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过去了。沙汀再回到故乡,看到的是这些“戏剧家”们的厌倦、困顿。也有人提议再来“热闹”一次,情况却分明大变。演员凑不成局,县党部一要求备案,便告流产。促成他写了一篇《没有演出的戏》。
这是一个简单的排练受挫的题材。重要的是《困兽记》的人物在这里已基本完备:导演章桐,就是徐雁。田涛,这里叫兜腮胡,外形、脾气与黄章甫接近,但还没有名字,显出他的地位尚低。唯有吴楣,这个采自吕太太的人物,在两部小说里同名。她的丈夫耍公爷在长篇升为重要配角,绰号豆渣公爷。牛祚,便是黄裳,还没有宣布自己的生活哲学,但稳健和冷峻幽默,已酷似马之祥。这篇《没有演出的戏》刚刚写定,其中两个人物的戏在实生活中突然发生戏剧性的变化,沙汀的想象被大大搅动。一个新的婚变结构楔入原先的演剧故事,人物重心发生位移,田涛、吴楣,加上三角关系必须有的田涛妻子孟瑜,占据了小说的中心位置,《困兽记》的雏型很快凸起。他久久地考虑这个新的长篇构思,把黄章甫事件与演剧事件交叉对接,使原先的故事不可逆转地得到改造、变形。
(这是个大变动。单写演剧失败,主要归于政治环境的压迫;现在有了婚变悲剧,笔力自然转向知识分子自身。我写这个长篇,起源于知识者的苦闷,现在一切又还原为苦闷)
黄章甫妻子本姓张,是沙汀的表侄女。在汶江小学读书时与黄恋爱。张家竭力反对这门亲事,终未能阻止住。根据她写成的孟瑜,就保留了这段反抗家庭的爱情史。但孟瑜不可能在发现田涛、吴楣的私情后,扔下家庭去追求自我幸福。沙汀给她追加了自我牺牲之后又不断自怨自怜的性格特征。在主要是来自内部的道德重压下,完成她逃不出灰色生活的结局。
吴楣和公爷田畴的关系,与实际生活更不同了。这个公爷在安县极其有名。出身大家,三房守他一根独苗。他嫖光赌光了自己一房的产业后,继嗣了另一房的,又照样嫖赌精光。然后再继嗣一房,再折腾,接了无数个小老婆,败光了整整三份家产。到土改评成份时成了中农!与黄章甫演剧私奔的这个小老婆,绰号叫“沈二总统”,成都名妓。妓女选“花”,她姐姐是“总统”,她是“二总统”。被公爷花了许多钱买来。“二总统”性的要求强烈,淘虚身子的中年丈夫满足不了她,便与黄发生了暧昧关系。《困兽记》把演剧和两性纠葛都处理成知识分子的苦闷现象,原来普普通通的一件男女风流案进入这个结构,就演变成了宣传抗战受阻后,因不能控制感情而使三个主人公统统发生精神危机,自毁又毁人的重大情节。无爱的婚姻是个陷阱,有爱的家庭和恋爱(吴楣、田涛没有发生肉体关系)也会成为牢笼。吴楣成了柔弱的令人同情的女性。为了她,沙汀引进了独立的心理描写的文字。
酝酿《困兽记》是在睢水家里。他从苦竹庵回来,把自己住屋的西墙开了个洞,用一张孙中山像挡住,预备不测。透过洞上方的一扇牛肋巴窗,就着亮光,他在纸上勾画着长篇的提纲。
修了几年的睢水中心小学新校舍落成,郑慕周领了县里许多人来祝贺。周光复、刘逊如也同行。沙汀暗地告诉舅舅袁寿山盖学校的黑幕,劝他不要为了他们在睢水替袁张扬。一天下午,岳母来告,河清乡的区长唐某来致贺,叫他倒锁房门不要露面。隔了一会儿,袁寿山在外叫门,来借凳椅,放在沙汀家门外河坝边上,陪区长喝茶。唐某问起沙汀,袁推说人不在,妻子、丈母在这教书、坐家,算是骗过了。
