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还不容易。”技师笑笑道,“晚上集合起来排队,报数时叫那娃故意把数目报错,收壮丁的那家伙就说:‘这么瓜(粗笨的意思——笔者),还配打国仗?把衣服垮(扒)下来,捶二十军棍,滚!’这不就放出来啦!”
他当时不好仔细盘问买通这个收丁官员的细节,但是放丁的办法之简单易行,而又绝对巧妙,实在不能不让他吃惊。
现在,在听众条子的激发下,这个事件跑出来,像“魔杖”一样,点醒了故乡各种头面人物永远涨红了眼睛你争我夺的场面。他兴奋地从床上坐起。这篇小说有了!
这就产生了他的短篇小说代表作《在其香居茶馆里》。(平时你写作,往往是故事、环境都有了,独缺人物,等待着人物。这篇东西好像倒过来,一旦独特的故事形式跳出来,邢么吵吵、方治国、陈新老爷就唱出了一台新戏。无论等待什么,小城镇的烂熟于心,它的生活方式、规律和气氛的准确无误的把握,是我成功的必备因素)
几天的时间,故乡的各种“土劣”按照一个有权势人家的壮丁被抓了,又被放掉的格局,一齐涌上脑际来表演。听来的故事就那么一点点,被摆在小说的最后,用来点题。虚构的是几个人物争吵的过程,一次不可开交的吃讲茶场面。这一定是在一个乡镇的茶馆里进行!想象中那是安县的西南乡,桑枣、秀水一带的样子,叫它回龙镇。茶馆定名“其香居”,却是综合所见各种乡镇茶馆的情形的。每人有每人的与身份相称的茶座。尊贵的客人一进来,人人抢着喊“看茶”。闭起眼睛也想得起来那种氛围。
人物呢,安县林白清的侄子叫么吵吵。林做过团正,这个侄子的名被借用,性格并无一点相同处。陈新老爷本是界牌人,也是借用真实姓名,并且与软硬人联保主任搅在一起。俞视学好好先生想说和,说不好;陈新老爷来调解,也调解不拢;终于由吵到动手。正打得难解难分,消息传来,邢么吵吵家的老二已经被新县长放了。他想到果戈理的《钦差大臣》,一个隐形的真正市长躲在幕后,他笔下口口声声要整顿“役政”的新县长,也处理成始终没有出面,却又无处不在。故事波澜起伏,几张几弛,最后突然宣布一个结果,人们陡地“钦差大臣”式地僵成化石。不过他叙述的是中国的故事,表现基层权力社会的一次小波折:一个行之有效的“官官相护”的“规矩”突然被破坏,有钱人的“面子”突然互相撕碎,进入一个非常的时空。一场恶吵过去,才返回到原先的“规矩”所维持的“面子”中去。伟大的喜剧就此确立。
《在其香居茶馆里》写得无论多快多成功,它不过是《淘金记》的预演。中国丑恶政治缩影的一次巨大的描写,千奇百怪的内斗,明的暗的,暴力的和文明的厮杀,就在他心里闹腾着要出台。写“争吵”后来成了沙汀的“绝活”,这个短篇就好像是大争斗中的一场小戏。记得去延安前,家乡一批士绅买了一架抽水机钻到城北山沟里,把一个出色的工程技术人员也引诱进去。当时他就感叹抗战把某些人的私欲搧旺。从前线回来后,发现这种初期的现象在广大的地区,不但没有消失,反而变本加厉,这才刺激他想把长期酝酿的这部作品一定要写出来。
可是,张家花园集体公寓式的热闹生活只适宜写急就章。他开始考虑把玉颀、孩子从文公场接出来,设法在重庆安一个家,创造一个写长篇的环境。玉颀自然同意。他向曾家岩汇报了这个想法,也得到支持。组织上为他在国际新闻社租了两间空房,从《新华日报》化龙桥分销处借来一些家具,窠巢便算筑成。
