻断掉的绳头,断得很齐整,一看就是刀切的口。

  死啦死啦:“追他。”然后他向我们发令:“可以开枪。一定杀了他。”

  狗肉闻了闻便猛冲向林里的一个方向,我们把枪上了膛,跟着。这回的路其实比刚才还好走点,总还有条肠子道,但在我们的眼里,它真是鬼气森森。

  我追着前边死啦死啦和丧门星的影子,他们俩追着狗肉的影子,狗肉追着一股我们闻不到的气味。

  迷龙嫌拿机枪跑得慢,肩了,伸手便拔走了我腰间的刺刀:“好像是闹鬼了。”

  我上气不接下气地回应着:“动摇……军心。”

  迷龙的大枪不再和枝叶拉拉扯扯,他立刻跑得快了:“是杀人灭口。”他跑到前边去了。

  是杀人灭口,捣鬼的定是小股日军,否则早呜的杀将过来。如果这条通道让日军发现,然后堂而皇之出现在虞师后方,大家干净抹脖子玩完。我们像是在追赶苍蝇拍的苍蝇。

  狗肉终于捕捉到什么,猛然变成了冲刺的速度,跟在它身后的死啦死啦虽然说过可以开枪,还是一伸手拔出了刺刀。

  我们全都加快了速度,在死啦死啦一个包抄的示意下,双纵散成了横队,一多半人倒是从林子里硬生生挤过去。死啦死啦自己是直冲而上的,消失在那条肠子道的拐弯,然后我听见他摔倒的声音。

  我狂乱地挥开鬼缠身般的枝条,想冲进能看见他或者掩护他的位置,我想他已经死了。

  然后我看见一片林间空地,死啦死啦趴在一具尸骸身上,正在茫然地打量这片空地。我们络绎地从林间、从道口现身,我们用和他同样的茫然打量空地。

  那具尸骸不是死啦死啦制造的,实际上那是一具身着军装的骷髅,它刚才绊倒了死啦死啦。空地上有一整排这样的骷髅,不是东倒西歪,而是整齐的,以一种接近安祥的姿势躺在这里,藤蔓在他们身旁纠结,枝草在他们身上开花。

  狗肉正在空地的另一端,闻一柄插在地上的七九刺刀,闻了两下,向死啦死啦低吠了两声一我都瞧出它是一副上了恶当的无奈样子。

  死啦死啦过去,拔出那刀闻了一下,立刻被那辛辣的恶臭给呛得面目都有些狰狞。丧门星云南人,不用去做他那样的冒失鬼也知道是什么玩意了。

  丧门星:“是臭藤。狗肉的鼻子要有一阵不管用了。”

  从登岸之后。我们算是从漫长的懒散状态中复苏,早已经分头展开了搜索。不辣过来回报搜索的结果。

  不辣:“衣服都在,武器都没得了,一粒子弹都没得了。”

  我们茫然打量着这片空地,我们倒不会恐惧自己同僚的尸体,但无论如何我们会觉得鬼气森森。豆饼和蛇屁股已经在忙着插草为香的祭拜。

  迷龙:“真的是闹鬼了。”

  不辣:“是不是死鬼想我们作伴啊?这里跟个坟地一样。老子要死个热闹地方,可不要这。”

  郝兽医:“就是坟地啊。”

  死啦死啦摘了帽子,跪了下来,“列位同袍兄弟,我们不是来混世的。是来做事的,是你们拿命来做。还没做完的那件事。你们懂事,你们比我们多看个那边的大千世界,知道诸多虚妄,可这件事不是。请勿再扰,让我们把事做完。兄弟龙文章,如果没死得了的话。定来给诸位殓骨。”然后他看着我们:“你们没死得了的话,也是一样。”

  迷龙:“这样就走?”

  死啦死啦:“要勘破生死,但对生死也有得敬畏之心。这就走。”

  我们有的鞠躬,有的下跪,有的报上自己的名字,有的念念有词,我们几乎是倒退着退出这片空地。

  我鞠下躬,无论如何,我还是有这点敬畏之心,“我是孟烦了。望弟兄们的英灵保我父母平安。”

  我看着他们。我现在有点明白了死啦死啦的心思,无论相信鬼神与否,我看着死人也是一种近乎亲切的眼神。

  后来我带人来收殓了他们的尸骨。

  这里很安静,清幽,但他们的死法是军人中最惨淡的一种。千里跋涉,望江兴叹,最后望着隔江的故土,死成排是他们最后仅剩的尊严。我曾以为我想象他们一样死掉,我现在确定我绝不想这样死掉。

  我对着死人说:“谢谢。”

  跟着死啦死啦没好,我们又抹了黑脸。用枝叶把自己插得像是山魈。

  我们沿着密林的边沿前进。把自己掩蔽在林子里,一边观察着已经被我们甩在身后的南天门和林外的空地、田地、道路和自然村。这么看它们着实秀丽得很。我们走得已经不那么急了,死啦死啦时时停下来,用望远镜眺望南天门。

