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我们这些客人,大寨有个招待所,每天供应我们三顿饭,中午和晚上是粗面饴饴,碗中飘着葱花香油,偶尔还会有一两片肉。陈永贵把我们带到食堂,看到我们端起碗筷,说一声“你们吃吧!”他掉头就走。我们刚想挽留,新华社的记者说:“不用,他从来不陪客人吃饭。”陈永贵回他的窑洞,去端他的大海碗,喝他家的玉米糊糊去了。
我们在劳动中,还结识了铁姑娘队队长郭凤莲。那时她刚18岁,领着姐妹们干活儿,晚上在窑洞中还和大家打扑克牌,有说有笑,十分活泼。有一天中午,陈永贵在地头儿上发牢骚,他低着头儿干活,仿佛自言自话:“来那么多记者,尽照我们的姑娘,我这个老头儿没人照。”基实他并不老,我只记得他面对面和我们说了这句半开玩笑的话。
以后,大寨的名字日益响亮,但从1963年我去大寨采访后,一直只能在电视中看到陈永贵,在屏幕上,我看到他像一颗明星从深山中升起,看到他走上人民大会堂的主席台,并称他为陈永贵副总理。
他没能辉煌多久,他不再是副总理了,但也不是原来虎头山下的那个陈永贵了。他还住在北京,我曾又一次看到他,我家离他住处很近,他上街散步,我有事出门,偶然对面碰上,我太熟悉他了,但他根本没注意我,他目不斜视地走在柏油路旁的石板人行道上,给我的感觉,他瘦了,而且老了,已不复有当年在大寨时我见到的那种虎虎有生气的形象了。然而,他还是他,在北京的街头,他是一位普通的漫步街头的老乡,因为,他还穿着对襟的布衣,穿着一双布鞋,这非常短暂的路遇,给我留下十分深刻的印象,二十多年来,不曾再有的接触,使我无法贸然向他靠拢,与他招呼,我们曾相识在大寨,我曾在他身旁干体力活。
二十多年来,他的沉浮,又经常由我在电视中为他解说,应当说,我隔不多久,就会在电视屏幕上与他相见。我越来越熟悉他,他已不再认识我,他是那样一位不太会与人交往的人。当年,我跟他一块劳动时,并不像与时传祥一起有说有笑,陈永贵干活时,注意力完全盯着自己脚下的那一小块土地,他当年对来大寨的记者,不可能—一结识。我知道这样的人的性格,他会用自己全身心的力量去完成一件既定的他熟悉的工作,却不善于与人打交道。我很难想象,他后来的一路迁升都做了些什么,他从小会干农活,他熟悉家乡的一草一木,他离开了他所熟悉的地方,所擅长的劳作,他又会做别的什么工作,我不清楚。
他以一个平民的身份漫步北京街头时,又有什么感想,我更无从知晓。据说,他一直到生命最后一刻,并没能再回家乡,他的骨灰回到了大寨。据说,大寨全体乡亲,为他戴孝,哭声震天,把这位与他们同甘共苦的永贵接回了虎头山,接回了他生前洒遍了汗水的这方黄土地。据说,有的乡亲哭着呼喊:“永贵啊,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离开咱大寨呀。”
这都是往事了,陈永贵离开人间也很多年了。常言说:“人移活,村移死。”人在一生中,是可能也应该到处走走看看,或离开家去处外面营生。但一大部分人又很难离开生他养他的这方热土,他们很像一株根深叶茂适应了当地生存环境的大树。陈永贵就像一株虎头山上的大树,把他连根拨起,移到再美好的环境中,都不能使他适应,他生在虎头山下,长在虎头山下,最后,又回到了虎头山下。
不论时代发生什么样的风云,不论陈永贵曾居何高位,人们记住的,都是当年挺身而出带领乡亲们求生存、求温饱的那个陈永贵。他天生就是这样一位默默耕耘的人,他仍归于耕耘过的故土,他身上发生的一世,都是他自己可能并不明白的戏剧般的变化。
如今的昔阳,已不复昔日模样,但我一直没有机会再去看看,看看陈永贵的坟,看着郭沫若的一半遗骨所安葬的虎头山。
如果站在今天的立场去回顾过去,那会有许多人不理解。为什么当年只在山沟沟里刨黄土块,费那么大力气,收那么点玉米,竟能使陈永贵、使他所在的大寨成了全国的一面红旗?对这样一个简单而又复杂的现象,我是不可能解释清楚的,我习惯于简单的思考。当年就是当年。陈永贵就生在当年,他只能那样奋斗,而那奋斗的情神不包含他后来的上升。什么时代,什么生活场所,什么物质文明,都应该深深地向他当年的精神鞠躬致敬。
陈永贵是农民,后来当了副总理,我没有任何贬低他的出身,认为农民不可以当家做主,不可以委以重任的意思。只是我个人认为,陈永贵是个出色的了不起的农民,却不是国家领导人的人才。
中国历代开国皇帝,大都是农民出身,新中国的缔造者毛泽东也是出身于农民家庭,自幼也曾务农。中国农民在改革开放中,率先在自己世代耕耘的土地上创造出奇迹,这奇迹之一就是“土地越来越少,而粮食却仍能连年满足整个国家的需要。1960年开始的三年自然灾害,那时人均耕地一亩七分以上,虽然低于世界水平,但总比现在的人均一亩半耕地多,但那时出现的粮食危机,至今使我们这一代人不寒而栗。自从那时以后,我从没敢忘了挨饿的滋味,我总在担心有朝一天,再出现那不幸的局面,我想,这种危机感不仅在中国,在全球人口爆炸般的增长过程中,一直是笼罩人类心头的阴影,但是在改革开放的十多年中,中国农民在土地上创造出的奇迹,就是使我们年轻的一代不知饥饿为何物。我遇到的年轻人也会说,我怎么没挨过饿,某月某天,中午饭就没吃,他们哪里知道,一顿饭没吃,和三年吃不饱肚子不是一个滋味。因此,我感谢农民们连续十多年让我们吃饱肚子。
中国农民还有一个天然优势,就是长期以来,农村以集贸市场为中心,上街赶集,或以货币交换物品,或以货易货,用鸡蛋换灯油,这是多少代传下来的做生意的传统本能。因而,从某种角度看,我觉得农民做起生意来比城里人精明,因为在市场经济不发达的中国,农民几乎从小就有着交换流通的意识。第一批生意人,我妄测以农民为多,或以接近农民的阶层为多。
我在10年前采访过石家庄的张丑娃,我当时听了他的情况介绍,几平觉得这是一个神话。张丑娃农民出身,在部队干了十来年汽车兵,不知为什么,我见到他的那一年,他除了自己名宇之外,不认识字。
他从部队下来以后,在家门口和人一块儿起了一个牌照,补自行车轮胎,有时候也可以补汽车轮胎。不久,合伙人不想干了,丑娃自己独挑了这一摊小生意。他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那一阵街上忽然出现了从罗马尼亚进门的汽车叫罗吉普。张丑姓看着看着动了心思。他说,从罗马尼亚进口的这一批车,价钱不贵,但质量也不高,而且还缺少配件,一旦坏了,就很难修理。于是,他萌生了主意,他当过汽车兵,会捣鼓汽车。一天,一位司机车子抢了锚,张丑娃挺身而出,答应帮他修理,并自掏腰包,让司机住进小店,他说,这毛病不是一时半会儿能修好的,背地里,他把这辆车子全都拆了,大小几百个件儿,边螺钉在内,他请人套了模子,然后再原封不动装好车子,告诉司机修好了,还送给司机一条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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