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3年初,张之洞奉旨入京陛见,带着辜鸿铭、梁敦彦起程,五月十六日抵达京师。此时正值晚清重臣李鸿章去世,舆论一致认为张之洞将握政柄,大受重用。但此时朝中亲贵以满族为主,庆亲王奕劻为首的一班大臣因张之洞秉执大权、带头策划东南互保,对他大为不满,因此被凉在一边,进退维谷,尴尬之极。幸喜此时,清廷正筹议全国学制改革,张之洞素以知学著称,特别是在湖北兴学育才,名闻遐迩,乃当今第一通晓学务之人,于此中利弊认识最深,清廷遂委任张之洞会商学务,由他主持了一系列教育制订制度的工作。
七月,设定《约束游学生鼓励毕业生章程》八月,奏定《约束出洋游学生章程》、《奖励游学生章程》十二月,奏进和通过《重订学堂章程》。
此年正当癸卯年,所以称“癸卯学制”。这是我国正式颁布的第一个在全国范围内施行的学制,施行到辛亥革命为止。以后,民国年间提出的几个学制,也与此大同小异。
张之洞在制定学制时,同辜鸿铭反复讨论,最后,决定以“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为主旨,强调:“中国圣贤经传无所不包,学堂之中,岂可舍四千年之实理,而鹜数万里外之空谈。”
著名史学家王国维先生质问:“若不改此根本谬误,则他日二科(指经学、文学二科)中所养成之人才,其优于占毕帖括之学者几何?而我国之文学经学不致于坠于地不已,此余所不能默然而息者也。”
张之洞的这种观点还受到当时主张西学的梁启超等人的驳斥,留日学生尖锐抨击说:“(张之洞)平日守数千年文章诗赋之旧,傲然自负为通学,耳食一二西事,知之未全。便又自以为深通西学,于文明之学术,未尝梦见,亦未肯虚心求益。”于此可以看出张之洞一身执持不移的汉宋学术精神,昧于世界大势,津津乐道于此邦文物制度,由此入于魔障,终以“新政”竟其一生。
而首次来到天朝帝都的辜鸿铭,一方面协助张之洞会商学务,更大的注意力放在帝都风范上。这里是天朝的心脏,神话般的东方巨龙之首,这里的一切都在诉说着一个古老的神话——天朝上国,万邦来朝。精心安排,色彩威严,檐飞角斗,庄严肃穆的紫禁城,从南到北,一字排开,前门、天安门、午门、太和殿、中和殿、保和殿……在一条中轴线排列着。静,静得肃穆;大,大而无外。红墙碧瓦在夕阳下显然竟是如此的浩大,庄严。天坛、地坛、日坛、月坛、颐和园、北海、荒草凄凄的圆明园无一不在诉说着什么!
如此帝京,恰合了书鸿铭梦幻中的中国,礼数之邦的气派。
而那一班大臣们更令辜鸿铭心仪已久,钦佩不已,令他想起了当年蔡锡勇给他讲的大臣风范。
当年,蔡锡勇在广东同文馆学习英文,随后奉派前往京师同文馆学习。蔡锡勇一行到达北京后,径到京师同文馆,下车,卸下行李,即有一位长须飘飘的老翁,欢喜迎入,慰劳备至,随即带他们到馆舍,引导这些学员,遍观各地。每到一处,必亲指点,这里是斋舍,这里是讲堂,这里是饭厅,带着他们看了每处地方,一直和颜悦色,兴致勃勃。
这一群学员以为不过是个年老长者,此处一般管事的人而已,都不以为他是什么大人物。这时,参观完了,老者询问他们:“诸位,吃过午饭没有?”
学员们齐声回答:“没有。”
老人即召来提调官,学员们见一位红顶花翎的官员立即侍立一旁,态度无比恭敬,学员们才知道这老人乃当日之宰相文祥文中堂也。
辜鸿铭当年听到后,即有恨不早生数十年的想法,感叹前辈大臣之风度,非常人可及。更佩服文祥远略过人,在当时曾国藩等大肆兴办洋务,建造船厂、枪炮厂之时,首先倡导设立同文馆,培养洋务人才,学习西洋语言文字学术制度,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非如此不足以消除外患。
不料此时一到北京,权倾朝野的袁世凯这时已非吴下阿蒙,驻守京师的多是北洋军队,为了巴结张之洞,袁世凯特派军队到张之洞寓所守卫。不久张之洞到天津,去见袁世凯,谋士辜鸿铭亦随侍在侧,袁世凯一副巴结逢迎之态,令辜鸿铭大为看不起。
会谈后,袁私下里拉着辜鸿铭吹牛,说:“汤生兄,西洋人练兵,秘诀在什么地方?”
