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庆春的话引起满场轰鸣,他又用他那特有的幽默感赢得了听众。在掌声中,舒庆春又恢复了他那自信,他觉得有些已经流逝的感觉,重又钻进了他的躯体又开始关心起时势,又开始忧国忧民了。
那时的中国时局是什么样的呢?“五四”运动以后,立志救国的仁人志士深感中国人这点思想已不够用了,于是纷纷把眼光转向了海外异邦。都想吸收些“洋佐料”来烧中国这盘菜。吃浑的,吃素的,信马克思的,崇拜蒲鲁东,巴枯宁的,实业救国,科学救国,教育救国,暴力革命,不断革命,社会主义,戛七马八的学说,五花八门的主义全溜进来了。天主教徒赶来布道,基督教士跑来讲经。你说:“圣子圣母圣父三位一体”。我说:“信安拉、信夭仙、信经典、信使者、信死后复活和未日审判”。你说,耶稣现在是普天下芸芸众生的皇上,我说,老百姓抱成团就能把所有的皇上打趴下……这些舶来的主义,引进的学说,把中国这颗沉睡了几千年的老树,拧成了一把干柴。无论哪儿吹来一阵风,都有可能烧起来。站在这木柴顶端的是一群准备点火的热肠子青年。他们深感到“百废待兴”极需改革的责任,在一窝风的“引进”“主义”当中,都在潜心寻找一条合乎国情、迅速起火之路。这些攥着各色火种的人们,奋力疾呼,八方联络,一步步把民众的热气哄起来,目的只有一个:烧掉这个旧世界!
这时有个颇有影响的大人物胡适,跳出来开始往这股旋转的热流中渗凉水。说什么,“少谈点主义,多研究点问题。”
沉淀在社会各层的旧圈子里的残渣,也纷纷冒上来,大肆鼓噪。有些手持火把,但骨子里缺钙的热力份子,开始冷了下来……
这时候,历来有个松脾气的舒庆春,却拿出当时并不太精的英文,翻译了一篇《基督教的大同主义》。这位不信教的弟子,并不深究基督的真谛,而是追寻求天下之大同的主义。那时有个叫《生命》的月刊,见庆春文字不错,竟然也就采用了。这是老舍(舒庆春)最早的一篇译作。
舒庆春一边热切地注视着时局,一边全身心地致力于教育。他爱台下这几十张圆股隆咚的小脸,他们常勾赵他对方家胡同小学那些可爱孩子的思念。
学生们也喜欢他们的这位年青风趣的先生,他们始终对先生初未时上的第一节课记忆犹新。
那天庆春身着竹布大衫,登上讲坛,开口便是:“鄙人姓舒、字舍予,为嘛名字这么简单?而不像有些老先生总有个古色古香,曲里拐弯的大号?即然名字如此平浅,人又长成这付人嫌狗不待见的模样,学问自然就不济了……”舒庆春饶有兴味地摸着头上刚长出不久,稀疏的头发,看着台下听得有些发傻的学生。
学生们都笑了,那由于陌生所带来的紧张感,在先生的说笑中顿时全消。“中国有句老话,叫,人不可貌像,海水不可斗量。我这个老师虽然比在座的诸位只多吃几年成盐,但教书这行当已不是什么初学乍练,虽没积下什么宝贵经验,可也不是一肚子屎。兴许能讲些大家没听过,所以爱听的事,这就妥了,常言道: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我的责任是把大伙领进学问这个门坎,今后能否修行成器,那就全仗诸位的个人努力了,这是一星半点差不得的……”学生们一下子被老师生动的语言抓住了,他们感到这位年青的先生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魅力。不知不觉一堂课下来,学生和老师都似乎变成了相识多年的知交,所有的夹生感觉都被先生的恢谐话语吹跑了。学生们觉得他们得到了一个爱开玩笑的大哥哥,打心眼里喜欢。下课后,也总是身前身后簇拥着庆春,总想再听儿句平常绝听不到的话语。
