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皇宫德政殿内,也是一片春意融融的景象。
秋阳高挂中天,阳光柔柔地照射在镂花窗棂上,为宫中地面铺上一层金光斑斓的图案。风柔柔地吹着,使人丝毫感觉不到深秋的凉意。
文宗这几日心绪非常好,一来是河北平藩战场上,不时传来捷报,而且是货真价实、真实可信的捷报。不像前两年,派去讨贼的将领们,寸功未建,寸土未得,反虚报战功,谎称胜绩,狮子大张口地向朝廷要粮要饷要赏赐。无端从朝廷捞去大量钱财,致使国库也为之空虚,结果是河北的藩镇势力更加猖獗。
二来么,自文宗委派乌重胤、李载义等平藩以来,王守澄始终未干预此事。文宗想道,莫非王守澄看到寡人长大成人,能执掌朝政了;或是王守澄看到自己年纪大了,不愿再操心朝事了。反正王守澄不再碍手碍脚了,寡人可以放开手脚大干一番了。
他特地邀来老相裴度,对坐几案两侧下起了围棋。
文宗心情好,棋运也好,不一会他执的黑子,竟把裴度的白子分片包围,围得几乎没了气眼。望着裴度摇着白发的样子,文宗笑着说:“老爱卿,假如朝廷大军,像这样围定沧州,李同捷就是插翅也难逃脱啊!”
裴度欣慰地摸着雪白胡须,笑道:“李佑将军已破德州,大军已向沧州进发,李同捷如同瓮中之鳖,被生擒活捉只是早晚的事。”
“好!咱君臣就再来一局,等待佳音来报。”
文宗话刚落音,小太监进殿禀道:“李载义大人回京来了,说有喜报面奏。”
“好好好,快传!快传!”文宗喜滋滋地连连催促。
小太监应声而去,李载义应召而来,见了文宗忙行大礼参拜。文宗趋前扶起载义,热情地说:“今日不是临朝日,爱卿不必拘礼,咱君臣就坐在一起,随便聊聊。李爱卿,快说说你的喜讯吧!”
李载义谢过恩,便在裴度下首坐首座他简要地把李佑攻德州,围沧州,李同捷无奈悔罪乞降,万洪进城安民之事述说了一遍。
“好啊!李佑不愧国之良将也!”文宗兴奋地站起身,在地面上踱着步说道,“河北平靖,百姓康宁,大唐中兴有望矣!朕要加封李佑,犒赏三军!”
“是呀!三年征战非寻常啊。”裴度赞叹道,“为今之计,万岁速派一大臣前往沧州李佑军营犒赏三军,以宣圣恩为是呀!”
“老爱卿说说看,该让何人前去为好?”
“依老臣之见么,不若就让李大人为沧德宽慰使,再辛苦一趟,轻车熟路前去劳军如何?”
“这……”文宗略一沉思,随即问李载义道,“爱卿以为如何?”
“为国效力,何敢言辛苦!臣遵旨。”李载义毕恭毕敬地起身回道。
“如此,李爱卿先歇息几日,待金帛备好,再行启程。”文宗又转身对裴度说,“老丞相可告知礼部速备劳军礼品,再在兴安楼搭设彩门,届时咱君臣同去接受沧州所献。”
“臣遵旨。”裴度起身欲走,又回身指指棋盘说,“这盘棋还下不下?”
“这盘棋我们都赢了,还下什么?哈哈……”文宗笑逐颜开地说,“朕今天非常高兴,难得李爱卿长途跋涉回京报喜,咱君臣三人今个就到御花园秋爽亭前品酒赏菊,庆贺庆贺沧州大捷如何?”
