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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

  小说的人物既然是陆诒谈谈出来的,便采用了在他的小说中绝无仅有的方式,由一个叙述者L君给“你”讲故事。他塑造了一个被迫害狂的形象,把其他朋友逃车、跳墙的经历全揉进里面。他想起果戈理的《鼻子》、《外套》,那种神经紧张的小公务员,写下了一句妙语:“他的耳朵,就像果戈理的七品文官的鼻子一样,仍旧在全城逛着,张开在所有的熟人面前”。

  他把写好的小说交给茅盾过目,茅盾对它的尖锐性有点吃惊,说:“现在还是打苍蝇吧,不要摸老虎屁股。当然,摸老虎屁股的文章也可以写,写了留起来,等以后时局变了再拿去发表好了。”

  听了这个意见,沙汀决定耍些手脚来瞒过图书审查老爷。他在作品里暗示这是云南地方势力干的事情,落款故意标明“写于昆明”。等到《文艺阵地》复刊号审查通过,他在生活书店胡绳那里看校样时,又对小说进行修改,加上只有重庆才经常用得着的“过江”之类的话,删去落款,恢复了结尾叙述者的感想:“不过,就这样带住吧!而且请你原谅,我要收回我先前的同意了,因为无论你怎么样讲,倒霉的神经又有多少错呢?”

  胡风每星期都进城来工作,包括办“文协”的事。他与沙汀的关系还是很微妙。上次与艾青几人从草街子育才学校返回,原本答应经北碚时再去探他,正巧两条船衔接十分紧凑,没能顾得上。结果惹起胡风的不快,给葛一虹写信说了一些责难的话。沙汀对比他神经还精细的人,向例的态度是息事宁人。他心里有数,他为《七月》写了题为《游击战》的报告散文,还帮这位老兄审过几篇延安孔厥等投《七月》的稿子,他是对得住他的。

  “文协”工作他也支持。老舍敬重周恩来,把老好、善良的国民党艺术家华林团结得不坏。他敷衍王平陵,顶住张道藩。老舍的民族的进步立杨和全力支撑“文协”的工作精神,得到沙汀的尊敬。

  11月庆祝苏联十月革命节那天,沙汀应邀去枇杷山苏联大使馆参加招待会。沿山的坡路上,宾客们排成长阵,他正好与胡风走在一道。两人像没发生任何不快事件一样地大谈了一通创作理论。

  过一天,又在张家花园和这位“文协”研究部主任商量趁着雾季举办一些文学艺术座谈会活跃一下。两人的意见一致,向老舍提出后,又得到赞同,于是便积极筹备起来。第一次决定由沙汀、罗烽、欧阳山先组织一个小说会,请欧阳山做三年来抗战小说的报告。这个报告的内容,沙汀曾与欧阳山到天官府见郭沫若,向“文工会”方面谈过。因为郭沫若时常要接受外国记者的访问,需要了解情况,总是沙汀去爬颤颤巍巍的木板楼梯,登上那个旧三层楼的屋子的。这年6月以来,他参加过几个重要的会。6月9日,《新华日报》的副刊“文艺之页”出面,在一心花园开过一个民族形式座谈会,他的发言与延安那次的一脉相承,也有所发展。他说民族形式不是单纯指作品“章法”,主要是指“创作方法”,即“现实主义”。这个说法有点古怪,但有他的深意。他慷慨陈词了:

  “一般人反对欧化,其实同‘五四’前后的二十年比较起来,就有一个很大的差别,前十年用旧形式的很多,后十年在狭义的形式上讲才欧化一点,在反映中国现实的问题上,后十年比前十年进步。”

  他大胆地举了两个例子。一个是鲁迅,“用文言文写的《怀旧》,所以那么深刻,就是因为他还是利用于欧洲文艺的创作方法。”一个是冀中的话剧,“战地里,有的地方喜欢旧剧,有的地方就不然,喜欢话剧,各地发展的情形是不平衡的”。他那根植于为自己的创作辩护的理论发言,倒的确是具有一种开放的民族观念,没有一丝国粹气味。10月8日,《新蜀报》的副刊《蜀报》举行了一次座谈会。他的发言《从三年来的文艺作品看抗战胜利的前途》,为伸张“暴露和讽刺对于抗战不但无害,反而有利”的观点,特别谈到抗战的前途是中国的改革!这引起他对自己三年来创作活动的思考:关于“堪察加小景”这组计划中的暴露和讽刺作品,描写的是自己熟悉的世界,只写了一篇便陷入动摇。想开辟新的写作领域,跑到前方,虽然写出了报告散文,但因为仍然陌生,他不敢用这些材料写小说。“单用一些情节,一个故事来表现一种观念,一种题旨的方法”,是已经被他抛弃的“创作观念”。他现在已经克服了“不安和动摇”,建立起描写自己的乡土,要采用中国当前最需要的暴露和讽刺的现实主义来进行创作的“自信”。

  经过这番总结,他的新的乡土讽刺的有力作品,在创作思想上已无障碍,快孕育成功了。

  重庆中山一路上的中苏文化协会会议室,今夜灯火通明。这是11月17日,第一次“文协”的小说晚会在这里举行。这种晚会以后还开过。12月8日有第二次,讨论“小说中的人物描写”,他发了言,茅盾也参加并发言。还有诗歌、戏剧晚会。这个第一次小说会的消息传出去,到会的人十分踊跃,连一向与文学关系不大的社会名人陈铭枢,国民党中央党部秘书长张九如也跑来出席,还有文学青年,一共七十多人,气氛相当热烈。

  晚会由沙汀主持。简短几句开场白之后,是欧阳山做《抗战三年以来的小说》的长篇报告。这是鸟瞰式的总结,却颇有文学色彩,它按照小说塑造的各类人物,标示不同的写作倾向,所讲的每一段落前面,冠以“战斗的人”,“昏睡的人”的标题,显得很别致。

  讲演引起了在座听众的兴趣,老舍、胡风即席发言,下面纷纷写纸条传到主席台上,提出各种发问。主席沙汀打开这些条子读给大家听,当场解释。有一张条子措辞尖锐,一下子引起了他的注意,大意是:乡下拉壮丁,闹得乌烟瘴气,作家们为什么不揭露?

  他觉得全身被这张条子击中!是啊,壮丁的问题他早就留意了,这是国统区内随处可见的弊政。表面上有人人平等的兵役制度,但大街上军队在强拉壮丁。据说有的假称“送电报”把门赚开,或者假借招考学生骗取壮丁。在煎茶溪客店里遇到的那个“老坎”青年,显然也是为逃避不公正的抽丁跑出来的。记得这个青年说,仁寿一带乡村按户抽签不过装装样子,有钱有势的子弟照旧不服兵役,而“壮丁费”反摊派在无钱无势的人家头上。

  他沉入到回忆当中。直到晚会开始了余兴节目,老舍操一口标准京腔,比划着手势,朗诵起《骆驼祥子》里的片断,才使他的心思回到会场上来。

  晚上躺在“文协”的房间里,听以群在身旁发出轻微的鼻息,他失眠了。他在想如何表现这个兵役的主题。猛然,华裕农场那个陈农艺师的模样浮现出来。这是农场唯一的农业技术人员,合川人,高高胖胖,三十几岁,不像知识分子,脸黑得完全是个农民。一次,姓陈的忽然几天不知去向。后来“跑警报”,蹲在一起,问他哪里去了,他说:“家乡的侄儿被拉了壮丁,我回去一趟把他弄出来。”“怎么能弄得出来?”沙汀感觉了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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