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是打着红旗,排着整齐的队列,含着热泪离开这里的。当年,他们在这里含辛茹苦,奋斗拼搏,他们也曾心怀不满,发过牢骚,口出怨言,一边劳动,一边盼着能重回家园,重操旧业,脱离这片苦海。可是当他们真的返回,告别这片洒下过他们汗水,告别这片由他们亲手营建的宿舍,告别这块也许暗暗滴过泪水的土地,是兴奋、是激动、是留恋、是难舍,总之,这时,他们百感交集。新来的人,觉得这简直不可思议,哭什么,哭给谁看,不愿意走就留下,这种感情,过去、现在、未来都很难说清,谁也说不清。
在干校有干校的苦恼,回城有回城的困惑,那时回城之后,缺少的是热烘烘、乐融融的气氛。所以至今,去过干校的人,特别是在干校多年的人,有时会这么说,当年,我们多单纯,也曾多么的充实。这不是假话,也不是随意说说,这是一种无法说清的一段情结。
§毋忘我
在一个温暖的集体里经受怎样的苦辣酸甜,都是能够对付的。然而,一个个人无论有怎样的坚强内心,在孤独中往往很难适应种种冲击。
我发现我一个人在干校的一个角落里,默默干活,落落寡欢。和原来相熟的战友、朋友相处日久,乍一分手,很难适应又一个新的集体。我有点看不惯他们,看不惯他们什么农活都不会,或者说看不惯他们吃的不是我们那时的苦。这是不是有点心理变态,是不是希望人人都受累,都受罪,都跟着我们一样也受点委屈?
干校的管理,也不像我们初来时的森严了。什么“架子车精神”,什么“啃干馍精神”,什么“一盏灯精神”,这些都没人再提了。我讨厌当年提这些折磨自己的口号的人,但也讨厌把这些口号的精神意义全都抛弃的人,是进亦忧,退亦忧,到底如何才好呢。一个人适应了一种格局,而尽管这格局不合理,可是一旦适应了,再把这个格局扬弃了,就会有一种莫名的失落感。这正像上高原的人,一开始缺氧受不了,可是一旦适应了,再下到平地,他又有点受不了。
干校纪律严,当初我也曾尝到不近情理的对待。譬如:我插秧的水田旁,有一个扬水站。在一个水泥池中,我们下去冲泥腿时,总有一大堆小泥鳅钻来钻去。一天,我们连两位同志病了,干校那时又没营养品,我从宿舍拿了个脸盆,趁夜色低垂一人走了好几里,下到池子里捞了一盆泥鳅。回来悄悄请两位女同志收拾干净,我找了一个大砂锅,可能是药锅,一人溜进锅炉房,在火上烧起了泥鳅。看锅炉的一位老同志还笑着问我,锅里是什么?我说是药,一会儿香气四溢,这中药味怎么这么好闻?老头儿还跟我开了个玩笑。
我交给一位女同志悄悄端去,给两位病号吃,我自己连锅盖都没打开,里面什么样至今也不知道。
谁知晚上全连会,连长、指导员声色俱厉,大批资产阶级享乐主义,和不遵守劳动纪律。我一听,糟了,准有人给报告了。这事儿层层有人知道,要保密其实不可能,要想知道谁告的密那也不可能,知道了又能怎么样人家。我低着头,硬着头皮听着,心想我反正没吃,能怎么样。最后人家讲完一通道理,点了我的名,我在全连几十位战友面前成了一个偷嘴吃的馋鬼。也许散会后,他们弄清了真相,既没再批评,也没向我道歉,就这么算完了。我知道,这世界上不讲理的事儿多了,我不理你就算了,就这样,我简直对那几个人失去了任何信任。
如今来了一批新学员,带各种好吃的,公开吃也没人再过问了,我想起过去,未免气难下咽。
再说,我一人在一个小屋里,几乎与世隔绝,有没有人想起我该轮换了呢?是不是把我这个人忘了?!
干校领导不管各单位轮换事宜,我找他们说不着,说了也没用,于是我自己采取点行动。
写信叫妻子拍一份电报:母病速归。唉,拿自己母亲说这事儿,肯定是有悖孝道。可是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母亲并不知道,干校以示关心,还向台里当时的领导汇报了,台里派了两个人去我们家“探望”。正好我妈出去买菜,问街坊,赵忠祥他妈病得怎么样,街坊莫明其妙,你们说什么话呀,人家好好的。得,西洋镜揭穿。不过这时已靠近“文革”后期,干校领导换了一批人,他们明知我这是借口回城,也就睁一眼闭一眼,准我一个月假。
“撞破铁笼脱虎豹,顿开金锁走蚊龙”。我默诵着《三国演义》中刘备从曹操处出走的两句评书,一路回到北京城。
回到家中,先是猛歇几天,睡几天觉,然后猛吃猛喝。在干校攒了点钱,这时物价便宜,一块钱能吃顿涮羊肉,不过那是在大家围坐的共用锅里涮肉。休整了几天,又觉得回城也无聊,爱人白天上班,我看望老母亲,陪了几天,就一人上街闲逛,心里也烦。到干校一年了,台里有什么变化没有,我根本不知道,于是我决定找领导去谈一谈。
我已没有了大楼出人证,上班时我进不去,只好趁领导们在家时去访问。我想我与他没什么个人恩怨,人家受教育多年的老同志,不会不见我。
我利用中午时分,敲响了他家大门。他一见是我,愣了一下,因为他派人去我家打探虚实,没估计是干校准我回来。我登门拜望礼数周全,也无可指责,于是他非常热情地请我落坐。我于是按照过去大家都惯于说的套话,把自己如何认真改造和认真学习马列、毛著的情况,作了个详细汇报,差不多谈了一个小时。最后,我站起身说,实在不好意思影响您午饭,今天就不多打扰了。
第二天,大约还是这个时辰,我再次敲响了领导家的门,继续汇报。第三天,他有点不悦的颜色,我一如既往毕恭毕敬地说,本不该此时造访,但上班时,我不方便进大楼,晚上就更不合适了,只好此时来访。他明确表示,你没什么大的错误,就是想多给你创造一点锻炼的机会。我说:“领导好意我感激不尽,我希望多有锻炼机会,这样吧,该轮换我了,我就回来,下一期,我现在就算在您这儿报名了。”
第四天中午,我又以手指关节,轻轻地扣击他家的大门。我是拖着无奈的步子,怀着矛盾的心情,走到这里的,我的手半天才抬起来。这样的午间造访,不但令对方十分的厌烦,也实在有伤我的自尊心。还是得来,我一生很少为自己的事去麻烦别人,很少开口求人。“上山擒虎易,开口求人难。”有时,还没开口心已怯了,人家能答应吗?所以我极端佩服基辛格的外交谈判技巧,想还到既定目标,提出一个天文数字,这差不多就是市场上的“漫天要价,就地还钱”。我实在缺乏这样一种勇气,也没多少机会尝试。那种“我的是我的,你的也是我的”的厚颜无耻之举,我见过多了,可是该向人家稍微借鉴一点的时候,却怎么也做不来。这次,我觉得我并非专为自己轮换回城而来造访,我认为自己是在讨回一个公道。人善遭人欺,这次我有点豁出去了。
一进他家大门,已看出他的满脸的不高兴。说老实话吧,谁看谁都不顺眼。我只是要一句话,“该不该叫我回来”。你说不该回来,那就给句干脆话,我也好问一个为什么,你说该回来,那我就要一个承诺,什么时候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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