“臣谨遵圣命。”裴度、李载义怎敢拂文宗的兴头和美意,忙躬身应答。
文宗的脸笑成一朵花,一手挽着裴度,一手牵着李载义,说说笑笑向御花园走去……
此时,王守澄在自家府后花园内,面对满地黄叶喝着闷酒。他同黄叶一样感到了秋风萧瑟,感到一种失落。他不能容忍文宗逃脱他的手掌,也不相信文宗会逃脱他的掌握。
河北平藩,利在当朝,对自己无甚阻碍,他懒得去插手。但他不甘失落,他要等候时机,在关键时刻对文宗出击,如同潍坊郊外放向蓝天的风筝,只要把线一收,任你飞向天际,飘向九霄,也得乖乖回到我的手中。
他心里十分清楚,他的权势,他的荣华富贵,都系在皇帝一身。他自己不过是个受了阉割的太监,是无论如何不能身披龙袍当皇帝的。退一步说,即使当了皇帝,自己又没儿女,又该传给谁呢?到头来仍是为他人做嫁衣裳,何苦呢?不如趁此享尽人间富贵,也不枉来到人世一场。为了荣华,为了享乐,还必须得控制住皇帝,让他由自己摆布,让他做自己的傀儡!他胆敢不听我的话,不按我的心意行事,哼,我同样也可废了他!何况当今皇上又是这么懦弱,这么仁慈,这么容易对付。
想到这里,王守澄心里轻松了,脸上又浮起一丝笑意,顺手又把一杯酒灌下咽喉……
他正在自斟自饮,以酒解闷,只见郑注从月亮门外匆匆走进,边走边喊道:“好消息!好消息!”
王守澄放下酒杯,疑惑地望着郑注问:“什么好消息?”
“沧州已破,李同捷遭擒,河北藩镇之乱平定啦!”
“原来如此,这是我早就料到的。”王守澄仰脖又灌下一杯酒,问郑注道,“你是听谁说的?”
“李佑派李载义将军回京奏报。李载义已到德政殿去见圣上,他的随从在大街酒肆到处传扬呢,此时长安百姓半数都知道了。”
“这对我们来说,有什么好处呢?”王守澄像是问郑注又像是问自己。
“当然有好处啦,圣上闻此捷报,必派一大臣前去沧州犒赏三军,这可是个肥缺呀!”
“噢?你是说……”
“一可从朝廷赏赐物品中,扣些钱财;二可在沿路接迎送往的地方官员中揩些油水;三可利用李同捷收受叛军的贿赂……”郑注眯着一双小眼睛扳着指头兴致勃勃地算计着。
“说得倒是。只是该叫谁去才好?”王守澄皱着眉摸着光下巴思忖着。
“大人,我看柏耆去最合适。”郑注不失时机地推荐了他要推荐的人。
“柏耆?”王守澄嘴角一撇,不屑一顾地说,“此人缺才少德,为人奸诈,怎好让他去呢?”
“大人只说对了一半,柏耆虽缺才少德,却极会敛财聚宝,收送贿赂确是一把好手。虽为人奸诈,却办事干练,让他去定能满载而归。”
“这个……”王守澄起身踱步,仍在犹豫着。
“大人,柏耆已给你老人家送了三次大礼。如果这次让他去沧州,回来还有重金酬谢呢。”
郑注紧随王守澄身后撺掇着,“再说,让柏耆去总比我们出马好些。万一圣上另派别的大臣,那我们就……”
“哼!这次可由不得他了。”王守澄嘴角掠过一丝冷笑,“我就把柏耆这个小人举荐给他,看他敢驳我的面子么!”
当天晚上,王守澄去御书房会见了文宗皇帝。
文宗对王守澄的不召自来感到很突然,很吃惊,很意外,心里顿时凉了半截。他预感到王守澄是夜猫子进宅,准没好事。可他又惹不起这位老公公,只好虚与委蛇地说:“王公公夜晚进宫,有何要事?”
“老奴特与万岁贺喜来了!”王守澄半阴半阳地皮笑肉不笑,操着公鸡嗓说道,“托万岁洪福,平定河北,擒得李同捷。这等大喜事,万岁也不告老奴知晓,老奴听说迟了,故而贺喜来迟,请万岁恕罪。”
“哈哈……”文宗笑着让王守澄坐下,说,“朕也是今天才接到文告,本想明天临殿晓谕文武知道,没想到王公公还是先知道了。”
“老奴虽然年迈力衰,身为人臣,替君分忧,为国尽忠,哪敢稍有懈怠。”王守澄外恭内倨、不卑不亢地说道,“依老奴之见,万岁应速派一宣慰使前去沧州犒赏三军,弘扬圣德才是呀!”
