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名人传记 > 艺海无涯——袁世海回忆录
母亲一听,七年在科期间不许回家,不许退学,天灾疾病,各由天命,顿时泪如泉涌,迟迟不忍在上面画押。事情到了这一步,母亲哪能阻拦住我去实现多年的愿望,哪能改变我早已下定的决心呢?我满心欢喜,无所畏惧地伸手沾红印油,替母亲按下了手印。
晚饭,母亲一口也没吃。深夜,我很快进入了甜美的梦乡,偶然醒来,朦胧间看见母亲还坐在炕沿看着我,用衣襟擦着她那双早已哭得红肿了的眼睛。
第二天,即一九二七年腊月初五(阴历),天还黑黑的,我猛然醒来,睁开眼,立刻起来穿衣服。刚刚入睡的母亲被我吵醒了,哥哥、姐姐们也都起来准备给我送行。
“到了科班要听师傅的话,少挨些打。”
“过几天我就去看你,给你送点‘鱼钻沙’吃。”
“别打架,有事儿多问问大群子(盛戎),他比你先去几个月,懂得些规矩。”
一路上,母亲一边哭一边反复叮咛,好象我此去是九死一生似的。我虽然一一点头答应,心却早飞到了日思夜想,对我来说还带有些神秘色彩的富连成科班去了。几天来我的心一直在沸腾。腊月前后是北京最冷的日子,嗖嗖的西北风刮在脸上,但我心里却感到暖烘烘的。
母亲将我送到富连成科班门口,我自己拿着行李、契约,走进院门。院子尽头是大影壁,我要转过影壁墙时,回头看见母亲依旧站在大门旁向我张望着,不断地用手擦眼睛。我不禁鼻孔发酸了。我迅速地绕过影壁,用手背抹去泪痕,走过穿堂……
从此,开始了新的学艺生活。
【五 学老生 罩棚练功】
富连成科班最初称喜连成,于一九〇四年正式成立,吉林富绅牛子厚为班主,专供财力,社长叶春善师傅掌管教学、演戏。
一九一二年冬,牛子厚因其家族争分财产,无法兼顾北京之事,经苏雨卿老师介绍,转给北京外馆(指作外蒙各地买卖的人)财主沈玉昆接办。科班遂改名富连成社。
一九四八年,北京解放前夕,社会动荡不安,富连成科班挣扎无济,终于被迫宣告解散。
科班成立的四十四年中,前后培养了喜、连、富、盛、世、元、韵、庆八科将近八百名学生,出科后有的成长为表演艺术家、名演员、名教授、名教师等,在社会上享有盛誉,为京剧艺术造就了大批人材,对京剧艺术的发展,作出了极大的贡献。在当时历史条件的局限下,科班中也是存在着一定问题的,然而,以我个人来讲,今天能在艺术上有些成绩,是与科班内诸位良师、前辈因材施教,辛勤培育,给我在艺术上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分不开的。
七年的科班生活,我至今记忆犹新。
记得我初到富连成的那天,进了大门,转过院中影壁,走过穿堂,来到中院,立即有位先生将我拦住。他问清我是新来的学生,就带我去递交了契约,又领我到学生们居住的南屋里间。房内只有一排大炕,贴墙摞放双层被卷,先生唤进盛利等人,给我腾出地方。我放下行李,就到院里看练功。中院院子很大,是我们活动的主要区域,院子四周立有几根大圆木柱,高出屋檐,上有顶棚,齐屋檐,装着通风透光的玻璃窗,象罩子一样,将院子、房屋连成一体,称为罩棚。北屋早先是佛殿,如今还称佛殿,佛殿前的廊子上钉着两块两米见方的醒目的班规大牌,上写科班训词和梨园规约,旁边还挂着一根约七十厘米长,十厘米宽,两头发白,中间紫红色的竹板。靠西厢房前放着一张桌子,两把椅子,我想这里大概不会使罩棚下练功的人感到碍事,便站到桌子前观看。嗬!站在这里,整个院落,屋内屋外,尽收眼底(三面房子都没门),罩棚下的学生在过“跟头”,他们翻飞、纵跳、跌打、扑跃,可谓生龙活虎。佛殿正座是王连平师兄,正在给学生们排《夺锦标》(即现在的《三打祝家庄》)。偏座是王喜秀师兄,在说《铁莲花》;苏雨卿先生在给陈盛荪等说《孝感天》。身背后西厢房里张盛禄、孙盛文师兄在合教《渭水河》。南屋肖连芳师兄给仲盛珍、叶盛兰等人说《悦来店》。真是拉的、唱的、念的、喊的、翻的都在各放其声,忙而不乱,秩序井然地同时进行着。我的眼睛不知看哪里好,耳朵更不知听谁唱好,可说是眼花缭乱,耳目难以同时兼顾了。当时科里比较突出的老生有李盛藻、钰盛玺、关盛明、贯盛习;旦角有王盛意、陈盛苏、刘盛莲、仲盛珍、孙盛芳;小生有陈盛泰、朱盛凌(先武旦后改小生)、叶盛兰;武生有杨盛春、孙盛云、高盛麟;花脸有刘连荣、王连奎、宋富亭、韩盛情、孙盛文、马盛雄、林盛竹、肖盛瑞、裘盛戎;丑角有叶盛章、孙盛武、贯盛吉、王盛如、全盛福等人。
“搭桌台!”
“搭桌台!”
约十一点钟,负责练功的宋起山先生和贾顺成先生喊了几句。罩棚下练功的学生马上卷好地毯,屋里戏组也相继收了。学生们迅速地从后院搬来三个桌台(即桌面),一边能坐三十多人,所坐的板凳就是晚上在炕沿上又接出一层铺时用的长凳。厨房大师傅从后院端来大黑皮碗和长短不齐的木筷子,抬来一桶馒头和一大锅白菜汤。经过几分钟的忙乱,全都吃上饭了。很多人都到罩棚外穿堂一个小贩那里买了炸麻花,掰碎泡在白菜汤里吃。我很奇怪地看着这种吃法,后来才知道这麻花泡菜汤是科班中的美味。听师兄们讲,当初马连良先生坐科时生活艰苦,经常买一个麻花分成两半,匀着吃两次麻花泡菜汤。
我正在四处寻找着老相识——盛戎,就觉得后背被人轻轻地碰了一下,回头一看,正是他!盛戎端着两碗熬白菜,站在我背后。我一笑,腼腆地接过碗来,他又去拿了几个刀切馒头,我们到罩棚角落较安静的地方蹲下来。我喝了一口白菜汤,半凉不热,简直一点味也没有,纯属开水煮白菜。我在家中虽也是粗茶淡饭,但母亲粗粮细做,饭菜总是很可口的。
“那天你一来,我就偷偷地看见你了!”他咬了一口馒头说。
“你来这儿几个月,唱戏了吗?”这是我迫切想知道的。
“唱了。”
“什么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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