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左联”已宣布解散,于一九三六年六月另行组织了作家协会(后改名中国文艺家协会),沫若也参加了这一组织。
沫若与众多青年联系,势必引起日本警方的注意,几乎他走到哪里都有穿黑西服的人尾随在后。炎夏,他跟妻子儿女去太平洋畔的浪花村岩和田避暑,只不过小住十日,居然也有刑士在跟踪探头探脑地窥视。他从报上获悉周岂明(作人,1885—1968)亦在江户小寓,日方礼遇甚殷,时有宴请,这与自己的生活恰成鲜明的对照:岂明先生是黄帝子孙,我也是黄帝子孙;岂明夫人是天孙人种,我的夫人也是天孙人种;而岂明先生的交游是骚人墨客,我的朋友却是刑士宪兵。这说明什么呢?他下海浸了一会儿,没有风,浪头倒不小。人们往往爱说“无风不起浪”,其实熟悉大海的人方才知道,大海惯爱无风起浪。忽然他的脑海中涌出了两句诗一样的文字:
举世浮沉浑似海,了无风外浪头高。
他洞察到了生活的底蕴:在大风大浪中奋臂搏击固然是一种考验,于无风处劈波斩浪也是一种考验,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后一种考验更为严峻。
二十三
一九三六年春,东京街头坦克车在结队游行,武装到牙齿的日本侵华后备军正在紧急行动,战争的风云密集于中国的上空。郭沫若虽然难以及时打听到国内有关抗日的种种新信息,诸如:东北义勇军在汤源召开代表大会,宣布成立抗日联军,以杨靖宇(1905—1940)将军为总司令;陕北红军组织的中国人民抗日先锋军发表《东征宣言》,随即东渡黄河,准备开赴河北抗日前线,蒋介石却命令何应钦驻守太原,调集兵力予以堵截;全国各界救国联合会在上海宣告成立,并发表宣言,呼吁各党派联合抗日。但他从此间各种突兀的迹象大体亦有所察觉,他已经闻到了浓烈的火药味。
连日来沫若的心情烦躁不安。前几天他在东京街头的一家鳗鱼食堂内,曾听到收音机里在播放恼人的日本军人的演讲,什么“……满洲……支那……膺惩……不逞……非常时……帝国……”,这些词儿象流弹一样向他的早已破了的鼓膜打来,尽管听得不甚清晰,不过大意尚能捉摸得到。这种刺耳的音响仿佛一直在耳边萦绕。
对沫若说来,一天中唯一比较轻松愉快的时刻,是午前九点前后,因为这时候邮差要来,会送上一些已知或未知的友人的信件以及刊物。这是五月的第一天,他随手翻阅邮差刚送来的日本《世界知识》二月号,见卷首刊载了一组照片,冠着醒目的标题《镜头上看见的支那共产军》。他本能地意识到,日本帝国主义又在借题发挥了。细看那些照片,其中有一幅:前面,两个青年赤裸着上身,双手被反剪在背后,颈子上高高地插着一根标签(看不清上面写的人名和罪名),两脚都锁着铁镣,而他们的面部表情却是从从容容,泰然自若。后面,三个荷枪的士兵在监视着;旁边,一个头戴铁盔、身穿短打的便衣人员,当是刽子手,他带着一脸的嘲笑,用手杖指着青年脚上的铁镣。显然,这是共产党员被捕后押赴刑场的镜头,可是刊物的说明文字却写着“被共产军捕住而强迫他们投降的住民”。再看另外几幅照片的说明文字,也都与实际内容完全相反。这不是故意歪曲吗?已逾不惑之年的沫若,激起的爱国义愤丝毫不减当年。被帝国主义的狂涛恶浪席卷着的母国哟,幸亏有象照片上的这些共产党员组成了一道坚不可摧的海堤在保卫着她!沫若轻轻抚摸照片上遇难同志的头颅,心中升腾起崇敬之情。
母国的形象岂容歪曲!他想到日本《文艺》杂志编辑部的约稿,要他以“作为日本文学课题的,支那”为题,做一篇关于怎样描写中国的文章。此时此地,他觉得从日本人口中吐出的带有蔑视意味的“支那”这个词,显得特别刺眼,就象个死苍蝇似的,简直叫人恶心,必须将它从标题中挖掉,而代之以“我的母国”。文章一开头,他郑重其事地声明:
我不想叫我母亲在那儿生下我而且把养大了的“中国”为“支那”,固然,我不是世间的所谓国家主义者。