“这……”文宗不知王守澄言中之意心中所想,不知该作何答,只好应付道,“公公之言甚合朕意,待明日早朝再议吧。”
“但不知万岁欲差哪个大臣?”王守澄冷不丁来了个先发制人。
“这个么……”文宗一时猝不及防,不知该说李载义否,话到舌尖就是嗫嗫嚅嚅吐不出,只好说,“朕尚未细想,待明日早朝……”
王守澄摇摇脑袋,打断文宗话头说:“这等小事,何用朝堂商议?臣举一人定能不辱圣命。”
“谁?”文宗闻言,急切问道。
“柏耆。”王守澄缓缓地吐出两个字。
“柏耆?就是那个其貌不扬的谏议大夫?”文宗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忙说道,“他岂能担此重任!”
“万岁!”王守澄沉着丝瓜脸,提高声调冷冷地说,“万岁贵为天子,怎可亵贬大臣。万岁乃有德明君,岂能以貌取人?昔日晏子使楚、毛遂自荐,不都是其貌不扬而不辱圣命的古贤么!老奴虽说言重了,为国为君,不得不说,请万岁三思。”
“这……”文宗一时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他望了一眼王守澄,方才和善的双眼此时又放出森森冷光,只觉一股冷气直透心底。他无奈垂下头,在心里骂着自己,我咋这么懦弱无能,咋就不敢违拗王守澄呢?方扬眉吐气几天咋又败在王守澄手中?
“万岁,说起其貌不扬,老奴也是丑陋之人。只因丑陋,故而自卑,惟有勤于政务,忠于万岁,方不负朝廷重用之恩,哪敢再生他念!”王守澄见文宗低头不言,又以守为攻地说道,“再说,柏耆与老奴平日素无来往,也无瓜葛。老奴是听众朝臣议论柏耆为人正直,为官清正,实是出于公心,为国举贤。万岁莫要屈了老奴一片苦心哟!”
文宗像被蛇吓怕了的孩子,连正眼也不敢看王守澄一下,仍然低着头说:“让朕再想想。”
王守澄料定文宗不敢不听他的安排,得意洋洋地起身告辞,说:“万岁请保重龙体,老奴告辞了。”说罢摇着拂尘扬长而去。
“唉!”文宗十分沮丧,长叹了一口气,浑身瘫软地跌坐在龙椅上。他感到王守澄仿佛有一根无形的绳索紧紧捆缚着自己,怎么也挣不开。不!朕一定要挣开这无形的绳索,定要想法除掉这条凶狠的恶狼!他既而一想,可怎么除呢?靠谁除呢?单说目前,赴沧州劳军该命李载义去呢,还是让柏耆去呢?不让柏耆去,王守澄会怎样呢?后果将如何呢……
文宗心绪更加烦乱,更加焦躁不安,脑袋简直要想炸了。他像囚在笼中的一头雄狮,左突右闯咆哮跳窜,可就是冲不出囚笼……
“万岁请用莲子羹。”宫娥迈着盈盈水步按时辰为文宗送来夜宵,跪呈在文宗面前。
“不用!”文宗像头发怒的狮子,一把将羹碗扫落地上……
尽管裴度感叹,李载义寒心,文宗还是屈从了王守澄。三日后,缺德少才的柏耆被任为沧德宣慰使,当殿领了犒赏三军的圣旨,带领随从、兵丁,骑上高头大马,迎着凛冽秋风,踏着驿道落叶,一路浩浩荡荡耀武扬威地向河北而去。
不几日柏耆一行便赶到德州。柏耆立马城楼下,用马鞭指着守城将士高声喊道:“吾乃钦差,新任沧德宣慰使柏耆柏大人!今奉旨犒赏三军,速带我进城去见李佑李元帅。”
守城将官见其衣饰华丽,虽獐头鼠目却神气十足,捧有皇上圣旨,押有运饷车辆,料定非假,忙大开城门,把柏耆引到帅府衙前。让柏耆少等,自进府禀报。
须臾,将官出府躬身禀道:“李元帅请大人先到驿馆歇息,明日再行犒赏三军。”
“什么?让我先去歇息。”柏耆瞪着老鼠眼气咻咻说道,“我乃钦差,奉旨而来,如同皇上驾到一般。李佑有多大本领,有多大战功,竟敢藐视咱家!竟敢不来迎接咱家!”
