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的叹气声、埋怨声、斥责声,犹如一阵阵浪涛,冲击着范旭东、李烛尘的耳鼓。范旭东皱紧了眉,李烛尘咬紧了牙。两人时而望望源源流出的红色碱面,时而望望口吐不满的人们,谁也没有作声。
人们耷拉着脑袋、哭丧着脸,从车间里走出来。
厂院里,一片沉静。锣鼓停止了喧响,人们停止了谈笑。只有燃了一半的鞭炮还在噼噼啪啪地闹着。
人们渐渐四散走开了。
李烛尘、范旭东走到厂院。
钢管上,彩纸随风飘舞。
地上,孤零零地躺着烟囱和碳酸室那长长的影子。
李烛尘、范旭东踩着地上鞭炮炸裂的红纸走着,走着,又转回身,走进车间,走到传送带旁。
范旭东伸手抓了一把碱面,在手里碾着,用力地碾着,仿佛要碾进信心和勇气,仿佛要碾掉锈红,碾进雪白。
李烛尘伸手抓了一把头,手中抓下了几丝头发,其中几根竟是白发。苦熬5个春秋,惨淡经营数载,熬出了红碱熬白了头。
这场面,这议论,这红碱,给范旭东、李烛尘的印象太深刻了,给他们的撞击太强烈了,以至于他们始终把自己生产的碱与“红”紧紧地联系在一起。
1926年6月29日,永利碱厂重新开工,生产出了白花花的优质纯碱;8月,永利产的碱上了美国,参加在费城举办的“万国博览会”,获得金奖。而这种碱的名字就叫做“红三角”牌。
或许“红”与今天第一次产出的红色碱面密切相关,一个“红”字,记载着中国碱诞生的艰难历史。或许由于“三角”是世间最稳固的几何图形,取名“三角”,寄寓着范旭东、李烛尘们坚不可摧的信念和力量。
不过,今天,面对着传送带上的这些暗红色的粉末,他们还在思索。他们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他们还要经历很多很多的磨难。
范旭东一挥手,抛掉了手中的红碱。
李烛尘一挥手,抛掉了手中的白发。
“烛哥!”
“旭东兄!”
两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四目相视,燃着希望。
两对湿润的眼睛里,挂着不眠的日夜熬成的血丝,那颜色,暗红暗红的,竟有些像面前的这些让人焦灼的粉末。
* * *
船偏偏遇顶头风。3个月后,更大的问题发生了——碱厂的干燥锅烧塌了,碱厂停滞了。
几个月来,虽然纯碱的质量时好时坏,但毕竟还能产碱,这些碱还能卖出去,有些收益。对于市场来说,红碱也总还是碱;对于股东来说,利少也总还是有利。有,聊胜于无嘛!
股东们原指望碱厂开工一年后就收回成本。碱厂只要能生产,他们也只好耐心去等待。如今,永利碱厂制碱失败了,他们绝望了!他们不能容忍自己的那些白花花的大洋被浇铸在厂房里。他们要发难,他们要退股,他们要范旭东转产还钱。
一天,刚上班,范旭东就来到李烛尘的办公室。
“怎么,旭东兄找我有事?”李烛尘问道。
“嗯,”范旭东点点头,把一张纸递给李烛尘,“烛哥,这个给你。”
李烛尘接过一看,原来是股份证明书,上面写着,股份额5000元。他诧异地问:“旭东兄,这是什么意思?我没钱入股呀!”
范旭东嘿嘿一笑:“烛哥别着急。我的意思就是请你帮忙。你看,眼下股东们议论纷纷,人心不稳。这制碱的大业只能前进,不能后退,只能成功,不能失败。现在需要带领股东们朝前走,可是董事会里,推动的力量不够强大,你不是股东,不能在董事会发言。我把自己的股份匀给你5000元,让你进董事会,也好壮大一下前进的力量。”
李烛尘听完范旭东的话,咂了咂嘴,似乎想解释什么。
范旭东知道李烛尘一向品行高洁,不收赠礼,就挡住他的话,说:“烛哥不必客气,也不必不安,我给你股份,实在为的不是你,而是咱们共同的事业。你也不必拒我,不必谢我,把那份心投到制碱大业中去吧!噢,对了,明天开董事会,商讨碱厂的前途大计,你就来参加吧!”
第二天,股东会召开了。
范旭东刚讲完会议的主题,会议室就开了锅。
“打水漂儿还有个响儿呢!我们的钱不能白投!”
“你范旭东得说个明白,制碱为什么失败?”
“侯德榜是学制革的,怎么能让他来制碱呢?”
……
范旭东朗声说道:“各位股东先生,请安静!请允许旭东向.诸位剖明心迹。诸位说得有理,我们今天就是要找找制减失败的原因,我们确实不能让血汗钱打了水漂儿。制碱,这在咱们中国还是头一回,万事开头难。诸位想想,如果我们不知难而进,继续摸索,就此败下阵来,那么投进去的钱真是打水漂儿了。古人尚且主张破釜沉舟,背水一战,我们怎么就不能呢!前进,就可能成就事业,收回投资,获取利润;后退,就可能功败垂成,一无所获。”
“孔子曰,仁者爱人。范先生总不会让我们上当受骗吧?”一位老者捋着花白胡子说。
“大凡建功立业,就要革弊兴利。”李烛尘接过话头说,“想当初,范先生以5万大洋建久大精盐厂,白手起家,历尽磨难,今天还不是建起了这番事业?这是有目共睹的。大家一起投资兴办碱厂,正应该同舟共济,为什么要自毁堡垒?范先生志在兴业富民,决不是背信弃义之辈。这里正用得上王安石评论商鞅的一首诗——‘自古驱民在信诚,一言为重百轻。今人未可非商鞅,商君能兮政必行。’商鞅变法时,国人不信他会成功,商鞅就在广场上立了一根木柱,说是谁能搬走它,就奖赏百两黄金。起初人们以为这是骗人,没人去搬。后来一位青年搬走木柱,果真得赏金。人们知道商鞅说话算数,就团结在他周围,实现了新政。范先生有志于兴建中国的化学工业,他为之投入的资本最大,付出的心血最多,事业一旦失败,他就是最大的输家,他怎么会领着大家跳陷阱呢!我们眼下的困难是暂时的,现在我们需要的,不是互相指责,倒是找找原因,寻出新路,才是正理。”
“既然范先生、李先生都说此事可行,那就继续办吧!技术上的事、管理上的事,我们不懂,你们就提个解决办法吧!”老者说的这番话,得到了众人的附合。
人们又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有的主张从外边请能人回来办厂,有的主张先搞实验,等实验成功后再大规模生产,有的主张先扩股筹款,再更新设备……
范旭东见大家的情绪稳定下来,思路集中到渡过难关上,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他朝李烛尘笑了笑,面向大家提出了3项紧急措施:派技术入员到美国进一步考察制碱技术,找出永利失败原因;继续用久大公司的资金,解决资金短缺的困难;裁减一半员工,节约开支。
董事会通过了范旭东的建议。
开拓者们抛弃了失败的懊恼和阴影,又信心十足地踏上了煮海熬碱的长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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