舒庆春教过小学、中学,后来又教大学、教外国人,没有哪个学生怕他,大家都由衷地喜欢他,尊敬他、爱戴他。虽然现在每月只有五十块钱的收入,但舒心顺气的庆春,再也犯不着和那些官场里自己厌恶的蛀虫们应酬,也用不着再用酒去泡心中长期积郁所留下的块垒。他自由了,他又属于他自己了。他愿意把肚里这点玩意儿,一点不拉地倒给这些可爱的孩子。孩子,在他心目中永远是美好的,是将来,是希望,是明天。他想起自己的童年,越发觉得现在的孩子比自己有出息……因而他引伸出:国家虽是混乱腐败,但并不是没救了。他热爱起教书这个职业,从心里感受到它那神圣的责任感。一日休息,庆春不愿总把自己闷在屋里,便到街上“闲遛跶”。他喜欢这样随心所欲,漫无目地的走走,逛逛书肆旧店,窜窜大街小巷,和三教九流各色人等“闲聊聊”,这是他的一大乐趣。他也爱下个“小馆”嘛的,可由于经济拮据,又要瞻养老母,他把这个爱好给掐了,只在街头巷尾的地摊上来碗肉丝面,或喝碗老豆腐。
这天庆春无意中走到西门年镇署前仓门口,驻足观望。天津人都知道,仓门口原先有三个天主教堂,平日里,那些洋教上,二鬼子,仗着口外有军舰大炮撑腰,口内有道台衙门百依百顺。便抡圆了祸害老百姓。附近的百姓无一不对这些洋鬼子恨之人骨,但都敢怒而不敢言。光绪二十六年,拳党移来天津,五月十八日子时,漏声未断,只见仓门口内火光冲天,三个教堂被付之一炬。大火一直烧到次日清晨,老百姓可算解了恨,莫不拍手称快。
此时此刻舒庆春站在仓门口这片废墟前,心里感慨颇多。他眼前似乎涌出那次大火,在一片鲜红中,一杆大旗凛然飘扬。上书:天兵天将,扶清灭洋。又见千百盏红灯高照,“红灯照”女弟子飘然落下,把那些洋头洋脑的洋大人杀得屁滚尿流……这场幻景儿像是在庆春胸中插进了一把干柴,引着了肝火,硬棒棒,火辣辣。他叹了一口气,“大清”已是条扶不上墙的癞皮狗,可民国呢?又算什么东西?洋鬼子照样见了中国人就瞪眼,衙门里的官还是见了洋人就磕头。
天擦黑,庆春开始慢慢地往回走。天津的街道,可比不得北京的胡同地道。大都是斜着歪着,难得有一条直的。不在天津住上一年半载的主,很少不跑瞎道。庆春是个不经常出门的人,又揣上心事,不知不觉就走岔了道。眼见着前边儿有个亮堂地方,仙就奔了过去。还没走到近前,没想到一个高大的印度巡捕扯住了他。用手里“哭丧棒”往门口的牌子上一指,嘴里像吆喝狗一样的“嗷”了一嗓子。庆春不看这牌子还不打紧,一看,这心里就像被捅了一火筷子,整个身子都纠了起来。
那牌子上居然堂堂正正地用好几国文字写着:华人与狗不得入内。舒庆春好容易稳住气得直打晃的身体,嘴里骂着他所能想得起来的一切粗话。泪珠在眼窝里憋得太狠了,终于喷了出来。他不怕这高大的印度巡捕会用那“哭丧棒”来教训他,他不顾一切的把心里的愤怒发泄了出去,然而那强壮的巡捕似乎并没把这弱小的中国人放在眼里,或者是对这种现像司空见惯了。他扶了扶缠在头上的白布帕,捋了捋唇边的胡子。转身走开了。灯光下,那牌子傲然立着,依旧发射着阵阵寒气,舒庆春失神地在那里呆立良久才默默地别过头,挪动了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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