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又进入三四天写成一章 的速度。谭海洲让他的小儿子谭洪光每日送饭给他单吃。写作困乏了,他就溜到后面的厂区散步。过了倒锅季节的厂房,空旷无人,像个蛰伏的怪兽。从《还乡记》激烈的纷争中摆脱不开的作者,对着这个怪物,总觉得它会突然跳起扑过来。
他想念起山区,想念起刘家沟、苦竹庵来。困在谭家锅厂昏暗小屋的他,像个真正的囚犯。在山里至少可以上山入林地呼吸一点空气。到了这年11月底,他完成长篇的全部初稿,便急不可耐地告诉玉颀,他要回家。
一个初冬的日落时分,王大娘的儿子王大生来接他回去。天擦黑动身,不走大路挑山道。王大生在前面,扁担上挂着他的用物,一荡一荡的。王大生是个中等身材,骨骼宽大的男子。如果在白天看,他面部黧黑,浓眉深眼,赤足套一双草鞋,很腼腆,也很英武。
现在沙汀听着几步之远传来嚓嚓的步履声,感到一个健壮的青年农民、青年兵士用力踩地传出的震音,短促,有劲。这就是他的冯大生,他右臂夹着的包袱鼓鼓装着的长篇稿子里的一个活生生的主人公啊。他虽然还不能探究到冯大生、王大生心底的全部奥秘,《还乡记》在指向社会时趋向简单,在转到刻画冯大生、金大姐的矛盾心理和农民式的表现时,还是具有了深意。他觉得前面疾行的这个农民与自己的亲切联系,就连他的走路方式也是亲切的。他生平喜欢走快路,直直地摆动双臂,像离弦的箭,穿破茫茫无垠的夜色,多么惬意!
【生与死,“第六病室”的终结】
三年,一个长长的梦魇。在梦里总有人在背后追赶。四川省政府1947年对他下通缉令:“缉拿归案,就地正法,以烟匪报闻”。四川省保安司令部1947年发出的通令:说他“飘忽于康定、川西北一带,假借亲戚之掩护,准备在安县睢水一带建立根据地”。
同是这个保安司令部,1948年编发的《一周匪情综合通报》云:“奸匪杨子青,即沙汀”,“近在睢水活动”。他跑到哪里,哪里都有一对凶恶的眼睛。
住在苦竹庵,1947年收到大哥来信,说绵阳专署的专员冯均逸,近日让新店子的吴季宣转告舅舅,大意是你外甥本没有什么问题,只是《困兽记》写糟了,宣传了“反动思想”。只要去绵阳一次,把事情说说清楚就成了。大哥信中要他“注意”,并问如何回答吴季宣。他让玉颀写了一信,说子青走了,不知去向。
萧业贵的苦竹庵成了他的第二个家。一有风吹草动,他就从睢水家出门溜上河坎,或者经红石滩、邓家碾房绕个大圈子,进入山癈,到萧家避些日子。
1948年他大病一场,险些丧命。身子还没有恢复,追赶的“鞭子”又到了苦竹庵。一天,萧业贵转达袁寿山的话,约他去睢水萧文虎乡长家商谈事情,中间千万不要拐回自己的家。他觉得蹊跷,当晚夜黑风高,他提了一个火篼子,深一脚浅一脚地摸上了街。
进了萧家门,只见袁、萧、乡队副简毅、中心校校长刘学超都在。年轻的校长还有心思说趣话:“咋个脸上灰白白的?”
“你还不知道?恐怕霉得起冬瓜灰喽!”
他貌似解嘲地苦笑。袁寿山清清喉咙,说乡公所得了县府指令,既然累次声称杨子青不在睢水,乡里就得担保“具结”,将来查获不实,愿受处罚。他不得已只好“具结”。
这群人虽力言此事只是为了加倍小心,沙汀已听出话外之音,有将他推送出乡的意思,便当场表示愿意“转移”。随即第二天便由简毅领他步行到距县城一百里,地处安县、绵竹、罗江三县交界的永兴熊仁卿家去。后来又接连转过两处地方。
听不到千里之外中国历史上最大规模内战的炮火声,他却在故乡土地上这样转来转去。拖着满身的病痛,带着没有写完的小说的种种构想和对亲人的思念。
他知道契诃夫有一部小说叫《第六病室》,年轻的列宁读完它,竟感到自己也被关在这间病室里。整个沙皇俄罗斯当时便是一个巨大的精神病院。
沙汀抗战以来辗转在故乡各个山沟,每每想起这本书的名字。
一年年,孤独侵蚀他的心,比恐怖更可怕。有时,他觉得他的神经快要崩溃。他曾经起意想写一本书,专记这几年读书、写作、生活的思考片断,就取名为《第六病室札记》。
如果这本书能写出,将是他最困难时期的心境的一次大披露。但是他没有写。痛苦以至无言。
有几封保存下来的值,能透出其中的几丝心曲。1946年3月27日致巴金:“局势日非,家庭负担日重,我也许永远要做乡下人了”。
1947年7月7日致巴金:“我近一两月的情形,颇为不佳,穷病,以及其他,逼得人情绪很坏”,“本年生活特别艰窘”。“我的病,依旧是胃神经痉挛,似乎较前尤甚。为保护老本钱,暂时决定休息数月,再事写作”。
1947年8月3日还是致巴金:“心绪却很沉闷,有时且几乎近于麻痹!”“内人又将分娩”。
沉重的家庭负担加重了他的精神困境。他不断地给巴金、以群、艾芜去信。在茅盾所编的一套长篇丛书停编后,将《还乡记》交给文化生活出版社。催促尽快出书,查询版税,成了这些信件的“主旋律”。如果再不弄点稿费,怎样养活那即将出生的第六个孩子呢?
写作成了“抒愤懑”和“谋稻粱”的两面夹攻。本来《还乡记》完成后,他身心疲惫到极点,想好好休息一段时间,结果仍是不得安宁,接着又写了《李虾扒》、《生日》。在睢水,全国反饥饿、反内战的运动,成了中心小学教师在预备室里的热门话题。正巧,玉颀告诉他,自己一个在重庆读大学的学生,为了躲避逮捕,经过这里去故乡茂县,顺路来看老师,这天讲了许多城市见闻:金融紊乱,贫民抢米事件频繁发生,宪兵特务按黑名单搜捕进步人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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