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小婴忧患,老成到肝腑。欢娱非我分,顾影行踽踽。
所期竭驽骀,黾勉自建树。人一已十百,遑计犬与虎。
涉世二十年,仅仅支门户。多谢天人厚,怡然嚼修脯。
山崩溟海佛,玄黄战大宇。健儿死国事,头颅掷不数。
弦诵幸未绝,竖儒尤仰俯。累迁来锦城,萧然始环堵。
索米米如珠,敝衣余几缕。老父沦陷中,残烛风前舞。
儿女七八辈,东西不相睹。众口争嗷嗷,娇婴犹在乳。
百物价如狂,距躟熟能主?不忧食无肉,亦有菜园肚。
不忧出无车,亦有健步武。只恐无米炊,万念日旁午。
况复三间屋,蹙如口鼻聚。有声岂能聋,有影岂能瞽。
妇稚逐鸡狗,攫人若网罟。况复地有毛,卑湿丛病蛊。
终岁闻呻吟,心裂脑为盬。赣鄂频捷音,今年驱丑虎。
天不亡中国,微忱寄干橹。区区抱经人,于世百无补。
死生等蝼蚁,草木同朽腐。蝼蚁自贪生,亦知爱吾土。
鲋鱼卧涸辙,尚以濡相煦。勿怪多告言,喋喋忘其苦。
不如意八九,可语人三五。惟子幸怜我,骨鲠快一吐。
诗篇向老友倾诉了自己忧世伤时的情怀,他虽然甘守清贫,但绝不聋瞽于当前风雨如晦的现实,山河破碎,群黎呻吟,使他感到无限痛心。在这首“骨鲠快一吐”的长诗里,他融抒情于叙事之中,沉郁顿挫,感慨悲凉,真切地表露了处于饥寒交迫中的诗人,对凄风苦雨中的祖国和人民的殷切之情,反映了一个爱国知识分子抗敌救国的坚贞心志。
有一天,他的思路回溯到遥远的过去,想起他和叶圣陶结识的情况,想起他的性格与品性,忆起他们在杭州同室对床夜话,共泛西湖,忆起叶圣陶对自己的热情关怀,汹涌的思潮像山间里淌不尽的流水,使他激动不已,按捺不住,特赋诗寄赠:
平生游旧各短长,君谦而光狷者行。
我始识君歇浦旁,羡君卓尔盛文章。
讷讷向人锋敛鑣,亲炙乃窥中所藏。
小无町畦大知方,不茹柔亦不吐刚。
西湖风冷庸何伤,水色山光足彷徉。
归来一室对短床,上下古今与翱翔。
曾无几何参与商,旧雨重来日月将。
君居停我情汪洋,更有贤妇罗酒浆。
嗟我驰驱如捕亡,倚装恨未罄衷肠。
世运剥复气初扬,咄尔倭奴何猖狂。
不得其死者强梁,三年血战胜算彰。
烽火纵横忽一乡,锦城东西遥相望。
悲欢廿载浩穰穰,章句时复同参详。
百变襟期自堂堂,谈言微中相扶匡。
通局从知否或臧,为君黾勉图自强。
浮云聚散理不常,珍重寸阴应料量。
寻山旧愿便须偿,峨眉绝顶倾壶觞。
长诗情意绵远,从论交之始叙到流亡内地,倾泻其间仍然是他对故土旧人的一片真情。
这期间,他还和肖公权相唱酬,写了许多诗,肖公权住在西门外的光华村,和报恩寺相隔20余里,面谈时候不多,乃彼此“觅句”交邮寄出,每星期至少一次。肖公权经常向朱自清求教,得益非浅。他曾怀着感激的心情说:“他是我写诗过程中最可感谢的益友。他赞许我的许多话,我虽然极不敢当,但经他屡次指点出诗中的甘苦,我学诗便有了显著的进步。”又说:“佩弦的不断奖掖,不但增加我学诗的勇气,并且使我对章法、风格等重要问题更加注意。同时,从他称许某首某联而不提到其他,我知道哪些是我学诗比较成功的地方,哪些是我失败的地方。作者对于自己的作品诚然应当自有权衡,如杜工部所说‘得失寸心知’。我所作的诗,或好或坏,我也未尝不试加甄别。但佩弦的评骘加强我的信心。他寄寓成都一年便回昆明去执教。这是我学诗的一个顿挫。”
这些诗不是无病呻吟,也不单是礼节上应酬,多是有感而发,表达了诗人对现实有所感触的心声,风格亦好,所以有人评论说:“暇居一年,与肖公权等多唱酬作旧诗。格律出入昌黎、圣喻、山谷间,而内容却是新的。”诗都收在自编的《犹贤博奕斋诗钞》里,他自己曾自谦说:这些旧诗都是“偏意幽玄,遂多戏论之粪,未堪相赠,只可自娱”,所以不愿发表。而其原因,叶圣陶却有个解释:“他的旧体诗不多发表,只给朋友看看。旧体诗跟新诗是两回事儿,形式限制着内容,内容适应着形式,一作旧体诗,精神情思自然而然跟古人相近,跟现代人较远。跟古人相近原没有什么不好,所以相近也由于平昔的教养,可是在生活实践方面愿意努力做个现代人,尤其切望青年人个个都做现代人,以我猜想:这或许是他不多发表旧体诗的原由。”8月里的一天,一个年轻人到报恩寺拜访朱自清,恰巧他一大早就进城到省立图书馆去了,陈竹隐嘱咐青年明天再来。翌日他来时,朱自清正坐在窗前用心看书,一见他来连忙热情招待。这个年轻人叫牧野,是成都文协分会派来请朱自清为分会主办的署假文学研究会做个讲话,朱自清愉快地答应了。朱自清喜欢年轻人,便留住他闲聊,问他喜欢什么,最近都看了些什么新刊物和新书籍。
朱自清给暑假文学研究会讲演的题目是《文学与新闻》。过后,牧野又来访数次,他是喜欢新诗的,给朱自清带来一些新出版的诗刊和诗集,还常常写信来向他请教关于新诗创作问题。朱自清及时回信,热心地满足他的要求,为他仔细剖析诗篇,介绍他阅读好诗,告诉他臧克家的《淮上吟》“比喻特别新鲜有意味”,柯仲平的《平汉路工人破坏大队的产生》“有歌谣的明快,却不单调,并且用白话的音节,所以能够严肃。”和牧野的交往使朱自清诱发起研究新诗的兴趣,十多年前他本是个热情的诗人,后来转向学术研究,但并未忘情于诗,在他的教学中诗就占有很大的比重。抗战烽火又燃起他对新诗的热情,打算花一点功夫进行研究。牧野生病住在南郊疗养院,他特地跑去探望,又借了许多诗刊和新诗集,得空便翻阅研究,准备写评论文章。
雨滂滂,雾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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