从《新华日报》把家具搬运过嘉陵江并不繁难。化龙桥对岸便是鹅项颈,一江之隔。范长江的国际新闻社和青年记者协会的牌子,就挂在一栋西式的两层楼门口。除楼上住了沙汀简单的一家人外,空余的房间里,还经常有待命去延安的人暂住,等候车辆。沙汀在育才学校谈妥的沙蒙、舒强,还有在上海便认识的一位女性王季愚,都曾成为他临时的好邻居。
国新社大部分是青年人。他在他们的伙食团搭伙,参加他们的成立纪念会,认识了马耳(叶君健)、爱泼思坦。范长江与沈钧儒的女儿在学田湾结婚的消息,他是在生活书店校改送审通过的《老烟的故事》时,听胡绳讲起的,便赶去贺喜。但是,他与记者们的交往还是不多的,他把时间都给了《淘金记》。
这部长篇在脑子里已经有了雏型。他草拟了详细的写作提纲,其中包括简要记录每一章 的人物、事件,细节的安排。第一章 他还从茶馆写起。他借用了仁寿附近的北斗镇,让林么长子林狗嘴踱进了涌泉居喝早茶,引出镇上各式各样的人物,引出新发现的金矿筲箕背,引出全书的三角矛盾……小说顺利地开了头。从其香居到涌泉居,一切顺理成章。刚过了1941年的元旦,4日,震惊中外的“皖南事变”发生。开始还不知道。几天以后,周恩来的题词“千古沉冤,江南一叶,同室操戈,相煎何急”,发表在《新华日报》上,周亲自上街散发这一日报纸的消息,也在山城传开。《淘金记》写到第三章 戛然而止。
原来每周只需周六进城去一次曾家岩,现在骤然增多。徐冰让沙汀召集可靠的熟人到曾家岩,听王梓木给大家讲述皖南事变双方的军事布署及发生战斗的情况,以便向各界朋友广泛宣传,打退政府的歪曲性报道。
这是一些令人揪心的日子。项英牺牲,叶挺被俘的消息传来,中央决定迎接更大的分裂。南方局贯彻“荫蔽精干,积蓄力量”的方针,周恩来、徐冰召集沙汀等讨论组织重庆大批进步文化人疏散。疏散的地点主要是延安、香港。欧阳山、草明早已决定去陕北。茅盾、以群将去香港。沙汀建议让杨骚去南洋,可以做那里侨胞的工作,得到组织的肯定。正巧,杨骚在神仙洞街任钧家作客,他便去找他谈话,一说便通。由此,杨骚只身赴新加坡。等到他们再次见面,已是在五十年代初的北京了。
这一段时间不过半个多月,几乎天天进城开会。礼儿赶热闹,患了中耳炎。他每每领着儿子进城就诊,完毕,送回家,还要过江再去曾家岩。一次,就诊后时间已晚,只好带了孩子开会,把他安排在会议室的长椅子上。周恩来最先发现小杨礼已经睡去,吩咐警卫员去取毛毯给孩子盖上。散会后又派车让父子俩随冯乃超到文工会过夜。周恩来细心到无微不至,是别的政治家都比不上的。
这样每日讨论别人的疏散计划,沙汀不能不考虑起自己来了。周扬经常托人给他带信问好,同时不放弃劝他重返延安的可能。重庆组织上似乎也有这个暗示。他冷静地剖析自己,审视自己的全部写作“库存”和发展前景,与玉颀交谈,也与心中跃跃欲出的人物交谈,觉得只有回乡才能加强、焕发自己的文学生命。到了1月底,疏散的问题大体就绪,一天向徐冰汇报后,徐问起他的打算,他便决然地说出想回安县的意思。
徐冰没有提出异议。反倒详细地问起他在故乡的社会关系,隐蔽下来从事写作的安全程度。当知道他舅父郑慕周的地位和开明态度后,就同意了他的计划。只是反对沙汀与地方党发生关系,主张把组织关系保留在南方局。徐冰说:“决定了就赶快动身吧!为了你们老不动身,恩来同志这一向觉都睡不好呵!”
临走前,徐冰突然阻拦道:“不跟恩来同志见见面就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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