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散文组这时与叶紫终止了联系,只余下欧阳山。起初,每星期只两人见面,不久增加了草明、杨骚、杨潮。开会大抵都在善钟路底的欧阳山住处。草明生得娇小,她与欧阳山在一起走路,只到他的肩部。杨骚写诗、搞翻译,他与《打出幽灵塔》的作者白薇的纠葛,是剪不断、理还乱的感情线团。杨骚曾有负于白薇,现在两人同住而不同居。外面对他俩的传说很多,沙汀却很同情他们,是他们的好朋友。白薇病了,沙汀去看她,只见她一人呆坐在桌边,面前放着一面镜子(据说老年的白薇房里,不许有一样东西:镜子)。多难的生活使白薇过早地失去了年轻时的秀美,却留给杨骚依然的清癯潇洒。朋友们只是希望他们能重归于好。杨潮(羊枣)搞理论批评,也翻译。他是杨刚的哥哥。他们家在湖北是个望族。在“左联”成员中,杨潮最“阔气”。他毕业于交通大学,外文好,在上海两个外国通讯社当翻译,收入较多。所以,大家口袋一空,往往找他。周扬也托沙汀向他借过钱救穷。他总是慷慨解囊相助的。杨潮也爱喝两杯,有时来开会,会在大衣袖筒里摸出一瓶泸州老窖,让大家畅饮一番。人多了,会就开得热闹,谈起文学创作,大家总是兴味盎然。这种聚会一直继续到两个口号之争起来以后,才被内部恶劣的空气破坏掉了。不过在私人交往方面,沙汀与他们仍是友好的。
因为《文学月报》遭封,“左联”由魏猛克交涉书店,预备再出一个刊物。周扬要沙汀参与其事。第一期想向鲁迅约稿,魏感到为难。魏曾画过一幅鲁迅与高尔基的画,别人在比较矮小的鲁迅旁边题了“俨然”两字,把画发表后,弄得鲁迅很不高兴。魏猛克这次只好听从沙汀劝告,在约稿信中老实道歉。谁料鲁迅回信,不但答应写稿,还说没有关系。魏、沙两人都觉释然。鲁迅送来的稿子便是《答杨邨人先生的公开信的公开信》。不过后来刊物未办成,稿子退还了鲁迅。
胡风是1933年12月从日本回国的。翌年春天,沙汀到霞飞路(淮海路)霞飞大戏院对面的一条弄堂去看周扬,听周讲起了胡风。胡当时叫张谷非,在《现代》上发表的批评文章,沙汀是看过的。认识以后,胡风常来看他,对沙汀、艾芜的小说大加赞词。他的个子高大,脸上微微有几粒麻子,不太明显,说话犀利,语带讽刺。沙汀看他还穿着旧的洋服,便与玉颀陪他上街,买料子,找裁缝,帮他缝起了中式长袍。胡风与梅志结合,生了儿子,还请沙汀去吃过满月酒。梅志很漂亮,杨骚给她取了个朋友间打趣的诨名叫“冰激凌”。典出诗怪李金发,因为李说过,读一篇好作品,就像心灵坐沙发,眼睛吃了冰激凌一般。
还在胡风独身的时候,有一次,胡很神秘地告诉沙汀,要介绍一个人同他见面。这是沙汀第一次去胡风住地。他包了伙食,住在白俄集聚的区域里。这种洋房沙汀过去从未进去过,里面的布置也很考究。去了才知道,要见的是冯雪峰。冯诗人气质,说话容易激动。谈起文学,他说他喜欢高尔基的作品,并热情洋溢地朗诵了《马尔戈》的开头:“海笑着!”比着手势讲得很生动。胡风在“左联”负责理论批评,与雪峰的关系显然很密切。沙汀回来与周扬一讲,周很惊奇,不快地说:“不是好久便说要去苏区,怎么还在上海?”沙汀感到了这之间的矛盾。
艾芜出狱后身体不好,沙汀、白戈为他买过“泊那托”的西药吃。胡风要艾芜出来工作,艾芜一心想恢复写作,没有听从他的分派。胡讽刺艾“吓怕了”。艾发了火,拍案大叫:“是怕,你以后不要来找我好了!”闹得不可开交。胡以后当着沙汀的面,说些含意深沉的话:“我只是担心有些人从左面上来,却要从右面下去啦。”他听了虽没有发作,心里已留下缝隙,关系慢慢淡化。
到了1934年下半年,周扬与胡风的矛盾越来越明显。周总是向沙汀诉苦,认为胡很难应付。周扬兼“左联”宣传部的工作,常要与胡发生磨擦,而且与鲁迅、雪峰、周文的意见不能一致,也怀疑是胡在起作用。沙汀的处境已十分尴尬,如果仅仅是胡风,他愿意断绝过去与他的一切关系。但是周扬同时在疏远鲁迅,他又力劝周要常去见鲁迅,以消释胡风在鲁迅面前造成的某些误解。这种观点似从三十年代一直延续下来。
周立波从苏州出狱,通过周扬,与沙汀的交往多起来。他们本来是在德恩里认识的。那时,立波因参与革命活动被劳动大学除名,自学一段时间后,进神州国光社当校对,一边试着用英文翻译东西。1932年春,因贴传单被拘留,从他的床下藤篮里搜出大量别人寄存的违禁书籍,结果关入了提篮桥西牢,判刑二十个月。
立波这个人一辈子有童心。他和何其芳、赵树理,是沙汀生平遇到的文学家中的“三个天真”。立波坐西牢,在里面养一些偶然飞入的鸟雀,养得极有感情。而艾芜住了牢出来,讲得就很沉重。说有一个教师每天清晨,都把一点点家私筐好,自言自语说,今天家里要来保他出去了。还有一个军官,半夜会一骨碌爬起来叫:“到光明之路!二十年徒刑!”他是为演《到光明之路》的话剧被捕的。立波进监狱,就像到哪里玩了一次,很轻松。他满刑后不愿“坦白”。又押到苏州反省院住了半年,也满不在乎。反省院规定犯人要写日记,他就天天写“臭虫”、“蚊子”如何如何叮他,弄得院方哭笑不得。他的感情似乎是不会“老”的。他一出来,听说周扬已与苏灵扬同居,就极表赞成,认为早该如此。他也有苦闷的时候,一个人把棉裤当了,买几瓶酒回来,可又不会喝。他也在恋爱,是个女工,后来与别人结了婚。那个女工当时得了白喉,立波为表示对她的真诚相爱,不嫌恶她,还特意去与她亲吻。沙汀、周扬听说了,都责备他。他就是这样没有世故,天真得要命。
沙汀刚听说周扬、苏灵扬的事,企图劝阻。特别是黄玉颀,她与周前妻很要好,仿佛忘了自己是怎样与沙汀结合的了,对娇小玲珑、也很倔强的苏灵扬,态度冷淡。那年冬天,上海很冷,苏只穿件薄大衣,沙汀让玉颀借钱给她,玉颀不肯。到以后才慢慢认可了。认可后与苏灵扬相处得也挺不错。周扬穷,有一次得痢疾,接近“赤痢”。沙汀去请“彭浪人”(当时还不叫这个外号)给他治病。这个四川医生自己贴车钱,治他的病没收费。还有个大夫叫李复石,曲阜人,儿子为革命牺牲了,看左翼人士的病,也不收钱。后来大家避难、印传单也找他。这两个医生,是白薇介绍给沙汀的,沙汀又介绍给周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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