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嘛,只要看看南京制台衙门,那规模造型的笨拙,用工用料的粗率,一句话,大而无当,于此处,即可知道曾文正公的陋处了。”
梁敦彦不禁大笑,辜鸿铭却一本正经:“笑话少说,你看他,执天下之望,却不知如何筹划,只知道西洋人有大舰巨炮,以为能制造大舰巨炮,西洋人也就不足惧了,殊不知李文忠(李鸿章)遵循曾文正故旨,愈走愈远,最后甲午一役,北洋水师的大舰巨炮不堪一击,唉,可叹,其不知西洋制度故也。”
梁敦彦亦感叹不已,问:“那么他的大舰巨炮,何以不灵?”
辜鸿铭欲言又止,颇费思量,答道:“这个就不好说了,形象说罢,当初我到西洋留学,见各国都城,无一不有大剧院,规模壮大,宏伟华丽,金碧辉煌,自不必说。到了演戏时节,每演一剧,观众数千人,清风雅静,肃然静听。而我国新办所谓文明新舞台,固欲仿效西洋,但每天场中观剧。观众举止嚣张,语言嘈杂,虽有佳剧妙音,也几乎被淹没了。由此可见,西洋与我中国,有教无教,不问可知。”
梁敦彦听得眼发直,说:“这与国家大计有何关系?”
辜鸿铭续道:“关系可大了,俗话说,窥一斑而知全貌,观剧尤能如此正心诚意,崧生兄啊!如此国民,干什么不行啊!”
这时天上已飘起细雪,冷风渗体,凉意逼人身。两人从中午一直谈起,到此时也该是晚餐时候了,两人遂在房中摆下酒菜,生上炭火。谈兴仍不减。几杯酒下肚,辜鸿铭更是兴从中来,此时两人一旦脱离江南幕府的繁杂事务,来到京都,闲了下来,好久未有如此谈兴的辜鸿铭一身“金脸罩,铁嘴皮”功夫又发作起来,索性将他这近二十年穷居幕府之门,从那里狠狠咀嚼的世情,一发抖将出来。
辜鸿铭接着话题,继续说:“崧生兄,当今天下,非一二督抚的问题。近日御吏能参劾权贵已属不易,而其下场多是去官归乡。中国到如今这般状况,已容不下一二耿直御史,更不要说其他了。即使能容这一二耿直忠心的御史,当今中国也并非如前代朝廷,因有大奸大恶之人,窃持大政,作威作福,参倒他们,就可以了。而是整个国家上下,以顽顿无耻为有度,以模棱两可为合宜,不学无术以自是其愚,这些人,真是患得患失的鄙夫了!但却足以亡人家国。而当今言官,却没有一个能上疏朝廷,一言有益于主德,提出一条建议以肃纪纲,使朝中上下,革面洗心,只是急急攻讦一二贵人琐屑小事,像是与人有深仇大恨一般,愤愤不平而不能自已。你说这是什么个状况啊!今日于天子足下,你也看到了。”
梁敦彦听得入神,接口说:“似汤生兄此言,天下岂不是无可救药,你以为香帅如何?”
辜鸿铭再点上一支埃及香烟,深吸一口,徐徐吐出,望着缭缭烟雾,神思有些恍惚,呷了口茶,润润嗓子,说:“说到香帅,当今督抚,我打过交道的。袁项城小人一个,不说他。李中堂,死了,我是不佩服他的,也不说他。刘制军,也已作古,此人我还有些佩服,也不说他。只剩两人,香帅与端午桥(端方)。端午桥在香帅署两江时,曾暂署湖广,我当时正在武昌,当时京师正拟办税务学堂,因而与午桥谈及此事,午桥告诉我:‘现在中国急需讲求专门学问,鄙意以为应在湖北创办釐金学堂。’我说:‘既有釐金学堂,州县官亦不可无学堂。’午桥答说:‘诚然。’我一本正经地继续说:‘如此则督抚亦不可无督抚学堂。’午桥闻之,大笑。我当时就说:‘学问之道,有大人之学,有小人之学。小人之学讲艺也,大人之学,明道也。讲艺则不可无专门学堂以精其业。至于大人之学,则所以求天下之理而不拘以一技一艺名也。自学成理,明以应天下事,乃无适而不可。犹如操刀而割,锋刃利则无所不宜,以之割牛肉也可,割羊肉也可,不必切牛肉用一把刀,切羊肉却又另做一把刀。”
辜鸿铭一吹起来就没个完,梁敦彦也听得不亦乐乎,也不等他息下,紧接问:“到底当今天下,你以为午桥与香帅的刀如何?”