将官忙拱手说道:“大人错怪元帅了。只因李元帅行军劳累,偶感风寒,现卧病在床,请医延治。实在难以前来迎接大人,请大人勿怪。”
“岂有此理!”柏耆怒气冲冲用马鞭指着将官骂道,“李佑不过是吴元济的一员降将,竟敢目中无人,慢待咱家!今天你抬也得把他给我抬出来,我就不信堂堂钦差劳动不起一个节度使来迎!”
“主帅有病,并非慢怠。请大人说话检点一二,莫伤了同僚的和气。”将官见柏耆这般无理,不由愤愤不平地顶撞起来。
“什么?你敢指责咱家?”柏耆恼羞成怒喊道:”来呀!与我打了进去,把李佑给我抬出来!”
“是!”柏耆身旁的卫兵应了一声,挺刀向府门冲去。
“你们敢!”将官率兵丁一字排开拦在府门外。
两方对峙,剑拔弩张。这边是狗仗人势耍淫威,那边是仗义护帅捍军威。两方互不相让,眼看一触即发,就要动起手来。“住手!我来了。”声音不高,却深沉有力。
众人闻声回望,只见李佑病容憔悴,脸色蜡黄,身披战袍,在两名侍卫搀扶下,迈着碎步艰难地走出府门。
“柏大人,有失远迎,请大人恕罪。”李佑不卑不亢地沉着脸说道。
“这……”柏耆见李佑果真有病,且病得不轻,便不好再发作,只好转换语气说,“元帅真的患病,也就罢了。只怪他等报事不明,带累元帅受劳。那就明日犒赏三军吧!元帅请保重贵体,安心养病,柏某便去了。”说着率领人役朝驿馆奔去。
柏耆用过晚餐,躺在驿馆上房的绣榻锦茵上,瞪着一双老鼠眼,捻着几根说黄不黑的猫须,望着熠熠烛光,回想着这次河北之行的丰厚收成……
这次赖郑注之力、王守澄之荐,总算礼没白送,心没白费,揽了这份劳军美差,着实地捞了一大把。克扣犒赏银两彩缎不过是顺手牵羊,谁来问?谁来查?官库领来,军营赏去,又如何查得清楚呢?一路上地方官员高接远送,明赠暗塞,虽说有的是看在王守澄的面上,有的是有求于自己,反正又笑纳了一笔可观的金银珠宝。
下一步就是抓李同捷这条大鱼了。李同捷是一方霸主,在河北盘踞数十年,一定积有不少的金银。凭我柏耆的手段,干糠也能榨出二两油,何况财广势大的横海节度使李同捷,非榨他个山光水净不可。人说官场如商场,摊了本就要赚钱,我为升官给王守澄、郑注上的礼定要在河北加倍地赚回来。
对,李同捷是块肥肉,说不定多少人垂涎欲滴地盯着这块肉,可不能让别人先下口。事不宜迟,迟则生变,我得尽快把李同捷这条大鱼抓到手。哼,李佑你可以真病,我何妨来个假病,金蝉脱壳,暗度陈仓,先下手为强。对!天算不如人算,待你李佑知晓,我早就获“宝”而返了……
第二天,柏耆借口自己在路上偶感风寒,卧病在床,让亲信徐升代他劳军。天麻麻亮,柏耆率领数百兵勇悄悄朝沧州赶去。
在沧州北门,柏耆被守城的李庚将军拦住盘查。柏耆鼠眼一瞪,捧出圣旨道:“我乃前来犒赏三军的钦差,现有万岁圣旨,看你们哪个敢拦?”
