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跨入煮海之门
1918年9月。塘沽。
一位英姿勃发的中年人漫步在海滩。海风微拂着他那周正的方脸和一头浓密的黑发。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湿漉漉的海风夹杂着一股成涩的味道。他咂了咂嘴,走上沙滩中的一块大礁石,从西服口袋里掏出一本手写的材料。材料的封面上方写着《久大精盐公司发展规划》,下方署名李烛尘。
时年37岁的李烛尘刚从日本东京工业大学毕业回国,现任久大精盐公司技师。他上任伊始,就根据总经理范旭东的要求,考虑起久大事业发展的谋略。
水流千遭归大海。望着眼前浪涌水激的大海,李烛尘想起了湘西故乡的澧水,想起了他从家乡跋山涉水到远渡东洋的人生历程。他感到,他的路也同这水一样,不断地从狭小流向广袤;他的路也同这海一样,不断地奔腾着滚滚的浪涛。
李烛尘,字竹承,1882年9月16日出生在湖南省永顺县毛坝乡。这是一个偏远、穷困的地方,好在由龙山到常德的大道通过乡里,运货的脚夫、跑买卖的商人来来往往,倒也显得热热闹闹。李烛尘的父亲名叫李绍贤,是汉族,母亲彭氏是土家族。父亲在路边开了个名为“李益泰号”的“歇铺”,供来往行人吃饭、休息,生意兴隆。家里还有10多亩田地,全家人的日子也还过得下去。
聪颖好学的少年李烛尘向往读书,但是凭他家当时的经济状况,根本情不起私塾先生。李烛尘有个好伙伴,名叫向乃珍。向家是当地的富户,设有私熟。李烛尘就和几个同村的后生到向家“搭学”,读些“四书五经”。
1900年,永顺县举行乡试。李烛尘和向乃珍结伴去县城赶考。19岁的李烛尘考中乡试第一名,成了风雨飘摇的大清王朝的最后一批秀才。
身穿蓝衫、头戴花冠、游街夸学、结彩祭祖,并没有让李烛尘激动不已,但永顺县城的新天地却使他心潮澎湃。他原以为学校就是私塾,没想到外边还有人正在办洋学堂;他原以为学问就是“子曰”、“诗云”,没想到外边还有从未听说的数学、物。理、化学;他原来只认识乡里的那条官道,没想到外边还有更宽阔的大道……站在县里洋学堂的大门前,青年李烛尘决定继续求学。于是,他考取了县立第一高等小学;1905年,又考取了常德西路师范学堂。
在常德西路师范学堂,李烛尘与林祖涵(林伯渠)同学,学习理化,并与徐特立、范源濂结识。范源濂正是范旭东的胞兄,这也算是李烛尘与范旭东毕生合作的契机和渊源。
1908年暑假,27岁的李烛尘挑着行囊回家度假。刚进院门,女儿文英、莲英,儿子文采、文奎就纷纷跑上来围在膝前。孩子们牵衣的牵衣,拽手的拽手,拥着久别的父亲问长问短,要东要西。李烛尘笑呵呵地从包裹里抓出一把糖果,递给孩子们。妻子郁菊花放下泡在洗衣盆里的衣服,向孩子们嗔道:“你爸爸刚进门,还不让他回屋洗洗脸,歇一下!”