辜鸿铭一副高深莫测的神态:“这个么,恕我直言,香帅学问有余而聪明不足,故其病在傲。端午桥聪明有余而学问不足,故其病在浮。香帅傲,故其门下幕僚多为伪君子。午桥浮,故其门下幕僚多真小人。当初曾文正公说,督抚要考绝无良心科,沈葆桢当考第一。我以为现在考督抚绝无良心科,端午桥当考第一。或许有人说,午桥多情好士,焉得为无良心,我却以为午桥不过是质美而未闻君子之道也。聪明人处浊乱之世,没有听过君子之道,则心中没有主见,故没有一个立身处世的标准。这样,人虽然有情,也像水性杨花的妇人一般,最容易做没良心事。故我以为,端午桥必考第一。当然,午桥是真好士的,不像吕不韦之流,无非要的是好士之名而已。端午桥之质美,亦可以说是今日浊世翩翩一佳公子也。”梁敦彦听他如此说,心有疑惑:“汤生兄如何说香帅手下多伪君子呢?”
“唉,崧生兄,我想你也明白,既然你有此一问,那么我就给你举两个例子吧!香帅为人,风流自许,以学问自命,常常称能作数年京官,读书篱下,其愿已足。星海(梁鼎芬,字星海)早年即投其所好,深知香帅饱含书生意气,尤重诗文,特别是苏东坡、黄庭坚二家,却又不喜别人言其师承。星海诗本宗晚唐,乃一变其诗风。专诵苏、黄诗句。面见香帅,侃侃而谈,香帅深重之。此次香帅入京,实是香帅调署两江后,端午桥执掌湖广总督,梁星海功名心太重,立即奔走端午桥门下,阿之谀之,协助端午桥,排挤香帅,致香帅不能回湖广任上,而羁留京师。人云星海乃小之洞,之洞乃大星海。虽香帅深恨星海,却是幕下多伪君子了。单此一人,即可见香帅幕中人物,特别是移督湖广后,香帅优容手下,恣意贪婪,你我跟随香帅多年,不说也罢。”
日后,张之洞死,梁鼎芬扶棺恸哭,虽为伪君子,终亦算有君子之心。
辜鸿铭言下甚为得意,仿佛心中早有一杆称天下人物的大秤。想当初,曹孟德与刘玄德煮酒论英雄。曹孟德快意之下,指着刘玄德说:“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也不过如此。心中豪气,睥睨天下的怀抱,实不是俗世人物可比了。
说到得意处,举杯一饮而尽,又抽出一支埃及香烟点上。端起茶杯,润润喉咙,只听梁敦彦问道:“汤生兄,小弟不敏,不知道,你这学问有余而聪明不足,如何就傲了?聪明有余而学问不足,如何就浮了?”
辜鸿铭认认真真,一脸正经地说:“前哲说过,凡人气傲而心浮,象之不仁,朱之不肖。也只因为一个傲而已。一个人如果不忠不信,那么做事就不会踏实,很易为恶,做善就难了。傲则必乖戾凶狠,浮则必浅薄轻浮,论其才智,不过中人以下,傲就不肯屈居人下。浮呢?义理不能入。不肯屈居人下,必自以为是,顺着他就好,稍为拂逆其意,必定大怒,喜欢的必是些奸佞之人,讨厌的必定是正直不阿的人。义理不能入,则心中无主见,时间一长必随大流,稍一诱惑就趋之若鹜,而随大流必定就会向下流,一向前就会跟着奸邪一流走。”
停了一下,接着说:“我认为,学问有余而聪明不足,其病往往在犯做。聪明有余而学问不足,其病往往在犯浮。傲则学而不化,浮则学而不固,学不化必道貌岸然,至其极就是伪君子。学不固必无常态,至其极即是真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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