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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名人传记 > 艺海无涯——袁世海回忆录

八二

  富禄师兄说话从来是快人快语,不拘小节,而且善将舞台上小花面台词运用到平日的讲话之中。这会儿,他当着腼腆的遇仙,极力收敛着。

  “您尝尝天福号的熏鸡,真香!”我拿出主人的身分,热情地招待他。

  “得嘞!我可不客气啦!你们喝着,我啃着。”他咬下一口鸡肉,嚼着嚼着就笑了。

  “没想到哇,咱们在火车上,又唱起《时迁偷鸡》来啦!”

  “这出戏,您唱吗?”

  “学过,没唱过,在科班里我只唱过‘八大拿’的宗帽戏。”“八大拿”即指《河间府》、《淮安府》等八出捉拿人的剧目,如《河间府》捉拿猴七,〈淮安府〉拿蔡天化,《莫阝州庙》拿谢虎等。

  “我想起来了,当年,我看过高(庆奎)大爷、郝老师的。连环套》,就是您演的朱光祖。”

  “快别提啦!为演这场戏,我捅了个不大不小的漏子!”他一提醒,我想起曾流行一时的传闻,不知是否确切,就问他:“是不是让傅(小山)先生将您的宗帽收走啦?”傅老先生是与肖先生同辈的名武丑,他的嗓音不佳,极力主张文、武丑严格分工。因此,对应工文丑的富禄师兄演武丑应工的朱光祖,极其不满,他联合了武丑行等在后台,待马一下场,就将其头上戴的宗帽扣下。

  “可不是,我那时候年轻,一根弦。高大爷约我演朱光祖,我心想,咱科班出身,文武全行,朱光祖没什么,科班里又唱过,脑袋一热就应了,坏喽!招惹出一场是非,要不都说这行饭难吃,少拜一尊佛,就能将饭碗砸喽!亏得肖先生(肖长华)将王长林老先生请出来,在梨园公会大摆香堂。好,大伙在祖师爷像前,论资排辈地就位。那气势,吓人。别看王(长林)老先生,我们爷俩同台的时候,没少别过我。还骂过我是戏贼,扬言说:不会,找爷爷来学,想站在前台、后台偷哇:我今儿这样,明儿那样,你小子什么也逮不着!肖先生称呼王老先生为二叔,所以凡富连成的学生都排为他的孙子辈。正是由于辈分的关系,叶盛章师兄虽一直从王老先生学艺,也只能拜他儿子王福山先生为师。过去,论资排辈就是这么严格的。

  “这回,王老先生真给我坐劲,够爷爷的份。他那天穿着黑栽绒的马褂,紫袍子,脑后拖着梳得光溜溜的白小辫,手里揉着铁球,坐在首位,半眯着眼,听大伙说。唉,叽里哇啦说什么的都有,一句话,就是我这个文丑不能演武丑戏,没前例。要演么,得打招呼。我真寒啦!怪我没事儿见什么才,自找麻烦,大伙说够了,请王老先生拍板定案。王老先生这才说话,他说:‘听我的?你们全有理,也全没理!要说富禄演武的,欠打招呼是对的;可是谁给定的,文丑不能演武丑戏?我应工武丑,可也没少演文丑的戏,《问樵闹府》的樵夫、《奇冤报》的张别古、《珠帘寨》的老军,文五没把我拦住呀?老旦戏也演啦!《清风亭》(饰贺氏)、《探母》(饰佘太君)都唱了,龚云甫也没找我排命呀?要按你们的理,头一个先拿我王长林开刀吧!”

  一席话说得大伙鸦雀无声,面面相觑。王老先生最后说:‘得啦!我做主吧!富禄跪下,给小山磕个头,叫他师傅。看在我的面上,小山,把这个徒弟收下吧!以后,宗帽戏归你教他啦!’傅先生闻言,赶快站起来向王老先生陪笑说:‘哎唷:不敢当,我还得跟您学哪!’王老先生说:‘成啦,就这么着,咱们爷们没的说!’王老先生算是丑行的鼻祖,文武全才,谁能不听?就这么,我拜了博先生,才得满天云雾散。”我听了也不胜佩服王老先生对此事处理得圆满果断。这段往事,足以说明旧社会京剧界的行帮制和封建、保守的陈规陋习。

  富禄师兄越说越有兴头,他感到有些热,索性解开领扣,使劲伸伸脖子,又接着说:“肖先生为我忙前忙后,临了,他还在‘两义轩’请客,替我圆场。肖先生不愧是这个——”他放下手中的鸡爪,用丑行惯用的表示称赞的手势,并排竖起拇指,向我示意:好。接着他说:“科班的事甭说啦,没少为我操心。你也受益非浅。单说出科后吧,我的‘份’没到,摊儿得先支起来。不然,谁瞧得起你呀:房子非得买,钱又不够,急得我转磨。你猜怎么着?肖先生知道了,非要借给我。数目大,我真有点不好意思收哪。他说:‘怕什么!使我的钱还不放心?又不要你的利息!’这可不是说嘴的,换别人谁肯哪1哪个钱不是一颗汗珠掉在地上掉八瓣挣来的呀!……”他有点激动,话越说越快,嘴里又啃着爪子上的小骨头,不留神,卡到嗓子处。他咳咳嗓子,没解决问题,“嗯”,他使劲一嗽,骨头咳上来了。他嗽的音又高、又脆、又亮。我离他很近,震得我的耳朵嗡嗡响,难怪有人说他与金少山先生都有一副特殊的好嗓子呢,所以出科就“红”了。当年,我看他演《打棍出箱》的解差,在幕内喊一声:“啊哈”,在前台听来也是脆亮惊人,观众为他鼓碰头好,并不弱于饰演樵夫的王长林老前辈。他本人聪明好学,不死守这一铁饭碗,而是充分利用嗓子的长处,唱好丑行以外,唱起老旦来更是响堂。演《清风亭》的贺氏,受到众口称赞。

  遇仙见他卡了骨头,忙给他斟上啤酒,让他喝几口压压。他大口将酒喝干。我问:“您的嗓子真好,倒仓的时候呢?”

  “倒仓?人家倒仓用几年,我倒仓,就用一个晚上。信不信?在科里,一天晚饭后,肖先生给我们排戏,我觉得嗓子发哑,忽然就一声不出了。肖先生让我睡觉休息。你猜怎么着?怪了!第二天一睁眼,在被窝里赶紧试试,好,嗓子一点不哑啦!打从这儿起,就没再闹毛病!”他这样的嗓子,这种倒仓法,真让我羡慕。

  “您再喝点吧!”遇仙拿起酒瓶又要给他倒酒,他阻止了。

  “谢谢,谢谢,别倒了。名义上我说不喝,其实这酒都让我灌了。你们喝吧!我再叨扰那只鸡爪子吧。”他自己动手,又撕下一只爪子。

  我们一边吃,一边喝,一边漫无边际地闲谈,慢慢地就归入正题。

  “说真格的,前几年,你来扶风社演一场《失、空、斩》,我看了你的马谡,就跟你说过,你学郝爷,学得不错。前年,你又来演了几场,我去上海与章遏云合了一期,没看着,回来就听温如(马连良先生的号)夸你是活脱的象郝爷。嘿,提起郝爷,我们哥们处得不错。他人品正,待人实在,说话痛快。性情是刚直不阿,有人存心挤兑他,坑他,他就不吃这套。喂,听说过华乐园经理掉他的戏牌子的事吗?”

  “有过耳闻,我还小,不太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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