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抄了两次家。“皨铁骑”抄走了我所有重要的笔记、手稿。一天深夜,听说红卫兵要来抄家,马铁铮同志引我到东风路文联宿舍躲藏。街上行人很少,幽暗的灯光照着各单位门口大字报栏的墙脚。我只顾埋头疾走,生怕被人发现。忽然想起同样一个这么寂静的夜晚,穿过睢水场街奔向刘家沟的情景。那是四十年代的事。我难过极了,尽力压制才没有哭出声来。——沙汀1986年8月讲)从一开始,他就表现得不“英勇”。一天夜里,刚服用了安眠药,机关造反派把他从床上抓去批斗。同其他好几位领导干部一起押到单位礼堂的讲坛上。有人命令他们跪下来请罪,他的同事们不愿服从,迟迟疑疑,他可立刻就跪下去了!因为,这时候安眠药正发生效用,他只觉得周身乏力,睡意朦胧。等到别人一一被强迫跪下,他已经进入半睡眠状态,得到一次“斗争”前的宝贵休息了。
他很抱歉。他的轻易下跪,显然给本来不想跪的同志增加了压力。
八届十一中全会是这年8月份开的。这时他已被登报点名批判,和其他省里的干部一起集中在锦江宾馆办班。名为“学习”,有人守卫,不能自由出入。他被囚在这个漂亮宾馆的北楼。和别人相比,他是“幸运”的。他已经没有家属好让他挂心,没有思念老婆之苦,没有幼小的儿女需他照顾。全家最需要照顾的人,就是他本人。他可以一心干“革命”。
最令他胆战心惊的是红卫兵的冲击,抓人。每当这个时候,“学习班”的管理人员就率领他们在大楼里跑上跑下,四处闪避,好像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不久,四川医学院党委孙书记从六楼上跳下去,还有一位什么人又从九楼跃身而下,人人感到大难临头般的震动。
(那时候嘴头上大家讲自杀是自绝人民,我的心里总佩服这些人的“勇气”。
1966年底,省委以保护我们为名,把锦江宾馆的一部分人送到名山县。名山离成都一百多公里,属雅安,是采茶的山区小县,“文革”的风刮得还不紧。戈壁舟、安旗、李累,省文联党组的成员都在这里。对外说是“备战小组”。初时比较自由,我还可以看批判自己的报纸。有些批判内容就像神话,把家乡豪绅的血债,四十年代避居地的房主祖辈、父辈的罪恶,一股脑堆在我头上,叫人哭笑不得。后来红卫兵找来了,看管严厉,半夜会突然拉你起来背最高最新指示,背错了就挨训遭打。那里的农民太好了,一遇到红卫兵动手动脚,他们就围拢来制止,高呼“要文斗不要武斗”的口号。一次,一个青年农民还挨近我身旁,悄悄问我:“你就是那个写《记贺龙》的沙汀?”他说他读过这本书,很不错的。这个农民当时给我的温暖真是不小,我永远记得他。
1967年从名山步行押回成都。一路之上,每到一个城镇,都要批斗一番。造反派叫它做“放一把火”,借以鼓舞本地的“革命”。批斗前,照例要戴高帽子游街。高帽子的尺寸要看“罪行”大小。有的脸上涂满墨疤,身上还要贴大字报,边走边自我介绍,比如“我是走资派×××”,“我是文艺黑干将××”,像戏台上的自报家门,又像走江湖耍把戏一样。一次游街后,我小声对同伴说:“正式批斗,应当卖门票入场才好。”
批斗台上,一般都跪着两排“牛鬼蛇神”。第一排是主斗的,即我们这些省里的,第二排陪斗的,是本地的。记得一次,我因长久的批斗、打、跪,实在劳累,同时,斗得久了也就习以为常,根本不去听他们喊些什么,一走神,在台上打起瞌睡来,脑袋不由自主地朝前一啄,竟将头上的“纸糊的王冠”掉到台下去了。“还不赶快滚下去捡来戴起!”身边的红卫兵一吆喝,我就迷迷糊糊把跪得发麻的双腿挺直,蹒跚走下台去。我并不情愿地走到那顶高帽子跟前。奇怪,经过一阵子活动,腿脚的酸痛感消失了。这简直是无意中的一大发现。它给我带来的愉快,甚至暂时驱散了当众受辱的恶劣心情。后来就经常故意弄掉高帽子,然后去捡来戴上,争取一次难得的舒筋活血的良机。——沙汀1986年8月讲)(你后来的《批斗场上小景),写的就是这个亲身经历吧?从讽刺来看,你有“堪察加小景”,又有了这个新景。从你的生活哲学来看,你有牛祚的“土拨鼠”原理,现在是“曲线”救自己)
昭觉寺有士兵把守,不会随便被人拖去打一顿,但要挨训挨罚。放风时,“囚犯”在小院坝走动,是不准交谈的。利用清除杂草的机会,几个人擦身过去,可以迅速交换两句话。如果被发现了,要罚站。大家很珍惜这小小的活动时间,小院的清洁工作做得也真是不错。
此外就只准在屋子里写交待,检查。像和尚坐禅一样面壁思考自己的问题,也许什么都不思考。同院的省委统战部长程子健,放风的时候提醒他,无论如何要稳住,情绪要安定。这是很切中他要害的劝慰语,他听进去了。他在囚室破旧的墙壁上想象出沙俄时代流放西伯利亚的革命者,有的在苦役生活中精神失常,或者堕落,有的挺直了身子。他勾勒他们的样子,警惕自己不要垮掉。他常常想起罗素的一句名言:“有些人希望我早死,我不能不把我的死期推迟。”
他觉得这句庄重的幽默的话,用乡音读出来,能从内面激发出深沉的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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