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时日,远在凤翔的郑注整天扳着指头数日子。随着十一月二十六日的日渐临近,他激动难抑,他心潮澎湃,他热血沸腾,恨不得立即兵发长安,除却仇士良一伙阉党,自己好取而代之独揽大权,扬眉吐气地位居朝臣之上。
他于二十日校场点兵,二十一日五鼓时分,鸣炮出发,二十二日即到扶风。他一面派现任凤翔少尹的妻兄史魏逢快马加鞭奔往京城同李训联络,听从安排;一面派韩辽率三百兵丁前往武功作先行。
二十三日,马仲元带着仇士良之密函来到凤翔,悄悄会见了监军宦官张仲清,传仇士良密杀令,把郑注就地处斩,抄灭九族。同日,韩辽的报马也将探得的京城骤变、李训等被抓捕之事报于郑注。
郑注闻报大惊,立即传令凤翔军暂停行军,火速返回凤翔。其属下大将魏弘节劝郑注道:“李训谋事不密,一意孤行,私自变更原议,招致惨败,咎由自取。只是宦官再度得势,岂能容我朝官?现凤翔监军张仲清乃仇士良一党,不如回到凤翔,先杀张仲清和贾克中、李叔和、陆畅这些仇党亲信,除却心腹之患,保存实力再图后举。”
郑注此时心烦意乱,犹豫难决,眯着小眼说:“让我思忖思忖再议。”
回到凤翔节度使府衙,魏弘节又来劝道:“事不宜迟,迟则生变。请大人速作部署,杀了张仲清,保住凤翔城。”
郑注犹自优柔未绝,举棋不定,想了想说:“不忙,我看宦官没有什么动静,慌什么?再说我手中还有五百精兵呀!”
正说着,前任少尹陆畅送来张监军的请帖:请郑注前往监军府饮宴。魏弘节忙拦阻说:“来者不善,宴非好宴,大人还是不去为好。”
郑注不以为然地说:“我身为凤翔、陇右节度使,在朝中也是数一数二的重臣。圣上且让我三分,区区一监军又能把我怎么样?”
魏弘节劝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大人要三思而后行,要不后悔就晚了!”
“将军不必再劝了,既然监军来请,必有要事,我去正好趁机窥探这些阉党的动向。”郑注自以为是地说,“我身带一百兵勇,去去就来,不会出啥事的。你守卫在府门,谨防有人趁我离府,生甚变故。”
鬼迷心窍的郑注硬是不听人劝,带着兵丁奔监军府而去。魏弘节只能叹息、忧心加不安,分派兵丁防守府门内外,以防不测。
原来张仲清接到仇士良要他立斩郑注的命令,也感到为难。再说郑注手握节度使大权,拥有五百精兵,又如何能擒捕他?又如何能斩杀他?
正在为难之际,押衙李叔和前来献计,让张仲清邀郑注过府饮宴,然后擒而杀之。张仲清虽然同意此计,派人去请,但又担心万一郑注心中有鬼,不肯前来又该如何?然而,门官传报:郑注确确实实地来了。
张仲清闻报大喜,忙起身到门外恭迎,毕恭毕敬地把郑注让到厅堂,敬请上座,命丫环捧盖碗香茗“舌尖茶”。
郑注警惕地扫视了四周,正襟危坐,一百兵勇分布厅内厅外严密守卫。
仲清与郑注边饮茶边说:“郑大人回京参加王公公葬礼,为何去而复返?”
郑注笑道:“公公是真的不知,还是佯装不晓?”
仲清故作满脸疑惑地问:“难道朝中出了什么变故?”
“然也。”郑注平静地说,“李训、王涯谋反,京城混乱一片。下官怕凤翔有变,只好中途返回。为今之计,请公公与下官齐心协力,共保凤翔一方平安才是。”
“大人说得是!”仲清应道,“我今请大人过府,一来饮宴,二来共议防守凤翔之军务。”
“好吧,公公请赐以高见。”
“好说,好说!还是请大人先赐教。”
“还是公公先说吧!”
“要不,我们到后厅饮宴,边饮边说如何?”
“大人!”李叔和在旁插话道,“你们到后厅饮宴,难道让这些兵士们就这样站着?”
张仲清接言道:“外厅亦有酒席,如若不嫌,请兵士外厅饮酒等候如何?”
