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了我一眼说:“没有谁负伤,那是许继慎、周维炯,反革命,逮捕了!”我大吃一惊。许继慎、周维炯都是师长,也成了反革命啦?!我说:“怎么搞的,把师长抓起来,也不和我说一声!”他知道我不满意,但没再说什么。按照那时的规矩,“肃反”是单线领导,决定权在政治委员。捕人他有这个权利,相反,你要过问,便是越职擅权,不允许的。搬的是苏联的那一套,有什么办法呀!
说许继慎是反革命,当时就难以令人信服。
据我所知,红四军南下期间,发生过这样一件事:有天,蒋介石的特务头子曾扩情,派了个姓钟的特务来给十二师师长许继慎下书,搞反间计。这封信是以蒋介石的名义写的,诡称:“匍匐归来之子,父母唯有垂泣加怜”。表示欢迎许带部队去投蒋,定将受到优厚待遇,云云。许继慎立即将特务逮捕,连人带信一起送交军部处理。曾中生和我审讯了特务,转送分局处理。我们还给分局写了封信,说明根据许继慎同志的一贯表现,他不会有什么问题。敌人下书是搞的阴谋,企图离间和破坏我们。
对此,曾中生和我在八月二十日致党中央的报告中也作了说明:“打下英山后,有名钟蜀武者,自称来找许继慎的,经过我们秘密审讯以后,他说名义上是从南京政府派来运动许继慎倒戈,实际上他是第三党,受邓演达之命来找许继慎的。”“钟某我们还在密禁着,将解到中央分局去,由中央分局去处办。这里我们要负责,许继慎在组织上当然不会有什么问题,然而许多社会关系不能打断这一点,我们已严重警告他。总之,这完全是敌人用各种阴谋来破坏我们,这里,我们更有严密党的非常重要(的)意义。”
如果仅仅为了这桩公案,就逮捕许继慎,有什么道理!他要是和蒋介石真有秘密勾结,还能把特务和信件,交给组织上处理吗?
倪志亮同志从上海开会回来,曾悄悄对我说过:中央打了招呼,说许继慎这个人关系复杂。我也认为,他是有些毛病,但不能说他就是反革命。许继慎是黄埔军校一期的学生,北伐战争担任过叶挺独立团的营长、团参谋长,后任红二十四师七十二团团长。他很早就入了党,作战身先士卒,指挥果断、灵活、不怕死。我和他在红一军、四军一块工作,未发现他有什么异常活动。在军队中,他并没有拉拉扯扯,培植私人势力,或是企图把军队变成自己的工具,大家也没有发现他同国民党有什么勾搭。他只不过有点个人英雄主义,生活上散漫些,社会关系比较复杂点。这算什么大问题呢?那个时候和现在不一样,一天到晚大家在一起,吃饭、睡觉、行军、作战,都是集体活动。谁有什么心思、动静,容易被大家看得清清楚楚。我想了很长时间,觉得他怎么会成了反革命呢?难以理解。许继慎经常讲张国焘是老右倾机会主义。为这件事,张国焘很讨厌他。我劝过他,叫他不要再这样讲。我想,把他抓起来,这可能是一个原因吧。
至于周维炯,他不光是有个人英雄主义,旧习气也比较多。但他打仗很勇敢,人也聪明,是员战将。我到鄂东北后,就听说二徐(徐子清、徐其虚)在商南被枪毙的事。还有个戴抗若,六安县委派去的师党代表,也被秘密处决。以后中央派郭述申、刘英两同志去,调查整顿,又差点被搞掉。这件事闹得很大,上至党中央,下至鄂豫边区、商南根据地的干部,都知道。后来,特委书记郭述申向中央写过调查报告,六安县委也写过调查报告,都证明枪杀二徐及戴抗若的事件,主要系王泽渥等人所为,许多密谋都是背着周维炯的。他是师长,当然要负一定责任,但与王泽渥等绝不能相提并论。他怎么忽然成了反革命呢?
为了搞清这些问题,抗日战争期间我在延安时,曾找到鄂豫皖时期在保卫局看押犯人的一个同志,问他:张国焘为什么要抓这些人,他们有些什么口供?他说:“周维炯的口供是,老子二十年后还要革命,我不是反革命,你们才是反革命!”你看,表现得多么坚决!那个同志还说:“许继慎的口供是,你们说我是改组派,我就算改组派好啦!”搞了半天,也没有办法证实许继慎、周维炯他们是反革命。后来还是一个国民党特务说了真话。一九四二年陈毅同志到延安的时候告诉我,他在新四军与国民党谈判时,特务冷欣亲口对他说:我们略施小计,你们就杀了许继慎。可见,我们是上了国民党的当了。
白雀园“肃反”,闹得真凶。张国焘亲自审讯。开始还让我参加会议,因为我提了些不同意见,保人,说我刚来鄂豫边时廖荣坤等同志就是营长、连长,打仗好等,以后就干脆把我甩到一边,连会也不让参加,甚至暗地里审查我。“肃反”的对象,主要有三种人:一是从白军中过来的,不论是起义、投诚的还是被俘的,不论有无反革命活动,要审查。二是地主富农家庭出身的,不论表现如何,要审查;三是知识分子和青年学生,凡是读过几年书的,也要审查。重则杀头,轻则清洗。为了防止部队发生异动,张国焘等分局领导人还决定,以营为单位拆散混编;中央分局和鄂豫皖省委组成巡视团,派到各师,监督“肃反”。弄得人人自危,熟人见了面都不敢说话,生怕被说成是“秘密组织”、“反革命活动”。就连王树声、倪志亮这些老同志见到我,都不敢说什么。真是一片白色恐怖的气氛!
