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馆茶楼更妙,东安市场附近的小馆子,从椿树胡同出来,顺着东四南大街往南不远,就到了。他常常到那里去领略酒馆妙趣,就是独自一人也去。在那样的小馆子里,人声喧嚷,跑堂的大声吆喝,仿佛宋时东京卞梁的风俗画,一律是纯净的,虽然有些粗俗,犷放。在这样的小馆子里,常见他独据一桌,仿佛古代酒徒如刘伶之类,手持一杯,再佐以香烟,几样精致小菜,慢慢品来。目光闪动,一身油光闪烁的枣红袍,大青褂,一条五彩小辫,又仿佛是古时传说中混迹尘世的仙人,到尘世间。游戏风尘。有时又让人觉得他是清王朝仍在世上游走的魂魄。对他自己也自命为古老帝国的幽魂,不单是清王朝而已。有时他更到东西牌楼恒和庆、金鱼胡同同泰去,这是两家经营大酒缸的酒店。经营大酒缸的以零卖白干为主,贮酒用缸,缸上盖以朱红缸盖,即以代桌子。华灯初上,北风怒吼,在这样古朴的酒馆消磨上一刻,足抵十年尘梦。一般的大酒缸多半临街,以饮客为市招,太不雅相。恒和庆和同泰则设有后堂,多有衣冠人物出入,不仅普通百姓了。
到了这里。辜鸿铭又是别一番风貌,只看见一个人于寂寞黄昏,独行踽踽地蜇入后堂。小碟酒菜满桌,甜成异味,酸辣有分,几杯酒下肚,眼中炯炯有光,仿佛小说中的大侠一般,据案大嚼,一身油光闪烁的辜记服饰,此时看来,正是个在江湖中随波逐流的渔父了。
更常见的是在一昏暗的小馆子里,与一帮外国人高谈阔论,鼓动他的“金脸罩,铁嘴皮”功夫,大谈辉煌的中国文明,贬斥西洋文明,臧否时局,信口高谈,妙趣横生。听得一帮洋人口服心服,敬佩不已。一次就有位外国人在席上问他:“为什么中国的方言那么多?”
他反问那人道:“为什么欧洲的语种那么多,而中国土地广大,人口众多,实等于全欧洲!中国的语言虽然不统一,可是中国的文字数千年是统一的。”茶楼酒馆之余,北京的中外朋友都极喜请他做座上客,他也是乐于前往。有一次,在一个宴会上,座中尽是一时名流和政界人物,还有许多洋人,全都高谈阔论,纵论时局。只有辜鸿铭目光闪动,盯着席上佳肴,大快朵颐,大口喝酒,整个一副冬烘先生相,旁若无人。突然有位洋记者向他请教:“辜先生,中国国内政局如此纷乱,有什么法子可以补救?”
冬烘先生伸袖子将嘴一抹,精气神十足地说:“有。法子很简单,把现在在座的这些政客和官僚拉出去枪决掉,中国政局就会安定些。”
辜鸿铭一低头,又去研究酒菜去了,一举手,一杯酒吞下肚去,更不理会旁人,酒席上有了辜鸿铭才像酒席,没有辜鸿铭的酒席趣味至少减去三分之二。1921年10月13日,王彦祖先生(胡适的同学)宴请来华访问的法国汉学家戴密微先生,地点就在王彦祖家中,陪客的有胡适几位,辜鸿铭也在被邀之列。胡适后到,与在座的各位一一握手。当他同辜鸿铭握手时,辜鸿铭操一口英语向两位法国客人说:“我的论敌来了。”
座中客人全都大笑起来。酒菜备好后,请各位就座,辜鸿铭坐在戴密微的左边,徐墀坐在戴密微的右边。大家一起正喝酒吃菜,闲聊之间,辜鸿铭突然伸手在戴密微的背上一拍,说:“先生,你可要小心!”
戴密微吓了一跳,问他为什么?
“因为你坐在辜疯子和徐颠子的中间。”
全都又一起大笑起来,当时徐墀也在北大执教,都知道他的绰号叫“徐颠子”。“辜疯子”的名号更是如雷贯耳。
然后辜鸿铭大谈安福国会选举时,他一掷四百金的豪举。接着,他回过头来,对胡适说:“胡先生,你知道,有句俗话,监生拜孔子,孔子哧一跳,上次我听说孔教会要去祭孔子,便编了首白话诗。”
说着,他念出四句诗来——监生拜孔子,孔子吓一跳;孔会拜孔子,孔子要上吊。
然后,他笑着问胡适,“胡先生,我的白话诗好不好?”