李庚回道:“李同捷叛乱刚平,只恐有余党作乱,万洪将军让严查出入行人,望钦差勿怪。”
柏耆闻言一愣,忙问:“什么万洪将军?
“乃李元帅部将万洪,今为沧州留守,掌管城内军政诸事,安民靖乱。”
“真是冤家路窄!”柏耆在肚子里念叨了一句,暗暗拿定主意。今个要是碰不见万洪还罢了,若是遇上,须先下手为强,乘机结果了他的性命。一来报状元楼上一箭之仇,二来为王守澄、郑注除了这个对头。
“大开城门,请钦差入城!”李庚吩咐军士恭迎柏耆入城。
柏耆进得城中,一不找万洪,二不去劳军,径直奔向李同捷府门,欲把李同捷抓住当人质,勒逼金银。
守卫在府前的副将何苇望见气势汹汹奔来大队人马,料定来者不善,即率兵丁上前拦定,一把扯住柏耆马缰问道:“你们是哪里来的?到此做甚?”
柏耆又傲慢地捧出圣旨说:“我乃钦差,奉万岁圣旨前来提解李同捷。”
何苇回道:“提解李同捷非同小可,需李元帅、万将军令方可放行。”
“大胆!”柏耆扬了扬手中圣旨,喊道,“难道万岁圣旨还不如李佑军令!”
“钦差不知,你们朝臣听圣旨,我们将士听军令。现官不如现管,恕小将不能从命。你还是先找万将军,他若准允,自当放行。”何苇据理而言,扯紧马缰就是不放手。
“混蛋!”柏耆一鞭打在何苇脸上,恼怒地说,“你敢以军令压圣旨,真是狗胆包天!来呀!与我绑了!”
柏耆手下副将高辰等人,便一拥上前欲拿何苇。
何苇顺手抹了一把脸上鲜血,朝身后军士喊道:“如此骄横无理,分明是假冒钦差。来呀,与我打!”
顿时,两队兵勇厮杀在一起。怎奈柏耆人多将勇,何苇人少力弱,渐渐败退一旁,柏耆乘机窜进府中。
何苇生怕自家弟兄吃亏,便令收刀退阵,急急找万洪报信去了。
柏耆率兵闯入府内,李同捷不知出何变故,率家中老幼出庭观望,被柏耆悉数缚绑,押在厅堂。
柏耆得意洋洋坐在雕花太师椅上,翘着二郎腿,捻着黄猫须,对李同捷说道:“我乃钦差,沧德宣慰使柏耆,奉万岁圣旨前来押你进京问罪。你的罪可不小啊!轻则杀头抄家,重则诛灭九族。不过,你若肯献出金银财宝,本钦差可在万岁驾前与你重金赎罪,免你一死。你意下如何?”
“只要能免本藩一死,同捷愿出重金相赎。”
“痛快!不愧武将出身,确有大将风度。”柏耆站起身兴奋地说,“你快命家丁把金银抬出来。”
李同捷当即命家丁抬出十余箱金银彩帛,堆在厅前。柏耆翻检了几下,皱皱眉头问道:“就这些?”
“就这些。”李同捷说道,“本藩乃一介武夫,只知习武,不知聚财,家私也就这么多了。”
“哼!你身为节度使,掌管半个河北财粮赋税,搜刮民财,日进斗金,休想瞒过咱家。”柏耆冷笑一声,陡然变脸喝道,“来呀,把李同捷给我吊起来,打!”
高辰闻言,命几名兵丁蜂拥围上,撕扯掉同捷上衣,七手八脚把同捷绑吊在廊下横梁上。柏耆命高辰用皮鞭一顿狠抽,边抽边逼问同捷金银珠宝藏于何处?
李同捷生于官宦之家、簪缨门第,自幼随父亲享着荣华富贵,一世锦衣玉食,何曾受过此等皮肉之苦!疼得他连声喊着:“我说,我说,快把我放下来……”
柏耆望着浑身是血瘫在地上的李同捷,得意地冷笑着说:“哼,早早献出财宝,何必受此皮肉之苦,快领兵丁去取金银珠宝,若敢藏匿一件、一文,我就揪下你的脑袋!”