  我们从南天门脚下抄过了南天门,沿着林沿行进,以备被发现时可以退回山林。从确定过江后碰上的蹊跷事是鬼魂所为,死啦死啦倒释然了,他眼中的人没有恶的,那他心里的鬼也都是善的。他释然了,我们也释然了,我们也绝不信康丫和要麻会来残害我们。

  死啦死啦把望远镜塞给了我,我知道他是要我看南天门的反斜面。

  望远镜里的南天门反斜面比我们看惯地正斜更加狰狞,因为这边的工事不象正斜做了那么多隐蔽,它们以那棵巨树为轴心往下延伸,形成两个规则的半环形。

  正斜面的日军是鬼影子般一闪即没的,这边的日军是懒懒散散地,尽管这个太一般地老望远镜看不清楚,但我都能想到那些小人点儿比我们在祭旗坡上也强不到哪去。

  我把望远镜还给死啦死啦,“看出来啦,竹内连山一分钟没闲着。”

  死啦死啦问:“奇怪,反斜面修那么严实做什么?厚脸皮了还要铁屁股。”

  “固若金汤嘛,汤桶,当然是圆的。”死啦死啦瞪着我,因为他要的是答案不是没正形的玩笑,我严肃了,“我想,桥头堡吧。就算咱们打回西岸,他们还可以占山为王,对公路侵袭。”

  死啦死啦说:“美国侦察机也这么想的。天上飞的可以偷懒,咱们下边跑的,命可得自己爱惜。你看那两棱堡,哪儿都打得着,除了公路。”

  “竹内连山学土木设计的嘛,他勤快,不想闲着。”我说。

  他又瞪我的时候我便干脆地说:“不知道。”

  “应该上去看看。”他说。

  我就吓了一跳,“你来干什么的?”

  死啦死啦有些心不在焉,“……我来干什么的?”

  我只好苦笑,“我父母好像是上辈子的事啦。也罢,打你张嘴,我就没信过。”

  “你活着就为了不想死吗?谁做事的时候会就为一件事情?”

  我才不信,“拉倒吧你。事关自己,谁会被你一个大道理说服?”

  死啦死啦便淡淡地说:“那倒也是。走着瞧。”

  然后他继续眺望南天门的反斜,上去那是不会,但是我明白那已经成为他的心事。我悻悻地走开几步,等着他。

  对一个擅自行动,回去可能又要上军事法庭的人,“走着瞧”真是很适合的三个字。我跟自己打了个小赌,如果他呆会先迈左腿,就没有好下场。

  死啦死啦转身跟上已经走远的小队,我乐了,他迈的右腿。

  西岸给人的印象并非兵戈林立,日军要有那个实力早已打过江去,它给的人观感是荒凉,我们极目的每一个自然村都像是无人居住,田地荒芜。这让我们胆子大了些,甚至出了林子贴着林边走。

  我们沉默地穿过几具生花长草的炮架残骸,这条道我们撤退时便走过,那些被我们自行炸毁扔在灌木里的炮架就像是耻辱柱。排头兵丧门星掉了队,冲到林边去下跪和磕头,我们没管他,他匆匆磕了几个头后,又紧一紧身上的背具,尤其是他兄弟的骨殖,追上我们。

  谁都知道这趟不轻松,可没人想过这会是伤心之旅,这里是伤心之地。被我们丢弃的实在太多,每一次丢弃都是亏欠,我们像贼一样来到故地,看着已成粉末的残肢断臂。

  我们现在行进在山地和田地的夹缝之间,一边是林子,一边是田野。

  死啦死啦忽然做了个手势。我们全蹲伏下来,蜷缩进林里,但威胁并不像我们以为的那样是来自林外的,它来自林里,我们如临大敌地扫视着林子里那些不断发出碎响的生物,它们为数不少,畏缩在密林深处,我们窥看它们,它们也窥看我们,当发现被我们窥看时。它们便迅速退向林子深处,带起极大的响动。

  迷龙擞着豆饼。“有话你自己说去!跟我咬什么耳朵!”

  蹲在迷龙身边的豆饼便摔撞到死啦死啦面前,渣子一般的死啦死啦在他那小眼里也是个巨大的官,我记忆中他和死啦死啦甚至不曾有说过什么话。

  豆饼念叨:“这个,这个不对咧。”

  “什么不对?”死啦死啦问他。

  豆饼便以一个农家人的精熟指了指林外的田地,“哪里的地都荒了。这块地有人种的。”

  我们被他提醒着也注意到这片的田地是和别处不一样,庄稼齐整而殷实地生着。在一个真正的农家人而非不辣蛇屁股这样五谷不分的懒鬼眼里,这简直是个奇观。

  死啦死啦便冲着那些逃进了林子深处的生物挥了挥手,“抓回来。”

  我们分成了两翼向林里包抄。

  那真是个不费劲的活,我们在林中包抄奔跑,隔着枝叶,我们听到那些一直沉默着的生物摔倒的时候比跑的时候还多,它们跑得也不快,我们只好以小跑的频率来追踪枝叶那头的声音。