“这……”郑注一时没有了主意。
“李押衙,还愣着干啥?快带兵士们外厅饮宴!”张仲清不待郑注表态,便吩咐李叔和把郑注的亲兵全部带到外厅去了。
李叔和十分精明干练,他把百名兵勇带到外厅,依次安排坐了十余席。满桌的佳肴,大碗的美酒,引得这伙亲兵馋涎欲滴,待李叔和说了声请,便举箸捧碗吃喝起来……
李叔和安置好百名卫兵,到房内悄悄取了一把钢刀藏于身后返回厅内。只见郑注和张仲清还在品茶商谈,他快步趋至郑注身后。郑注似觉有异,刚扭头欲看,只觉脖子上凉凉地一下,却被李叔和反手一刀,把个脑袋滴溜溜地滚在了厅前氍毹之上。
张仲清见郑注被杀,大功告成,遂举起茶碗狠狠地往地上一摔,“哗啦”一声裂为碎片。
其实这是约定的暗号,埋伏在后厅的兵士们闻声窜出,个个手持雪亮钢刀、薄刃利斧,在李叔和指挥下呐喊着冲向厅外,朝着正大吃二喝的郑注卫兵切瓜砍柴般依次杀去。李叔和又命门吏将大门、二门统统关闭,可怜这伙兵勇正吃得来劲,喝得痛快,刀枪皆被掷弃一旁,只想着开怀畅饮,一醉方休。谁知,凭空来了天兵天将,糊里糊涂就见了阎王。有机灵的见事不妙,拔脚欲逃,可门户紧关,难以出去,只好东跳西蹿任人宰杀了。一会儿功夫,外厅、院内血流成河,尸横满地,百名兵勇竟无一人逃脱。
张仲清望着血淋淋的尸体哈哈大笑,夸赞李叔和说:“押衙此计甚妙,郑注活该当死。我回京后一定为你请功邀赏!”
“公公!郑注虽死,党羽甚众。应尽快诛杀之,免遗祸患。”李叔和又满脸谄媚献计说。
“好!咱们先抄杀钱可复去!”
张仲清捡起一把钢刀,命打开府门,率领兵丁同李叔和前往钱可复府第。
钱可复乃凤翔副节度使,并未参与李、郑之谋,就因他是朝官,是郑注同僚,便在劫难逃。张仲清率兵闯进钱府,乱砸一气。钱可复据理而争,怒斥兵丁的暴行。张仲清命军士把钱可复用绳捆绑,钱可复仍混骂不止,张仲清怒气汹汹挥刀便朝钱可复砍去。
突然从后堂冲出一位头梳髽髻,身穿小裙,约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扑上去抱住张仲清左腿,泪流满脸地哀告说:“爹爹一生清白,并无罪过,求你们饶了我家爹爹吧……”
张仲清握着刀恶狠狠地说:“你父勾结郑注,反叛朝廷,何言无罪?”
小姑娘爬在仲清面前,以额撞地,磕着头苦苦哀求说:“求大人恩准,杀了小女,以赎父罪吧……”
“哈哈……”张仲清一阵奸笑,对兵士们说,“此女小小年纪,竟有如此孝心。好,念在此女孝心份上,抄杀满门,唯免此女!”说着手起刀落,把钱可复杀死于地上。
众兵丁见张仲清动了手,一个个犹如狼入羊群,举刀一阵乱杀,把钱家老幼妇孺、丫环院公、亲属家小三十余口尽杀于府中,只留下泪眼汪汪、哭得声哑气绝的钱女。
钱女见举家被杀,父母双亡,跪在父尸旁涕泪交流哭诉道:“爹爹既死,小女有何面目苟活人世?”她为冤死的父亲庄重地磕了三个头,猛不防从一兵士手中夺过一把钢刀,横向粉颈一抹,登时血染衣裙,扑倒在父尸旁……
张仲清不由点头赞道:“好个贤孝贞烈的女子,可复教子有方也!”
张仲清率兵又冲进郑注府内,见人便杀,见物便抢,来势汹汹,如狼似虎,只听男呼女叫,惨不忍闻。
魏弘节料到郑注中计失事,恨怨交加,便溜回家中改头换面,携带家小逃奔蜀中而去。
张仲清血洗了郑注、钱可复两家,又窜至节度判官卢简能、观察判官萧杰家中,不论男女老幼、尊卑奴仆尽行斩杀,鸡犬不留。
随后又到掌书记卢弘茂家里,将家人数十口驱赶到正堂,悉数绑缚,一并处斩。当杀到卢妻萧氏时,萧氏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含泪骂道:“何方强盗,青天白日,朗朗乾坤,竟敢登堂入室,肆行杀戮,难道没有王法了么?”
