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天性还不算沉闷,那些得到了解释的情感不会逐渐淡漠,反而会日益强烈,明显地加固理智认识的壁垒,但同时敏感的气质又会大大增强那些无法解释的情感的刺激力量,使它们最终汇聚成对理智的更猛烈的冲击。
在这种深刻的迷茫与困惑中,若是年少一点,大可以我行我素,高唱:“跟着感觉走,拉着梦的手…”不理会尘世的一切方园规矩,把快乐渡给别人,算一种洒脱;把难过宣示出来,也不失为一种单纯。
年长一些呢,走回童年的记忆或重返梦境,去欣赏如歌如泣如罪加罚的生命之旅,将一个亘古之梦引发的这一旅程看作是纷坛的过程,斑斓的形成,从而寻求安详与豁达,也很顺理成章。
偏偏是中年,既基本全盘接受了传统的教育,又适逢喧哗与骚动异常的时世,是该退守还是出击咄击需要勇气和契机,而坚持则需要耐力与平衡。
偏偏又是知识女性,既想要事业,又还要家庭,一颗心便常常如那翘翘板,上上下下的总难落到一个安稳的去处。
纯朴的是大地,风雅的是天空。你要的是什么?
亦舒经过选择,算是做得不错,现实世界是现实世界,小说世界是小说世界,两者是有很大分别的。
小说世界多姿多彩,变幻无穷,没有什么是不可能发生的;现实生活相形失色,枯燥无味,来来去去不过是哪三两个招式,而且,许多烦恼长年累月纠缠不去,多么苦闷。
童话,那是另外一个美好的境界,在那里,难题总会解决,误会始终冰释,情人终成眷属,失意人必有机会出头……
让人相信活着还是好的。
只不过活在世上,谁又能避得开天天上班下班打理家务应付账单,累得贼死,闷得发疯?
所以,现实世界中,亦舒便对童话故事来一番“正本清源”。
今日的教师应该对今日的儿童讲明,童话只是童话,木能对故事中的价值观从不质问。
譬如说,三只小猪实应与大灰狼对簿公堂索取赔偿;小红帽不应该独自一人出门去姥姥家。还有,阿里巴巴擅入藏宝洞,战胜四十大盗,并非英雄,而是贼中之王。那么,神灯也并不属于阿拉丁,他也是不问自取。
天鹅湖、白雪公主和睡美人中,最错误的信息就是女主角一直在等一名年轻英俊有财有势的男主角前来救驾,希望从此可以快乐地生活下去。
多么错误,年轻美丽的公主们不图自力更生,一味憧憬“有朝一日我的白马王子会出现”,这种观念比大灰狼还要可怕。
美女与野兽的故事也不能效法,现实世界中人往往是一失足成千古恨,生活的女巫是不会让美女去拯救野兽,令他再度成为王子的。
卖火柴的小女孩、美人鱼、红舞鞋等故事又对人生如此悲观,看后让人闷闷不乐。
相形之下,中式童话如《西游记》等健康得多了,连猪八戒都可以修成正果,多么励志。
从童话界里走出来是要费点劲的,美丽的人物与情节使读者迷惑,或忠奸不分,或忠与奸分得太离谱,都与现实脱节。
——《童话》
不过,亦舒也有力不从心的时候。
这边厢还在嚷嚷不怀旧见,那边厢已不断频频回眸,回顾所来径。
一位美国摄影师说过:“怀旧是因为那时候我们年轻,其实汉堡包味道不见得更好。”
或许是,彼时的菠萝刨冰与出炉蛋挞并不一定比今日更好吃,但亦舒清楚地记得,那时她有力气有勇气,凡事“死缠烂打”,非达到目的不可,如不,痛哭一场,明天再来过。哪像现在,性格渐渐懦弱退缩,紧紧记着“退一步海阔天空”,“吃亏就是占便宜”,挨打亦不思还手,还美育日顺其自然。
于是深深怀旧了。年轻时黑是黑,白是白,从来不说“无所谓”,“没法子”,“世事往往如此’猪如此类颓丧的话。
那是一段单纯快乐的日子。
谁不怀念单纯的日子呢?香港八十年代中后期,无论是文艺界或影视界,都兴起了一股怀旧潮。
先是有许鞍华执导的《倾城之恋》(1984年),借张爱玲的小说,重塑战时沦陷的香港。接着有关锦鹏的《胭脂扣》(1987年),掀起了一个怀古潮流。
洛枫就曾撰文指出,香港的怀旧风气并不是骤然出现的,而是跟随着整个世界的复古潮流,并且率先表现于日常生活中,如服饰、发型、流行音乐、明星照片,日用品如手表、时钟、摆设等。其中又以美国的复古潮影响最深最广,玛丽莲·梦露的性感象征,可口可乐的历史形象,带动香港亦步亦趋的走势。
因此《倾城之恋》、《胭脂扣》等等的出现并非偶然,除了世界性气候的影响以外,亦包含香港历史环境的特殊因素,同时又由于这些因素,致使香港的复古潮流由当初的西洋风转入中国式,甚至本地化。美国的“占士甸”,转为老香港的“双妹吹花露水”,以至三十年代的“塘西风情”。
亦舒的怀旧是对个人历史的追忆与体认,也是对自我身份的建构和定位。
人到中年,一回想,才发觉对父母的关注是那么的不够。她自问自答,活灵活现地描绘出了都市青年的急管繁弦却又自私至极的生活图景:
你真的认识你父母吗?一至五岁,你可有记忆?六至十一岁,已是小学生,天天赶上课,回家做作业,父母要上班应酬,周末又上亲戚家,相处时间并不充分,你真的知道他们的好恶?随后升上中学,少年人自有交际网,还有,你的娱乐不与父母同步,见面时间更少。你同父母有无好好交谈,还来不及互相了解,已经到外国升上大学,四年六年不等,等取得博士学位,也许已经好久不曾同住了。随后,得为事业搏斗了吧,心忙意乱,至多每个星期回家吃一次饭,三两个小时,匆匆别过,噫噫忽然恋爱了,结婚了,你自己的孩子也出世了,简直人仰马翻。父母的地位进一步被挤到一角,彼此不知道对方的苦难、盼望及喜乐。几十年已经过去了。忽然发觉父母已是老人,打皱的面孔,缓迈的脚步异常陌生,这真是我父母?打开照片簿,不不不,他们不是这样子的,他们……原来对父母一无所知。
——《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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