  很快我们便把那群生物中的几个逼在山壁下了,更多的在暮色下遁入山林,那部分我们也不打算去追了。我们只是平端了冲锋枪,看着被我们逼得走投无路的几个生物,他们——或者我该说继续说它们,看来是此地的原住民。

  郝兽医不再装模作样的端着枪,而是下意识地去摸索身上诸多口袋中的某一个。迷龙甩手把枪放了。开始揉着脸,蹲下了喃喃地骂娘。我们其他人泥雕木塑着,像我们所对着的人一样。

  几年后我看见奥斯威辛集中营的照片,我唯一的感触是我居然没有感触,因为那只是照片,而我早已见过人这样活着。

  他们身上挂着腐烂的破布,破布间露着兀突的骨头,他们每一个人都和土是一个色的,我无法分出他们的性别。我印象最深的是他们的眼睛。

  饥饿让他们所有的肢体似乎都萎缩了,就剩下很长的头发和很亮的眼睛。

  死啦死啦惟恐惊扰他们似地说:“我们是远征军。”

  丧门星用云南话又重复了一遍,“滇西远征军,自家人。”

  那些由毛发和破布组成的身形蜷了下来,蜷成了一种跪的姿势,从毛发和破布下发出了念叨以及啜泣:“自家人,自家人,自家人。”

  他们早站立不住了,我们刚才的追逐耗尽了他们所有的体力。

  迷龙几个人在林沿把风。

  丧门星在光线很不好的密林中亮起了一个电筒,滇西人中的一个——一只毛发皆长,白色已变成了灰色的老猴子——这样形容是因为他剩下的骨肉实在很当得起这三个字,我甚至觉得他可能轻过一只大个猴子。他说的话急促而模糊,完全是当地士话,除了丧门星和死啦死啦不要有人想听得懂,我听了会儿,走出林子,我尽量避开迷龙他们的防护线。

  我蜷在一棵树边,看着远处长势不差的稻田,和更远处无人的村庄,捂住了嘴和鼻子,无声地哭了会儿。

  我们遇见当地人。我们放弃西岸,他们逃进深山,有条无形的链子栓在他们脖子上,另一端连着他们的田地。该播种了,否则一年荒废了。他们在草棚里辗转反侧,把霉烂的衣服彻底揉成碎片。后来他们去播种了,留下几具被日军无聊时射杀的尸体。后来他们去灌沃,留下几具尸体。后来他们去除草,留下几具尸体。后来这成了无形的协议,他们可以种地,但得被当作靶子。后来他们在日军眼里成了一种还保留着耕种本能的野兽。

  我听见响动,忙擦干了眼睛,狗肉在我身边漫步。我抱住了它,“狗肉,好狗肉,你懂这些吗?你最好不要懂。”

  我站了起来。因为我看见我的团长搀着那只老猴子从林子里出来,老猴子要给他指路,“你们走这条路,这边没得日本鬼子。”

  死啦死啦问:“你们谁去过铜钹?”

  老猴子就有些神气活现,“我,我去过。我是村长,地主,走的地方多。”

  我们只好默然地看看这个毛重绝超不过五十斤的村长,地主。

  死啦死啦又问:“铜钹也是这样?”

  “铜钹?”老地主用他老没牙的嘴做了一个尽可能轻蔑的表情,“铜钹被招安啦。顺民呢。老子莲花村就是不招安,拿枪打。放狗咬都不招安,老子饿死也不要招安,老子死在自家田里就好,干他娘的招安,老子……”

  他激愤如此,又虚弱如此。活活把自己呛在那了,丧门星忙拿砍人的手帮他捶着背。死啦死啦一个躬鞠了下去,额头快碰到膝头。

  他抬起身说:“没人能把你们招安——所以请你们被招安吧。否则,我会永世不得安宁。”

  老猴子倒更加激愤起来,“谁讲的?被招安的都没得好下场。清静了几天,壮劳力就都抓到南天门修工事啦。修好啦就杀啦埋啦。逃回来的人讲,南天门都挖空啦,山里头跟鬼打墙一样,日本人不要脸,讲那样的工事是要吃掉十个师的。中国人要把尸体堆得山一样高才过得去。”

  “逃出来的人呢?”

  老猴子简单地说:“死啦。”

  死啦死啦看了我们一眼,开始拔步,他那一眼的意思只有郝兽医弄明白了,郝老头忙着把身上所有吃的掏出来,放在树边。我们也忙着往上边添加内容。

  不辣忿忿地说:“带了子弹就不好多带吃的。要命。”

  我是直接把吃的塞到了老猴子的手上,他总算还是个胆大的,其他人在太久禽兽的生活中对我们仍然畏惧。

  老猴子呱啦呱啦地跟我说什么,我听不懂。

  “他说什么?”我问。

  丧门星做翻译,“他说我们再来,他们就只剩骨头了。记得跟人讲。这几把骨头绝对绝对没有被招安。”

  我连忙点了点头,然后尽速追上我的团长。他的步态和我是一样的。我想他像我一样不愿意被人看见正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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