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也是我生命中一段时光
在我的一生中,如果不提曾在干校中的一年半时光,那不但在生命过程中失去了一段记忆,留下了一段空白,而且会使干校以后的许多经历和人生的思考都失去一步重要的阶梯。在我1988年撰写《昨夜星辰昨夜风》时,本想在这篇回忆录式的文字中。写上一笔干校的生活经历。可是,总觉得不好提笔,当时,也有一个顾虑,就是对这段大家都经过的历史怎么认识,在那以前,我记得曾有一位德高望重的前辈作家,写了一篇文章,文中有他回忆于校时的收获,这篇文章我好你看过,又好像没有看过,但清楚地记得一篇评议的文字,指责这位老人,昧着良心去歌颂一种苦难。也许我仅看过这篇文字连带引文吧。我是一个怕事的人,唯恐也会招来非议,于是我在自己的文章中,就少说为佳,一笔带过。
§谈笑之中说干校
在随摄制组外出的路上,尤其在长途乘汽车途中,书不能读,文不能写,只有说说笑笑,度过一段旅程。
“秀才谈书,屠户谈猪”,我既读过书,也喂过猪,和我的同伴们有着差不多的人生经历,于是有几次,在途中谈起了干校生活。
在干校时,主要是干农活,凡是去过干校的人没有不干点农田活儿的。这次话题是看到窗外田野间劳作的农民引发的,因为我们都曾这样劳作过,所以能体味此刻在赤日炎炎下农田里做活是多么的辛苦。当年,我们在干校时,若都只是体力上的辛苦,那还罢了,还有的一层是心中时常涌动的委屈,而那时又偏偏有那么多知识分子特有的灵感,简直无从想象,这灵感出于何种心态。
当车窗外掠过田野中的一孔废弃的砖窑时,我忽然记起刚去干校的一句口号。我说,当时我们干校有一句很流行的口号,跟这砖窑有关,“高温高速炼红心”。怎么讲?是这样的,刚到干校首先搞基建,盖宿舍、盖厂房,自己烧砖,自己施工。谁说知识分子不行,盖的房子整整齐齐,漂漂亮亮。当时施工任务紧,很多人都拼着命干,当一窑砖刚刚烧好,还没凉透,就钻进窑洞往外掏那还烫手的砖,接着又冒着窑内高温往里码坯子,于是有人把这种干法总结成“高温高速炼红心”。人可以练,心怎么炼法,就不得而知了。大家笑了,在笑声中有人说,知识分子的点子就是多,发明点口号,自己整自己。是的,当时并没有谁逼你这么干,自己乐意,还逼得别人也这么做,那年月人的思想有点失常,我想,这不过是为了表现能吃苦,自觉锻炼争取脱离苦海,早回城里,但也不应排除,有的人是真心的拚命干,拿今天的话说则体现价值。但这也正如鲁迅所说的“连吃西瓜都不主张平平常常吃下去”,一定要别出心裁,有点花样。人家农民几辈子下田,汗珠掉下去摔八瓣,但从来没听过这么多漂亮的口号。
那会儿口号多了,“50米不抬头,100米不直腰”,这是割豆子时的口号。一长垄豆子,凭镰刀割,低着头,猫着腰,50米不能抬头,100米不直腰歇口气儿,这简直不是干活,是玩命。同样,这并不是别人强加给我们的做法,这就是这些并不情愿到这儿干农活的人,提出的自己整自己的口号。提这口号的人,没见有一个人真的留在农村,他们最后一个个比谁都先回了城,但留下的人却被这不成文的条条框框所累,都非得那么干。
什么事只要提个头,总会有人不甘寂寞,争先恐后地提出一些更可爱的口号跟上。比如:“架于车精神,啃干馍精神,一盏灯精神”。当时,干校有汽车,有拖拉机,提出这些口号的人,他要叫劲,要自己拉着架于车,当运输主力,几十里的路程,连男带女,都要这么拉着满满一车东西,吃力地走着,这叫“架子车精神”;如果外出,那就带着干粮水壶咸菜,有饭馆也不能进,这叫“啃干馍精神”;到了晚上,熄灯号响了,宿舍一片漆黑,这时,每个人床头都点上一盏小煤油灯,用空墨水瓶,拈个棉花捻儿,灌上煤油,亮起一点光,大家就着这点亮,读毛著,这就叫“一盏灯精神”。那阵,谁提出一个离奇的口号,都会有一种意想不到的效果,一哄而上,奇怪的是这种口号的发明者,却不见经传,好像空穴来风找不到出处,现如今这位老兄自己在灯光通明的夜晚在干什么,不得而知了。
有一天晚上,我邻床的一位广播学院的老师,读书至深夜,我悄悄拉人一下,示意,请把他正看着的一本包着皮儿的书递给我。出于信任,他递过来,我翻开一看是《诗的合壁》我特别兴奋,当时上哪儿找这种书。于是我借来看了好多天,也想趁劳其筋骨时。增添点我喜欢的文化营养,有对侯也派得上用场,譬如出黑板报时,可以写上一首打油诗。
§打油诗
在干校时,劳动之余的一项文化活动就是写些干校诗歌,干校诗歌的特点就是口号歌,只要押韵就成,越火热,越装进点大话越好。恐怕前面提及的几个口号,也属于这种文化。
知识分子也是人,是人就能干最基本的体力活儿。而体力活,看上去累,乍一干受不了,可是越干越能干,而且不离开这个环境越干就越爱干。
我那时年轻力壮,还不到30岁,小时候爱运动,这时正是能吃苦出力的岁数。
到干校一段时间,我能扛180斤麻包上跳板,一顿饭吃五六个馒头。夏天,只穿一条短裤,肩上搭一条毛巾,头戴一顶草温干什么像什么。
我觉得最舒服的时光就是当汗水一滴滴流淌,浑身发酸的时节,休息的哨子一响,我往草地上一躺,小风儿一吹,那个轻松与舒服劲儿别提了。
我有时真的想,在干校还不错,什么都不用操心了,也不用担心了,都到了这一步了,还怕什么,只要不想烦心的事儿,过得一样快活、自在。不怕连长脸色,你不服咱们练练看,土里水里跟你比比。插秧、收麦、打场、扛麻包、锄地,哪一样都行。我也不怕别人给我穿什么小鞋了,已到了最基层,难不成还往下放,挖坑埋了。于是我真的管他东西南北风,吃得饱,睡得好,不想烦心事儿。
干校周围老乡,给我们编了个顺口溜,我至今仍怀疑这一定是干校里的人自己编的,拿老乡说事儿。其实也没什么有伤大雅的地方,顺口溜曰:“穿得破,吃得好,一人一块大手表。”这就是干校学员画像,这顺口溜和我们的打油诗一个样,顺口就来。
在干校第一年收麦子,夜里还到田里装麦草,我几乎都忘了有这么一段生活,幸好,我当时写了一首诗,发表在干校墙报上,当时要求每人都写,这是承载那个时代的生活与思维的打油诗。题目《收麦草》,原文照录,以示我当时的真实亦或虚假的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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