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两人沿着山路往上爬,勃隆卡·京斯贝格为杰斯特罗讲述了上面的往事。“作为一个异教徒的西多尔·尼科诺夫其实不是一个坏蛋。”她叹了一口气,一边作了这样的结论。“不像有些人那样简直是禽兽。但我的祖父是勃良斯克的犹太教士,我父亲是日托米尔犹太复国主义者协会主席。而我呢,你瞧瞧吧!一名森林里的压寨夫人。伊凡·伊凡诺维奇的姘妇。”
杰斯特罗说:“你是一个aishesskhayil。”
在山路上,勃隆卡这时正走在他前头,她回过头来看他一眼,饱经风霜的脸庞升起一阵红晕,眼睛模糊起来。Aishesskhayil在犹太经书的《箴言》里面指一个“英勇无畏的女人”,是一个犹太妇女所能得到的最崇高的宗教荣耀。
那天晚上夜深时,在棚屋里进行商讨的几个人当中勃隆卡是惟一的女性。除了大夫那张刮得光光的脸膛以外,其他几张被炉火映红的脸都是胡子粗硬蓬乱、神情严肃的。“把链条的事情告诉他们,”她说。她的脸色和在场的任何一个男人的脸一样严峻。“还有关于狗的事。把那张照片给他们。”
杰斯特罗正在向以莱文医生为首的游击队执行委员会汇报情况。他们坐在一个巨大的壁炉周围,炉膛里粗大的圆木正在燃烧。这样的提醒对杰斯特罗很有好处。特别是由于爬了一大段山路,肚子里又填满了面包和汤,他已经疲倦得昏昏欲睡了。
他说,自从他的朋友逃离队伍、抢了一支枪并打死了几个党卫军警卫以后,布洛贝尔管辖的那伙犹太人必须套上链条工作。每四个人当中就有一个随便被点中的人拉去绞决。其余的分组用链条拴住颈部,每个人的脚踝都戴上镣铐。监视他们的警犬也增加了一倍。
尽管是这样,这个小组几个月来一直在策划逃亡。他们等待两个起码要有的条件同时出现:近处有河,同时风雨大作。在那几个月里,他们戴着链条工作,身上藏着从死人堆里找到的起子、钥匙、鹤嘴锄等工具。这些人虽然都是病魔缠身、筋疲力尽、惊魂不定,但他们知道他们都是早就应该被枪决和火化的。因此,他们当中即使是最虚弱的人也乐于一冒逃亡的风险。
一天,他们在特尔诺波尔城外森林里塞列特河附近的峭壁上工作。夕阳即将下沉时,突然下了一场雷雨。他们等待已久的时机终于来临。两个钢架上堆放着一千具尸体,他们刚用火把点燃了尸体下的木料和废油。一阵大暴雨把带有恶臭的浓烟压到那些党卫军头上,迫使他们带着狼狗后退。杰斯特罗一伙人在浓烟和暴雨的掩护下迅速解开链条,分散逃入森林,冲向河流。杰斯特罗狂奔一阵后滑下峭壁时,他听到狗吠声、叫喊声、枪声和尖叫声;但他终于逃到河边跃入水中。他让水流把他冲到下游很远的地方,然后在黑暗中爬上对岸。翌晨,当他在湿淋淋的密林里摸索前进时,他碰上另外两个逃亡者,两个朝他们家乡走去的波兰犹太人,他们希望到了那里后可以弄到食物并躲藏起来。至于其他的人,他认为也许有一半逃掉了,但他从来没见到他们。
“那些胶卷还在你那儿?”莱文医生问道。他是个三十多岁的圆脸黑发的人,身上穿着一套补过的德国军服。他那副无框眼镜以及和蔼的笑容使他看起来像个城市知识分子,而不像在这炉火周围的那些老粗的首领。勃隆卡告诉过他,莱文是个妇科医生,也是牙科医生。不管是在山上的村子里还是在低洼沼泽地的村落,当地居民都爱戴莱文。他总是不辞辛劳长途跋涉去为他们中的病人治病。
“是的,在我这儿。”
“交给埃弗赖姆冲洗出来,好吗?”莱文用大拇指朝一个长鼻子、满脸倒竖着红胡子的人指了一下。“埃弗赖姆是我们的照相专家。也是物理学教授。然后我们可以看看胶卷。”
“好的。”
“那好。等你身体好些,我们会把你送到能帮助你越过边境的人们那里。”
那个红胡子说:“照片当中有拍了焚尸炉的吗?”
“我不知道。”
“谁拍的?用什么拍的?”