许继慎一案,是张国焘作文章的借口。他们把一些人抓起来,逼、供、信,宣称许继慎组织了反革命集团,要利用南下带上部队投降蒋介石;所谓在英山活捉的敌团长张汉全,亦被许继慎放走;曾中生包庇他,所以才被撤职。有鼻子有眼,以证明张国焘东出方针的正确和“肃反”
的必要性。他一手拿着中央的肃反指示,一手抓着许继慎等人的“证据”,谁还能说话呀!张国焘这人不是没有能力,但品质不好,他是借口肃反,剪除异己,建立个人统治。不仅搞军队,也搞地方。被肃掉的大都是有能力、有战斗经验、和群众有密切联系的领导骨干。最早革命的一些领导人,如徐朋人、戴克敏、曹学楷、陈定侯、肖方、周维炯、姜镜堂,以及许继慎、曹大骏、熊受暄、陈奇、王培吾、李荣桂、柯柏园、庞永俊、潘皈佛、罗炳刚、查子清、李奚石、高建斗、封俊、江子英、黄钢、程绍山、王长先、袁皋甫、吴荆赤、王明、魏孟贤、任难、廖业祺等团以上干部,均先后被逮捕、杀害,令人痛心。营以下的干部、战士和地方上的干部、群众不知名的,更不知有多少!部队纪律严格,抓就抓吧,杀就杀吧;地方上把群众搞翻了,黄安五区的人民起来反对保卫局,群众贴标语、喊口号:“打倒张国焘帝国主义!”群众把张国焘比作杀人不眨眼的帝国主义,不是没有点道理。象张国焘这种品质不好的人,搞家长制统治的人,根本就不该派来鄂豫皖当一把手。这是第一条教训。
第二条,一些领导同志害了“左”倾幼稚病。象沈泽民同志,是好人,但“左”得很。他不仅积极搞“肃反”,还有套理论,提出要“从那些思想意识不好与非无产阶级观念的分子中找反革命线索”。主观上认定必有反革命,非打着灯笼找出来不可,幼稚得很。其实,哪个人的思想百分之百的正确,没有一点毛病呢?“人无完人,金无足赤”。毛泽东同志说过这句话,就是要我们用一分为二的观点,即辩证的观点,看待同志,看待事物。天底下没有一贯正确的人。人,总会有缺点和错误。有了缺点或错误,有非无产阶级观念,就变成找寻反革命的线索、依据,行吗?革命和反革命,是有界限的。把一般思想认识问题与反革命混同起来,势必搞扩大化。陈昌浩同志就更凶喽,捕杀高级干部,有时连口供都不要。这个人干劲十足,但容易狂热。记得围黄安时,有个农民领袖、红军团长叫黄钢,被当作改组派抓起来。他不服,自杀了。陈昌浩回来说:“你看黄钢反革命多么坚决,他剖腹自杀!”认定人家是改组派,没有证据也信以为真。指导思想上“左”到那么严重的程度,冤死了多少革命好同志噢!
第三条,逼、供、信,确实害死人。逼、供、信这东西,奴隶社会、封建社会司空见惯,是剥削阶级司法制度的产物。看京戏,那里面的青天大老爷把惊堂木一拍,动不动就上大刑,被屈打成招的事可不少。《苏三起解》里的老解子,见到的冤案太多,才发出“公道不公道,只有天知道”的感叹。我们的“肃反”,把封建主义的东西搬来了。一逼、二供、三相信。捕人、杀人不讲证据,全凭口供。许多刑罚骇人听闻。一些基层干部和战士,连AB团、改组派、第三党是什么名堂都不懂,更想不到那是掉脑袋的罪名。你说他是,就承认。承认了还不行,得说出“同党”来。说吧,无非是些要好的同志、同乡,在一块议论过什么事,便成了“同党”、“反革命组织”。就这样,一株连一大片。逼供信,冤假错案,在我们党的历史上一再发生,共产主义运动中也不鲜见,很值得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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