张仲清冷笑一声回道:“下官也是奉朝廷之命处斩逆贼,难道不算王法么?”
萧氏也冷笑一声说:“我乃太后之妹,你们谁敢杀我,尽从其便!”
“这……”张仲清是奉仇士良之密令,抄杀平日看着不顺眼的、或经常与宦官作对的朝官,是公报私仇,以泄私愤,尚不知文宗皇帝的意见,也不愿招惹皇亲,把事闹大,便趁坡下驴说,“看在太后面上,就留你一条命吧!”
郑注在凤翔的亲信、幕僚、官吏皆被宦官们斩尽杀绝,株连亲属,死者五百余众,唯留萧氏一人。张仲清旗开得胜,如愿以偿,把郑注首级置于木匣之内,派李叔和连夜送往京城。
文宗皇帝尚不知郑注被杀,只闻郑注与李训勾结谋反。其实他心中是明白的,清楚的,明白郑注、李训是按自己的旨意安排计谋,欲诛杀宦官的;清楚郑注,就连李训也是无罪的,更是不该杀头的。可他又慑于仇士良的淫威,也不敢理直气壮挺身而出搭救这些忠于自己的朝臣。在紫宸殿内临朝时,文宗胆怯地小心翼翼地问仇士良说:“郑注该作何处置?”
仇士良冷冷地回道:“依万岁之意呢?”
文宗以商量的口吻说:“可先将郑注免职召回,交大理寺审清问明,再作定罪。只是让哪位大臣出任凤翔节度使以代郑注?”
“就让神策大将军陈君奕前去凤翔吧!”仇士良言出如钉,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
“那……就依公公吧。”文宗无可奈何地说,“退朝吧!”
“慢!”仇士良挥手拦住文宗和群臣,神秘莫测地说,“还有两件喜事传报。”
“哦?有何喜事?”文宗不解地问。
“传李叔和!”仇士良朝殿外喊道。
“传李叔和──”武士们在殿门口喊道。
李叔和闻传,手捧木匣走到龙案前跪拜道:“臣启万岁,今奉凤翔监军张仲清之命,送来逆臣郑注首级。请万岁验证!”
“啊……”文宗心中如被重锤狠狠敲打了一下,隐隐生疼,想不到郑注早已身首分离,一时竟无话可说。看来仇士良是知道的,抑或是仇士良授意的,他不敢责备仇士良,可又痛惜郑注之死,他左右为难,真的不知该说些什么。
仇士良上前接过木匣,竟放在文宗面前的龙案上,阴森煞气地说:“臣已替万岁验证,果是郑注首级。来,将郑注首级悬示兴安门!”
一队神策军应声接过木匣,出宫悬挂郑注首级示众。
文宗合起双目不忍睹视,只听仇士良又喊道:“传魏仲卿!”
候在朝房的魏仲卿也捧着个木匣走上金殿。打开一看,里面原是韩约的人头。
“这、这是怎么一回事……”文宗见又是一颗人头,不由又惊又怕。
“韩约是甘露一案的主犯,那日被他逃脱,缉拿未着。不料昨夜三更,仲卿巡夜,在崇义坊发现有一可疑人,擒拿后方知是韩约。经左神策军审问,韩约供认不讳,故被斩首。特禀万岁得知。”仇士良说得异常轻松。
文宗心头愈加沉重,显而易见,大权已旁落仇士良、鱼弘志之手,自己对生杀予夺已无能为力了……
“万岁!”鱼弘志又在一边奏道,“甘露一案人犯,现已一网打尽。李叔和、魏仲卿立了大功,请万岁封赠他们御史之职。”
“这……”文宗敢怒不敢言,只好搪塞说,“朕有些困倦,待下朝后同二位宰相商议后再封不迟。”
“就依万岁。”仇士良说罢朝着文武喊道,“退朝──”
众文武大臣望了望耷拉着脑袋如同傀儡的文宗皇帝,无可奈何地叹息着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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