“奥斯威辛有好几千架照相机。胶片堆积如山。”班瑞尔以疲弱和不耐烦的语调回答。“奥斯威辛是世界上最大的宝库,都是从死人身上搜刮下来的财货。犹太姑娘坐在三十间大仓库里整理这些赃物。这些东西按理要全部送回德国,但党卫军从中捞了一批。我们也偷。有一个很好的捷克人地下组织。他们是了不起的犹太人,那些捷克人。他们很坚强,团结得很紧。他们偷了一些照相机的软片。他们拍了这些照片。”班瑞尔·杰斯特罗已经疲乏到了极点,虽然还在谈话,眼皮却已睁不开来。他仿佛梦见被泛光灯照得通明的雪地上奥斯威辛一排排的长马厩,穿着囚衣的弓着背的犹太人步履维艰地走路以及那些巨大的“加拿大”仓库,它们外边用防水帆布覆盖着一堆堆赃物,上面积着白雪;在稍远一些的地方,黑色的烟囱吐出火焰和黑烟。
“让他休息吧!”他听到莱文医生说,“把他安置在埃弗赖姆那里。”
班瑞尔好多个星期没在床上睡过一觉。那张粗糙的三层床上的草垫和破毛毯是天赐的豪华享受。他睡了不知多久。醒来后一个老妪给他送来热汤和面包。他吃完了倒头又睡,这样子过了两天。现在他起来走动了。中午的太阳把冰冷的湖水晒得暖一些的时候,他跳入水中洗了个澡,然后在营里到处溜达,身上穿着埃弗赖姆给他的德军冬制服。这一带的景色恬静得使人难以相信,这些聚拢在湖边的山间小屋,四周已被秋色染黄的群峰,破旧的衣服晒在阳光下,妇女们在擦衣、缝纫、烧饭或闲谈;男人们在矮小的车间里拉锯、锤打或敲打。一个铁匠正在把锻炉烧得炉火熊熊,冒出长长的火舌,旁边一些儿童在观看。年龄大一些的儿童在露天的教室里上课。他们发出单调而沉闷的读书声。他们学习犹太经、数学、犹太复国主义历史,甚至犹太法典。书很少,没有铅笔和纸张。上课时要求学生反复用意第绪语背诵课文。这里的形容消瘦、衣衫褴褛的学童看起来和其他地方的任何教室里的儿童一样感到厌烦和苦恼。有些学生偷偷地做小动作,这也和其他地方一样。学习犹太教法典的男孩围着一本大书坐成一圈,有几个看着倒过来的文本在朗读。
以步枪武装起来的青年男女在营地巡逻。埃弗赖姆告诉班瑞尔,一些备有无线电的哨兵部署在下面遥远的山路和山口一带。这个营地千万不能受到奇袭。武装的警卫人员能对付渗透者或小股敌人,但是遇到了严重的敌情,他们必须用信号通知尼科诺夫,要求他们提供保护。最棒的年轻人都走了,他们要为发生在日托米尔的大屠杀讨还血债;一些人已加入著名的科夫帕克游击团,其他的加入了由传奇式人物犹太人莫伊沙大叔率领的游击团。莱文医生批准他们前去。
班瑞尔呆在这儿的一个星期里,他听到大量流传在这个犹太人森林里的故事。它们大多数是惨不忍闻的,有些是英雄壮烈的故事,有些是滑稽可笑的故事。他也诉说了自己的惊险经历。一天傍晚,他在吃晚饭时又在缅怀往事,追述他在明斯克外围和早期的犹太人游击队在一起度过的日子。这时他突然听到他自己儿子还活着的消息!绝对不会搞错。一个戴着一只眼罩、骨瘦如柴的满脸脓疮的年轻人曾在科夫帕克领导的游击团里一直呆到一枚德国手榴弹把他的一只眼睛炸瞎。他曾和一个名叫门德尔·杰斯特罗的人几个月中在一起行军通过乌克兰。他因此得知门德尔还活着,而且是一名游击战士——沉默寡言的门德尔,异乎寻常地笃信宗教的犹太法典学校的学生。根据这个小伙子最后听到的消息,班瑞尔还得悉他的儿媳妇和她的孩子目前躲在沃洛津城外一个农民的农庄里。
这是班瑞尔到处流浪以及被关押的两年来第一次听到家人的消息。尽管他忍受了一切几乎致他于死命的凌辱、痛苦和饥饿,他从不曾完全丧失希望。他坚信总有一天会苦尽甘来。这个消息并没使他过于激动,但在他看来,这预示着黑夜里最黑暗的一段时间已开始消逝。他觉得精力恢复了不少,他随时可以首途去布拉格。
在他启程的前夕,在大棚屋的大房间里,埃弗赖姆为一些经过选择的成年人放映幻灯片:这是把班瑞尔的软片冲洗后再加放大的幻灯片,银幕是一块因为使用时间长、又经过多次洗涤已经变成灰色的被单。那台粗糙的幻灯机使用由两条电池碳精棒组成的弧光灯。这个临时凑合而成的光源不断毕剥爆响,闪烁摇曳,给幻灯片增添了使人毛骨悚然的效果。赤身裸体的妇女看起来好像在颤抖,她们带着孩子走进毒气室。一些囚犯在党卫军的监视下用钳子把死人牙齿上的金子拉出来的时候看起来像喘不过气和使尽了气力;在长形的露天坑里,一排排尸体在燃烧,一些手执肉钩的特别分队人员在把更多的尸体拖到坑里,坑上浓烟滚滚。有些幻灯片已太模糊,看不清是什么东西,但其余的已足够揭露奥斯威辛集中营的内幕,铁证如山,无庸置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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