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碚的几天,沙汀遇到熟人林辰,搞电影的徐涛等,都只点个头,并不搭话。用张友渔的信笺包舅父的补药,是何薨仁的主意。他还用组织上发给的路费买了个帆布提包,将药瓶子统统装入。在城里两路口长途汽车站,何薨仁让一个公司伙计先去托运行李,占了座位。他们两人在对面小豆浆铺吃早点,等一摇铃,沙汀迅速登车。
到成都他急着完成省委交托的任务。为了自身安全与任务的“安全”,他没去见李劼人、陈翔鹤,借住在红石柱刘开渠的家里。这是刘为了搞无名英雄像租的房子,间数很多。雕塑家他早就认识,介绍王朝闻去延安便是由刘从中联络的。周恩来很尊敬刘开渠,曾特意去拜访过。刘专心搞雕像,不大见客。这个住所显得清静。
他很快找到了漆鲁渔,交上了全部已经打皱的信纸,当场验收。漆问了他的近况,提议他到雅安去隐蔽,可以找一个文职工作。但是被他辞谢了。接下来,他在城里孤老院会见了二十年代便认识的王干青。王还是那样精干。他在张澜先生办的著名的慈惠堂作火柴厂厂长。孤老院也是慈惠堂的一部分,院长史鸿仪早就认识。那天王干青的读金陵大学农科的长子王泽丰也在。王马上让儿子去“瓮头春”打头曲,中午父子陪他吃瓮头酒。他谈起反双征的事,王干青立刻表示赞成。王一边吃饭一边谈张澜(表方)。沙汀想起上次由重庆返乡,为了疏散外籍文化人,在这里曾特意拜访过这位保路同志会的元老、民盟的领袖。老人头戴旧式瓜皮帽,说话简短,思想跟得上潮流。谈起疏散,立即朗朗表态:“这是我们应尽的地主之谊嘛!”一句话便结束了问题。不久前,沙汀看到成都纪念李公朴、闻一多的追悼会报导,知道他主持会场,特务扔墨水瓶,击伤他额头,医生从他头上取下玻璃碴,他从容不迫地耻笑“鼠辈太可怜了”。现在,听王干青讲起张先生的极度简朴的生活,一碗米汤,一根油条的早餐,在内心里更钦佩他的人格、风度。
吃完饭,王干青领他到羊市街一家旅馆探望张秀熟。这也是听王的介绍,才知道老师是平武县选出来的省参议员,正来开会。进了张的房间,只见他光着上身抹汗擦背,光景是刚赶路回来,健壮得令人羡慕。沙汀知道老师的脾气,听完吴玉章的意见后不会像王干青样一口承诺的,总要刨根问底地打听清楚,但答应实行的态度却是毫不含糊的。张还举出一些进步参议员的名字,建议王干青与他们联系,共同提出提案。这里包括中江县参议员林海波,沙汀介绍入党的一名退伍军官。后来他去一个会馆探问过他。沙汀轻松地离开旅馆,走在街上,王干青半正经、半开玩笑地说:“你看张秀熟那一身膘呵!”
他有点不好与别人谈论老师,故意叉开道:“你要注意一下子,不要太暴露了!”
王满不在乎,接口说:“怕啥子?我现在是给别人看火柴摊摊嘛!”
他的意思是说,自己脱党后没有恢复党籍,身份上不怕敌人加害。他生性不知躲避,和沙汀性格不同。解放前夕,终于牺牲在成都十二桥头!
当他听说省参议会果然通过了不继续征粮、征丁的建议,已是回到睢水好久了。内战的揭幕,不能不波及到安县的政治生活。他一回来,县政府追查他踪迹的公文就下到睢水乡。为了把《还乡记》续写下去,他向舅父和袁寿山提出,这次不往离县城更远的大山里钻了,反而要住到较近的秀水镇,住到街上。
秀水是他少年时代跟舅父“跑滩”最熟悉的地方,属于郑慕周的发祥之地。有名的曹二爸曹朴斋,年事已高,他的弟弟曹泽珊仍然统制这一带的哥老,又是一乡之长。有了曹家的事先引荐,老友马之祥在一天的黄昏,领着他从向履丰家吃完饭出来,到锅厂街谭海洲的家里“避相”。
谭海洲是我的隔房兄弟。他开的谭家锅厂,每年上(春)下(秋)两季造锅,每季最多一百天。沙汀冬天到这里住,正是厂闲的时候。这里现在是安县最大的农机厂,当年厂区没有这么大,可谭家的住屋更小,在厂子边边上,背街的地方。原来的大门对着一口龙王井,这井还在。一座木楼在最里面。谭海洲的母亲谭家婶娘在楼上供观音,摆了佛堂,楼下是沙汀住过的屋子。谭海洲的岁数已经不小,讨了两三个老婆。每天跑到后面院子来,让年幼的孩子用镊子把自己胡子一根一根拔掉,借以取乐。他又是袍哥大爷,又是青红帮,在本乡本土自信没有什么地方是他的意志达不到的。由于郑慕周、曹氏兄弟的关系,对沙汀自然十分客气。原来说定回避一切客人,让沙汀单独食宿,但有一天未经打招呼,突然把一个成都来的陌生人带进这个楼下,堂皇地介绍,弄得一块儿吃饭时沙汀忐忑不安。后来知道此人是进松茂山区做鸦片生意的,不免埋怨主人几句。可谭某说:“这些人都是我们兄弟伙的,我能在家招待的客人,绝没人会出卖你!”
此后,谭确实再没为他招引过生客。9月到11月,沙汀足不出户,加快了《还乡记》的写作。冯大生提了斧头进了徐懒狗的院子,两方面的矛盾急速展开,沙汀最后放弃了让一个红军伤员引导冯大生的设想。他曾经认为这是政治鲜明的一笔,在实际处理时,一方面他写不了不熟悉的长征战士,一方面越来越觉得安县农民更多的是忍受,有组织的自觉反抗是太玄虚了。打下笋子归所谓合作社,只要答应给他们留下十斤,农民们就马上妥协,这是真相,他只能按真相去写。
他对安插冯么爸的形象,兴趣大增。这个宁愿逃到山里野生野长,也不愿为乡公所无偿搬木料的老汉,已经是本地农民反抗的极致了。让他在冯大生每次斗争的关口,跳荡到侄孙的面前,是沙汀故意的插笔。徐懒狗的后台保长罗懒王,有袁寿山外甥萧文虎的影子。罗的父亲罗敦五是按睢水的一个怪人雍志禹虚构的。雍志禹当过老巡防军,当过乡长,笃信耶稣。他是睢水的在野派,与袁寿山有矛盾,对当地许多事情看不惯。他弄果园、养奶牛,种当地少有的蕃茄,对烟、赌反感。他甚至能够接生,接难产,还教别人接生。但他是地主,改良了种子,租佃出去的地,产量高了,他就仔细察看庄稼,加租。解放后做为恶霸被枪决。执刑时,别人哭哭啼啼,他不哭。做为一个人,他的性格还是很有特点的。在《还乡记》里,沙汀取了他的狡猾、动软刀子对付农民的一面,写出一个罗敦五。后来在一篇叫《怀旧》的短篇里,取了他的奇崛、与当权者闹别扭的一面,写成一个钟敖(所以小说又名《钟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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