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九平米的小屋里练气功。气功要求摒除杂念,沉意丹田,气运全身。他一节一节回忆过去学过的气功,练得神安气定,仿佛身处物外了。说也怪,过去他睡觉要求绝对的安静,不能有灯光,不能不服安眠药,现在无药可吃,顶着囚室里一夜到亮的明晃晃的灯,也能安然入眠了。
最使他恼火的是专案组提审和应付外调。如果仅仅是文艺路线上的错误,他愿意承认。他没写出什么英雄人物,思想右倾,从三十年代就跟随周扬的文艺思想,划不清界线。可是他不明白,一个人有错怎么会什么都是错?怎么可以无中生有地诱供?他无法回答关于贺龙在延安、冀中就“反党”的任何提问。他们逼他交待周扬在上海“叛变”的经过,这完全是捕风捉影的事。新巷子隔离反省期间,就有北京来人用小汽车接他到宾馆谈。他说不知道周扬有这种行为。对方叫他写个证明,他说不知道怎么写?那人发了火,叫人用自行车把他搭回来。到了新巷子,带他回来的家伙还惋惜地说:“你要是写个证明,我们照样地坐小汽车该多好!”他真想学鲁迅说一句:“阿义可怜!”
对待各种调查、审讯制造的心理压力,他想了一个办法。手边没有经典作品好读,便吟诵记得的一些诗文,不准确也不要紧。他把在家乡私塾念过的陶渊明《读山海经》回忆起来,反复念着“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的诗句。他也喜爱司马迁的《报任安书》,全文已经不能记诵,“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那一段,在昭觉寺的特殊环境下默诵,体味前贤先哲们的精神和智慧,还是大有教益的。
他学会了对付外调人员的艺术。有人来问:“三十年代你在上海认识戏剧界一些什么人?”“只认识洪深。他是《光明》的发行人兼主编,我是编委。”他这么说。心里想,不能谈章泯,一谈章泯便牵扯蓝苹(江青),麻烦了。
对方显然对洪老夫子不感兴趣,又问:“你知道戏剧界哪些人的情况?听谁说过些什么?”“我一向不注意戏剧界情况,连话剧都很少看,只看外国电影。”他这样搪塞。事实上他与左翼剧联的负责人都相识,也爱看话剧,看过蓝苹演《钦差大臣》里木匠之妻的泼辣角色。
调查人员终于露了底:“有位中央首长,三十年代在上海领导过左翼戏剧运动,未必你都不知道吗?”
“在那个白色恐怖的时候,怎么能随便知道一个‘负责人’的情况和姓名?”他答得更有趣。
来人见什么油水也捞不到,只好悻悻地走了。
可是材料不能不写。他回忆起几十年的生涯,决定把真实的历史留下来。坐牢四年多时间,他伏案写下了一份份书面材料,把自己的家庭,二十年代参加革命的过程,三十年代在上海,抗战时期在延安、重庆,四十年代在安县隐居的生活,一条条记录在案。他写了与茅盾、周扬、艾芜、何其芳、李劼人、陈翔鹤等人的交往。受当时认识的限制不可能不“上纲上线”,但一件件一桩桩都是事实。这些材料总共有十几万字。
沙汀比我关进昭觉寺要早半年。这里的正式名称叫第八毛泽东思想学习班。每天早请示,晚汇报,吃三顿饭以前也要汇报,一共是五次。起床后必须坐窗旁读“毛选”,不许东张西望。沙汀反应不灵活,卫兵经常在我窗外偷偷过去,发现他在张望,便罚他九十度。沙汀挨罚挨得多。还有一个赵苍璧,是陕北人,念早请示后面那句“坚决执行,句句照办”,发音不清楚,营指导员硬说他念的是“拒绝照办”,就在沙汀窗前挨惩罚。
沙汀和刘文珍学我们的办法,传递过一次东西,出了岔。沙汀把感冒药放在地上,然后,“十七号报告”,说刘文珍把东西丢下了。卫兵训斥一顿刘,刘把药取走。本来干得还行,不知怎么的被识破了。沙汀罚站,各屋翻查私藏物品,来了个底朝上。我偷偷问过沙汀:“你搞过地下工作,未必连个卫兵都对付不了?”他说:“我耳朵聋。”原来是第二天放风,刘文珍挨近他小声表示感谢,他没听见。再提高声音致谢,卫兵倒听见了。于是彻底暴露。
全监狱除了杨超,就数沙汀老实。他一点越轨行为都没有。让他出来,让他九十度,他就照办。他写了许多材料,记不起就说记不起,从来不乱说,也不告饶。他有胃病,吃得少,在昭觉寺戒了烟。从来不去求卫兵做什么事。可是五十军破坏寺庙大殿,拆下贵重的木料打家具、建营房,他气得脸青青的,说这是毁灭文化。沙汀对喊报告,早就不耐烦了。郑瑛非常硬气,她喊一声“报告”,要求抽烟。得到准许后,就一支一支抽下去。监管人员来干涉,她理直气壮,说抽烟没有中断啊,你们早就准许的啊,弄得卫兵答不上腔。沙汀把这件事情看在眼里,想出相反的软性斗争方式。
为了防止自杀,夏天他们囚室里是不准挂蚊帐的。到了晚上就得消灭蚊子。最有效的办法是先把室内电灯闭掉,然后走出房门,等一会儿蚊子都扑在窗上,再进屋打。他事先故意多放蚊子进来,然后,出门,进门,出门,进门,按规定一遍一遍大喊“报告”。弄得卫兵不耐烦了,告诉他喊一次可以连续出入房间,他的“计谋”成功了。那年春节,他写了一首打油诗:
不炼金丹不参禅,
马恩列斯有遗篇。
斗私批修诚盛事,
报告声中又一年。
因为与外界完全隔绝,外面发生的事情是要凭据狱内的点滴变化来判断的。1969年有一天听邓华大哭,高呼“毛主席万岁”,这才知道是被释放去参加“九大”,当中央候补委员了。1971年10月,林彪事件已发生一个多月,他还不知道。只是发觉“早请示,晚汇报”停了,也不喊“永远健康”了,感到奇怪。郭付仁的家属探监时偷偷告诉了郭。杜心源臀部生疮,卫兵不愿替他擦药,喊郭来干。于是,林彪爆炸的消息才传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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