这时,山外的政局突然紧张。国民党掀起第三次反共高潮。三届全国参议会通过反共决议,董必武参议员当场退席。利用共产国际解散的机会,报纸上充斥着要求解散共产党的各式通电。波浪冲击到安县,郑慕周主张他转移到茂县,袁寿山提议躲到他的一名“斗伴”刘荣山的家里去。1943年2月,离除夕还有一个星期,刘荣山领沙汀前去刘家沟。拂晓前,鸡还没叫头遍,两人出了睢水上场口的栅门,过大拱桥,走上通往松、茂的山路。两面的山庞大、荒凉,中间夹着一条湍急的河道。摸黑走了七八里地,到了接近茂县地界的坝子坎过河,逐渐进入茂、安两县接壤的幽邃山壑,天才渐渐大亮。
刘家沟约有三、四里长,分做上沟、中沟、下沟三段,一共只有五六十户人家。
沙汀抬头瞭望这将要相依为命的新避难所:所有的住房就缀在山峡两面的腹部,山脚边是耕地,顶上一层,大半用来铲草,以作肥料。当时正是利用农闲,准备铲草烧灰的时候,锄面触着岩石的铿铿的声音,听了不觉感到寂寞,逢到下雨,这种单调刺耳的声音,是没有了,但是野兽的叫却更难以忍受。特别是黄麂子,常常在雨镑镑的荒山上跑来跑去号叫:那么执彻,凄厉!使人想起传说中沉冤莫白的冤鬼。主人刘荣山,三十上下年纪,是本地保队副袍哥。他住的也是茅草房,位于山腰名叫柿子院的场上。刘每日上街鬼混,庄稼留给了老婆做。刘的父母是老实巴脚的农民,仍然参加劳动。每日早上,种田的人带着弯刀、锄头、玉米粑,破雾上山,一直要干到傍晚才落套归家。白天家里没有人,堂屋里一冬都不熄的火塘里,燃着的树疙瘩,冒出清烟,抵御山上逼人的寒气。
他们临时给他空出的屋子,塞满酸菜罐子,发散出一股令人作呕的臭气。破烂家具偏没有一张桌子,最要命的是没有窗户,也就是没有白天写作所必需的阳光。沙汀仔细巡视了自己的房间,终于注意到有一面墙的上段是用破晒席夹成的。这一发现非同小可,他连忙去征得主人的同意,用剪刀在晒席上开了一个两尺长、尺把宽的“窗”,让宝贵的亮光漏入,恰恰落在一只三条腿的米柜子上。这便是他写《困兽记》的“书桌”了。
他的生活很有规律。上午伏在木柜上写作,一写便是三四个小时。下午一个人出门爬一两里山路。即便下雨,也要披起蓑衣上山。是散心,也是锻炼,兼看看农民的劳作。
他过去只了解乡镇,像这样大山区的刀耕火种的生存方式,他还是第一次亲眼看见。这里熟地稀少,农民需每年开出“火地”。每座山岭都有主人。第一年开荒不交租,第二年便要议租谷,所以他们总是不断地去争取那个“第一年”。先是烧荒,然后在灰烬上捣个鸦鹊嘴一样的小坑,丢进玉米种籽,但求雨水充足,上苍保佑丰收,再也不管它了。仅靠田地,他们连半饥饱的生活也混不上。所以,常要进深山打柴,狩猎,冬天烧炭(烧炭本钱大,多是用荆条、细竹枝烧桴炭,供小烘炉用),春天打笋子来维持生计。
每次爬山他都要到半山的一个泉水边,回程顺便捎一罐清澈的泉水,放在火塘上烧茶喝。山民起初见到他感到惊奇,知道他是“躲事”来的,很快就露出纯朴的笑脸。中午觉得饿了,便自己做饭。等饭的功夫,往往空着肚子喝寡酒。曲酒太贵,他喝的是后劲很大的大麦烧锅酒,燥辣伤人。饿肚喝寡酒侵害了他的胃,当时还不觉得,却为1948年胃肠的总崩溃种下了祸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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