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他便只允许他的学生、朋友、同事以至后来的恋人叫他“梁教授”。在师大,梁实秋开始“阔绰”起来。那是台湾大学要聘他去任教并且答应立地分给他“一栋相当宽敞的宿舍”,风声传过来,师大当局忽然觉得人材难得,除百计挽留外,还依样画葫芦,也要拨给他一栋“豪门”。梁实秋暗笑,但权衡之下,觉得还是留在师大为宜。这样,他果然在云和街十一号分得一所十分引人注目的住房;庭院宽大,房屋面积也大,“榻榻米改换为地板,……房子油刷一新,碧绿的两扇大门还相当耀眼。”一位享受不到此种待遇的师大同事心情复杂地望门兴叹道:“是乃豪门!”
但梁实秋一生自奉俭约,厌恶奢华,心里丝毫不以住上“豪门”为乐事。他所看中云和街十一号住处的,是其幽雅的环境。他特别喜欢的,是院子里的一棵松树,一棵曼陀罗,还有我们在本书一开头就提到的那棵硕大无朋的面包树。
离家去国,客寓他乡,在梁实秋心中刻下了永难平复的创伤。这棵美丽茂盛、生机盎然的面包树朝夕陪伴着他,象一位可人的朋友,极大地慰藉了他客中的寂寞和哀愁。直到1973年1月11日(生日腊八),移居美国的梁实秋在庆祝自己七十岁生日时写的一首词里,还对那棵面包树表现出无比深厚的眷恋之情:
恼煞无端天末去。几度风狂,不道岁云暮。莫叹旧居无觅处,犹存墙角面包树。
目断长空迷津渡。泪眼倚楼,楼外青无数。往事如烟如柳絮,相思便是春长驻。
那时,他有三个邻居朋友,每到晚饭后薄暮时分辄来他家聊天叙旧。至则程季淑搬出“洗衣服时用的小竹凳子和我们饭桌旁的三条腿的小圆木凳”,在面包树下“怡然就座”。而后“海阔天空,无所不谈”。
说是“海阔天空,无所不谈”,其实,在自觉不自觉间,谈话还是似于不经意间朝着一个方向滑去,对故乡的思恋渗透进他们的每一个话题。比如谈到中国民间的“春联”,一位叫陈之藩的便眉飞色舞,说他小时候在家乡“写春联的故事最是动人”。主客都是戏迷,一谈起这一茬,朋友王节如就大谈“北平的掌故”。谈得口焦舌燥时分,热心周到的主妇便忙活着给客人张罗饮斜,不过是冷饮,香片茶、酸梅汤之类。如果是一盂酸梅汤,王节如就会叹息着讲起“对于北平信远斋的回忆”;程季淑的故家离信远斋很近,她听得入神,有时忍不住也会插进来“补充一些有关这一家名店的故事”。有时候,程季淑以拿手的李子汤饷客,客人齐声称赞她的手艺,她会极真诚地表示遗憾:“可惜这“里没有老虎眼大酸枣,否则还要可口些。”一群海外的游子在夜深人静时的絮絮幽语,忠诚而多情的面包树当会谨记无遗。
云和街的房子虽阔,却极不适于居住。台北多雨,每雨后地板底下则经常积水,致使屋内经年潮气袭人,这对于已发现患有风湿症的程季淑尤不适宜。几度犹豫之后,梁实秋听从朋友的劝告,1958年下半年下决心在安东街三〇九巷买了一块地皮自建房屋。
从对新居的设计,大概可以看出房主人的修养、情愫、志趣和独特追求:“房求其小,院求其大,因为两个人(按:他们带在身边的唯一一个女
儿文蔷于1958年夏赴美留学)不需要大房,而季淑要种花木故院需宽敞。室内设计则务求适合我们的需要,她不喜欢我独自幽闭在一间书斋之内,她不愿扰我工作,但亦不愿与我终日隔离,她要随时能看见我。于是我们有一奇怪的设计,一联三间房,一间寝室,一间书房,中间一间起居室,拉门两套虽设而常开。我在书房工作,抬头即可看见季淑在起居室内闲坐,有时我晚间工作亦可看见她在床上躺着。这一设计满足了我们的相互的愿望。季淑坐在中间的起居室,我曾笑她象是蜘蛛网上的一只雌蜘蛛,盘踞网的中央,窥察四方的一切动静,照顾全家所有的需要,不愧为名副其实的一家之主。”清人金圣叹著《三十三不亦快哉》,其中之一道:“本不欲造屋,偶得
闲钱,试造一屋,自此日为始,需木、需石、需瓦、需砖、需灰、需钉,无晨无夕,不来聒于两耳。乃至罗雀掘鼠,无非为屋校计,而又都不得屋住。既已安之如命矣,忽然一日屋竟落成,刷墙扫地,糊窗挂画;一切匠作出门毕去,同人乃来分榻列坐,不亦快哉。”不出半年,梁实秋在安东街的新居落成,他说自己的欣悦之情比金圣叹所写的尤甚,因为“一切委托工程师,无应付工人之烦,一切早有预算,无临时罗掘之必要”。
至此,梁实秋在台北的生活算是步入了正规。他心里明白;“国军”一切“反共复国”的高喊都不过是做给人看的样子,连“最高”本人都未必会相信此生还有重返大陆的可能。既然如此,随国民党政权相进退的梁实秋只好安下心来,重新安排布置自己的生活——
除掉生活本身而外,梁实秋仍然一如既往,把生命的大部分全都消耗于漫漫无尽的“工作”。他说:“我没有忘记翻译莎氏戏剧,我伏在案头辄不知时刻,季淑不时的喊我:‘起来!起来!陪我到院里走走’。她是要我休息,于是相偕出门赏玩她手栽的一草一木。我翻译莎氏,没有什么报酬可言,穷年累月,兀兀不休,其间也很少得到鼓励。”梁实秋在这么娓娓陈诉时,不知心中是否产生过一种牺牲和献身于事业的悲壮感!
不过梁实秋是一个极善于进行自我调整以维系精神平衡的人。从以下他对个人日常生活的描述看,不论什么时候,他都不会让外在因素打破他那士大夫式的高雅情致:
养花,是他和妻子每到一处最为注重的一项。在妻子主持下,他们养了几十盆洋兰和素心兰。素心兰“姿态可以入画,一缕幽香不时的袭人,花开时搬到室内,满室郁然”。他们养名花:“友人从山中送来一株灵芝,插入盆内,成为高雅的清供”。也养普通花,甚而小草:“有一次在阳明山上的石隙中间看见一株小草,叶子象是竹叶,但不是竹,葱绿而挺俏,她试一抽取,连根拔出,遂小心翼翼的裹以手帕带回家里,栽在盆中灌水施肥,居然成一盆景”。辛勤莳花给他们带来生活乐趣,也使他们体验到人间的美好情愫:“有一天,师大送公教配给的工友来了,他在门外就闻到了含笑的香气,他乞求摘下几朵,问他作何用途,他惨然说:‘我的母亲最爱此花,最近她逝世了,我想讨几朵献在她的灵前’。季淑大受感动,为之涕下,以后他每次来,不等他开口,只要枝上有花,必定摘下一盘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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