但是我也不想在爱国者的一件事上而落人后。为着“弱”就是罪的原故,我的母国正在经历着未曾有过的危难。为着她,就是在这一瞬间要我舍去我的生命都是所不顾惜的,我时常这么想着,也许仅是这种意趣是可以代表中国。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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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原稿为日文,中译文见上海《文学丛报》1936年7月第4期。
是的,没有这种意趣,怎么配称炎黄子孙?沫若为母国悲哀,同时也为母国骄傲。母国的真情实况到底是怎样的,沫若心中自然有数:“在那儿正有着伟大的,任何地方都得不到俨然的现实活着,在那儿有从被战车,坦克车轧杀着的大地的心底迸发出来的铁流的浩荡,有多次新生机的胎动,阵痛,流产,……”他写到这里,多么希望日本作家和广大人民不要受他们统治者的蒙骗,他敦劝他们“在将中国当作课题之前,积蓄关于中国的体验,是第一条件。如果想积蓄体验,跨过黄海去,至少对中国生活有一年或两年的修养”,否则就休想写出伟大的中国和伟大的中国人民的真实身影。
在战火中挣扎的母国,她的每一声呻吟、每一个举止,都牵动着沫若全身的神经。眼看抗日救亡的声浪弥漫全国,并且横溢到了国外,与政治方面有人建议组织国防政府相呼应,在文化方面又有人提出了“国防文学”的主张。他想起不久之前在质文社的一次编委会上,曾听任白戈说上海文艺界的一些同志提出了“国防文学”这一口号,当时心中不免有些犯疑:“用‘国防’二字来概括文艺创作,恐怕不妥吧。”这是因为他对“国”字有所犹豫,国是蒋介石在统治着的,而他对蒋介石是够憎恨、厌恶的了,笼统地谈“国防文学”岂不是模糊了阶级阵线?因此,有人约他写关于“国防文学”的文章,他一时多所顾忌。一天,质文社的林林来访,兴冲冲地带来了一九三五年八月一日中国共产党发表的《为抗日救国告全体同胞书》,这是他在东京神保町青年会从国内寄来的书报里,乘着人手杂、邮件多捡来的。很久没有得到党的消息的郭沫若真是喜出望外,如获至宝,他贪婪地读着这份印在淡红色纸张上的《八一宣言》,顿觉拨开云雾见青天。宣言指出:当前在日本帝国主义疯狂侵略和国民党政府加紧卖国的情况下,亡国灭种的惨祸已经迫在眉睫,因而无论各党派间过去和现在有任何政见和利害不同,无论各界同胞间有任何意见或利害差异,无论各军队间过去和现在有任何敌对行动,都应该立即团结起来,停止内战,一致抗日。同时,沫若还看了季米特洛夫(1882—1949)在第三国际第七次代表大会上的报告。他细细体会《八一宣言》的精神,终于从错综复杂的矛盾中理出了主线,明确了目前的中国民族矛盾已经超过阶级矛盾,“国”是被帝国主义欺侮、侵略的“国”,当务之急在于实现全民总动员,集中一切人力、物力和财力为抗日救国的神圣事业而奋斗。文化战线也必须总动员,作为意识形态有力斗争工具之一的文学,当然也要纳入这一斗争行列,因而提出“国防文字”的口号应当说是及时的,他从心底里表示拥护,这时他对林林说:“好,党决定了,我就照办,要我做喇叭,我就做喇叭。”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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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夏衍:《知公此去无遗恨》,《人民文学》1978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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