孩子四散跑开了。李烛尘随郁菊花进了屋,仔细打量起有些陌生的家。黑漆的房门已经露出了灰白的木碴,窗户的木棂也断了几根,屋顶破瓦的缝隙间漏进了几缕阳光。
李烛尘边洗脸边向妻子询问家里的情况。从妻子断断续续的叙述中,他知道了家里半年来的变故。
近两年,乡里的治安情况渐渐混乱起来,周围陆续出现了好几股土匪。土匪们开始还是三三两两,小打小闹。这一年,却有几股成了气候,他们拉杆子,建巢穴,打家劫舍,掳掠商票,弄得四乡不宁。县里、乡里打着保境安民的旗号,办起了团防,派捐摊款,乡里人的日子越来越难过了。驻地的军队也频繁地开来开去,可是却不去和土匪开仗,反倒在管辖区内设障建卡,专揩过往商贩的油水。毛坝已经失去了往昔的热闹,过往的生意人渐渐稀少了。“李益泰号”并没有使李家日益安泰,“歇铺”没了顾客,再也办不下去了,只好关门歇业。家里没了活钱,全家人靠父亲侍弄那10几亩地过日子,渐渐地越过越艰难了。
听了妻子的一席话,李烛尘的胸口像压上了一块石头。几年来,他一直埋头求学,没有过问家事,没想到家境一败如此。他的心里翻起了波澜。按照家里的境况,自己应该寻一个职业,担当起养家糊口的责任了,如果继续求学,那么家里的日子怎么过,自己的学费怎么筹呢?但是,读书确实可以长见识,添本事,如果现在就去谋个差事,那么多少年的辛苦岂不是功亏一篑,即将完成的学业岂不是半途而废?古人说,“三十而立”。自己已经年近30,到底应该怎么个立法呢?是立在眼前的现实生活上呢,还是立在今后的理想追求上呢?李烛尘躺在床上,想着想着,便昏沉沉地进入了梦乡。
李烛尘醒来时,晚饭已经摆上了桌。堂屋里的高桌旁,一边坐着父亲李绍贤,一边坐着岳父郁圆初。郁圆初是邻乡的一位有名的开明乡绅,他很喜欢好学上进的二女婿李烛尘,常常资助李烛尘一些上学的费用。
李烛尘请了安,在下首坐下。两位老人似乎已谈了很久。
李绍贤蹙着眉头说:“亲家的话是有道理,可是这家里的日子也得过呀!你看这兵荒马乱的,家里没个人帮着不行呀!”
郁圆初咕噜噜吸了一口水烟筒,说:“眼下也不是没饭吃嘛!孩子的前途是一生大事,咱们当老人的可不能误了他的前程啊!烛尘这孩子志向高远,心地纯厚,比乡里的哪一个孩子,都会有出息的!你就看他写的那一幅对联吧……”
郁圆初伸手指了指神龛两边的对联,那还是前年李烛尘回家度寒假时写的。上联是:仙李盘根,其实繁衍;下联是:文华遗业,唯德是馨。寄寓了他对文化的追求,对美德的赞美,抒写了他做人、做事的行为准则。
“这里面可写着孩子的一片热心啊!”郁圆初顿了顿,接着说,“咱们偏安一隅,坐井观天,奔忙了一辈子,也该支持后辈走出山乡,成个文化人呀!”
李绍贤搓了搓结满老茧的手,说:“俗话说,‘人过三十不学艺’。烛尘也快30岁了,学到这步也就可以了。”
郁圆初说:“这句俗话也不见得有多对。宋代苏老泉30岁才立志学习,苦读不息,最后真格是‘学富五车,才高八斗’,成了唐宋八大家之一,不但自己学业有成,还带出了苏轼、苏辙两个在历史上留名的儿子。烛尘10几岁就入学了,已经名噪乡里,再学下去,可望大有造诣,成个人才呀!”
李烛尘听得出,岳父的话虽然是对着父亲说的,其实是说给他听的。岳父的话语中,不仅充满了对他的希望,也洋溢对他的信任和鼓励。他有些激动地说:“就个人愿望而言,我想继续求学,学得一身本事,才可以上报国家,下立门户。国家和家庭都在用人之际,家里就再紧两年,我一定刻苦攻读,不辜负老人家的期望……”
还没等李烛尘说完,李绍贤就愁云满面地说:“话是好说呀!可事情难办呀!家里吃穿、乡里税捐,这些还可以凑付过去,可你的学费从哪里出呀?”
郁圆初豪爽地应道:“亲家也不必为学费发愁,只要烛尘不辞辛苦,发奋读书,这学费由我包了!他学到什么时候,我管到什么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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