辜鸿铭见他这一问,即回答:“最重要的是尊王。”
袁世凯即顺着他的话往下问:“我曾听说你用西文写有《尊王篇》,尊王的意义,我倒很想听听。”
辜鸿铭听他这一说,知道这个圈他是钻定了,当下毫不客气地说:“西洋各国,凡大臣寓所,有派军队守卫的,都是出于朝廷特别的恩赏,现在香帅入都,你竟派军队替他看门,以国家的军队巴结同僚。士兵们见你以国家军队巴结同僚,则士兵知有你而不知有国家,一遇效命疆场,将士各为自己的领兵统帅,临阵必致彼此不相救援,如此,虽然步伐齐整,号令严明,装备先进,士兵娴熟,也不可能打胜仗。因此说:练兵的秘诀,第一是尊王。”袁世凯讨个没趣,怏怏说不出话来。辜鸿铭却对帝都大僚信心尽失,感叹不已,无限伤感,自言自语:“现在不仅士兵不知有国家,而且各省督抚属下大小官员,也只知有督抚,哪里还知道有国家啊!行伍中人又有什么值得责怪的呢?中国不必洋人瓜分,早被自己瓜分完了。”
不料辜鸿铭一阵叹息,却成谶语,日后,袁世凯继续他出卖维新派的伎俩,把清王朝卖了,得了个民国总统,最后竟然称起帝来。手下将兵果然纷纷叛离,在众叛亲离中死去,而从此中国数十年不得清净。
幸而这时随来的梁敦彦带来了一线曙光,使辜鸿铭不致绝望。梁敦彦以候补道员身份奉旨召见。回来后,与辜鸿铭大谈朝廷见闻,百官威仪,皇家气派,听得他心中痒痒的,可惜又身无品级,至今仍仅是个幕僚而已,无缘晋见。两人这么一番感叹,梁敦彦随即告诉他:“汤生兄,今日在朝房,等着叩见皇上,一帮大臣等在朝房中,三三两两,阔谈议论,只是声音都不敢太大,我注意着听他们谈话,只听得锡良锡清帅对别人说:‘咱们这些人,怎么配得上做督抚。’你要是有机会,一定要记下来,这样的人难得啊!随后有个人对我说:‘当今要想看一个督抚的识见、器量、才能,不必看他如何行事,单看他用人。不必看他所委任补缺的人,单看他左右所用的幕僚,就可知其一二了。’”
辜鸿铭听得频频点头,心驰神往,如见上古之君子,接口答道:“甚至连他左右幕僚都不必看。想要知道当今督抚贤明与否,只看他吹牛皮不吹牛皮,今天中国并不是亡于外交上的失败,也不是亡于没有实业。我看,中国之亡,实在是亡于中国督抚喜欢吹牛皮。毛诗说:俱曰予圣,谁知鸟之雌雄。不过是说,都认为我圣明,谁又知道鸟的雌雄呢?今日要想拯救中国之亡,必从督抚不吹牛皮做起。”
梁敦彦连连称好,辜鸿铭点上一支埃及香烟,接着说:“孔子说,一言兴邦。又说为君难,为臣不易。像锡良锡清帅这样的人,堪称今日督抚中之佼佼者。”
辜鸿铭吹得起劲,梁敦彦听得认真,两人不觉都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一阵唏嘘,辜鸿铭正在兴头上,接着往下说:“当今天下,都说是同光中兴,特别推崇曾文正(曾国藩),曾文正公功业大节所在,固不可轻议,然而其学术及其筹划天下大计,实在不能令人心折。他自己日记中也说:‘古人有得名望而象我这样的人,没有比我更陋的了。’”梁敦彦心下疑惑,却素知他好辩。不禁问道:“曾文正之陋,陋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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