胡适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一会儿,辜鸿铭指着座中两位法国客人大发议论起来。他说:“先生们,不要见怪。我要说你们法国人真有点不害羞,怎么把一个文学博士的名誉头衔送给了那个人!某先生(那位记者),你的报上还登出了他的照片,照片上,只见他一本正经地坐在一张书桌边,桌上堆了一大堆书,还煞有介事地标上,某大总统著书之图!唉.唉,真羞煞人!我老辜向来佩服你们贵国,La Belle France(法国小说家)!现在真丢尽了你们的La Belle France的脸了!你们要是送我老辜一个文学博士,也还不怎么样丢人!可怜的班乐卫先生,他把博士学位送给了那人,唉!”
言下大为瞧不起,两位法国人听了他这番话,很是不安,那位报社记者尤其脸红耳赤,只得硬着头皮为他的政府辩护几句。辜鸿铭不等他说完,就打断了他的话,说:“先生,你别说了。有一段时间,我老辜正春风得意,你每天都来看我,我一开口说句话,你马上就说:‘辜先生,请等一等。’急忙摸出铅笔和日记本子来,我说一句,你就记一句,一个字,甚至一个标点符号都不放过。现在我老辜倒霉啦,你的影子也不上我门来了。”
那位法国记者脸上更红了,讪讪地不知所措,主人王彦祖看辜鸿铭这副架势,空气太紧张了。只好出来解围。
辜鸿铭在洋人中的名气极大,家中常常有洋人造访外,洋人也经常邀请他参加各种场合的活动,请他发表看法。
有这么一次,洋人有一个演出,辜鸿铭当然也在被邀之列,观众中除了他是中国人外,全都是些洋人。演出开始后,洋人们起初还认真真地看台上的演出,慢慢地全都注意到了座中还有这么一位中国人。一位干瘪瘦削、形容猥琐的土老头儿。洋人们很是奇怪,开始还是窃窃私语,小声议论,后来索性演出也不看了,把这老头儿作了议论的话题,高声谈论起来。他们觉得无论怎么说都无关紧要,这老头儿决听不懂,而且他那副模样怎么说都不过分,任怎么猜都有理。
辜鸿铭整个身子塌在座位上,焉不拉几地坐在那儿,似乎是早已魂飘天外般,任他们胡说。等到洋人说得正热闹,无所顾忌之时。冬烘先生一改冬烘之态,腾地站起身来,施施然向舞台走去。洋人们不知此土老头儿有何动作,全都停下议论,鸦雀无声地盯着他。此刻,他已是演出的中心人物了。只见他脚这么一抬,到了台上,猥琐之态全消,仿佛那身辜记敝服乃是精神的光芒恰当的装饰,嘴唇一动,一口流利的英语秋水般涌出,滔滔不绝,将座中那些洋人嘲弄、挖苦、侮辱他的话狠狠地批驳一通。然后理直气壮,气冲斗牛,朗声说道:“你们听清楚了,这里是中国的领土,你们不过是我们的客人,却在这里反客为主,对主人如此无礼。如果我们中国人到了你们那里去做客,绝不会如此无礼。所以说,从今天的事实也证明了我们东方固有的文化,精神文明,比起你们西方不知高明多少倍。”
随即又用德语、法语补充一遍,然后才施施然踱下舞台,袍袖一拂,扬长而去。只留下一帮瞠目结舌的洋人。后来这些洋人才知道,这位就是名扬海外、大名鼎鼎的辜鸿铭博士,正宗爱丁堡大学出身。
这位大智若愚的冬烘先生,总令洋人感到吃惊、佩服,同时又对洋人极为刻薄。还有一次,据说是在1917年左右,辜鸿铭到真光电影院看电影,他的前排坐着一秃顶的苏格兰人。辜鸿铭把旱烟杆拿将起来,轻轻地敲击那位苏格兰人的秃顶,冷静地说:“请点着它!”
那苏格兰人正在津津有味地看着电影,冷不防被人一击,大吃一惊,赶紧拿火柴连划数根,才替他点上烟。辜鸿铭则傲慢地坐着,脑子里似乎想到了那句话:“洋人看不起我们……”这下可让他过足了胜利者般的瘾。
卜居北京的辜鸿铭,自命冬烘先生后,就这般混迹于浊世江湖中,将那一股子孤傲、倔犟、嘲讽人世之性情发挥得淋漓尽致,伸长他的那双脚,洗脚江湖,让人觉得意外,觉得不可思议,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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