昔日威风八面、不可一世的李同捷,如今是虎落平阳被犬欺,今天竟被一个靠行贿买官、阿谀逢迎、不学无术、不文不武的小人柏耆欺凌毒打,虽满腹怒火一腔怨气,然又无法可使,只好含垢忍辱,委曲求全,强撑着伤痕累累的身躯,为柏耆指认藏宝之地。
柏耆毫不客气地命兵丁把李同捷藏在阁楼里、地窖中,甚至垂在深井中的金银珠宝尽数搜出,足足装了十辆大车。
柏耆生怕遇见万洪招惹麻烦,便多个心眼,命高辰率半数人马押着金银大车从府衙后门推出悄悄上路,押回长安。
他把李同捷押入囚车,连同妻儿家小数十口押出前门,顺大街急急向城外奔去。
柏耆骑在马上,老鼠眼滴溜溜地朝街两旁睃巡着,心里不住地祈祷着:“苍天保佑,千万别让我碰上万洪……”
柏耆刚走到城中十字路口的钟楼下,只见万洪率领一队兵士,急忙忙步匆匆气昂昂地迎面赶来,拦截住柏耆的马头。
今天万洪亲自到偏街僻巷访贫问苦,查访家中确实缺衣少粮,而又未能领上赈济钱米的穷苦百姓,一一造册登记,然后安排兵士把钱米亲送到百姓手中。何苇东问西找穿街过巷,好容易才找着万洪,满怀义愤地诉说了柏耆的蛮横无理。
万洪听说柏耆要解走李同捷,料定其中有诈,忙三步并作两步,急如流星般赶往府衙,正巧在钟楼下相遇。
万洪在状元楼上曾见识过柏耆这个贪官,压根儿就看不起这个鸡鸣狗盗之辈的小人。他挥手让兵士列开阵势,冷笑一声,揶揄着对柏耆说道:“啊!原是柏大夫来了,有失远迎,得罪,得罪!”
柏耆闻言暗暗叫苦,看来今个多少要有些麻烦,我需见机行事,以防不测。他定了定神,既而想到,我是钦差,我有圣旨,我有先斩后奏生杀大权,我怕什么?随即高声说道:“原来是万将军,幸会!真是天不转地转,山不转水转,我们又见面了。”
万洪故意问道:“不知柏大夫远来沧州,有何贵干?”
柏耆扬扬圣旨,傲慢地说:“本钦差奉旨提解李同捷回京,请万将军把路让开,免得失了和气。”
“柏耆!”万洪沉下脸严厉地指责道,“你既奉圣旨而来,为何不先向我等宣旨?既要提解李同捷,为何没有李佑元帅的手令?”
“龙王爷打呵欠,口气不小啊!”柏耆趾高气扬地说,“我奉皇上圣旨,代天子行事。难道你想用李佑军令压皇上么?”
“柏大夫言重了。”万洪据理说道,“有道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在朝内,万岁一旨;在军中,大将一令。我们身为将士,只知遵从号令为天职。即使圣上有旨,也得先宣于元帅,由元帅晓谕我等执行。岂有万岁下旨不经过将帅,直接到兵丁手中提解降敌首犯的道理?”
柏耆一时语塞,把瘦小的猴脸窘得煞白。他恼羞成怒,恶狠狠地说:“万洪,本钦差公务在身,没时间同你闲磕牙。你只说今天放行不放行?”
万洪仍不依不饶地说:“没有李元帅将令,你休想提人!”
“好哇!你敢违抗圣旨,欺君犯上?本钦差今天就要提走李同捷,我看哪个吃了豹子胆敢来拦挡?!”
“柏大夫休恼,听我把话说完。”万洪慷慨激昂,侃侃言道,“李同捷反叛河北已然三年,多亏我家主帅李佑将军与众位节度使同仇敌忾,率领将士浴血奋战,攻城杀敌,历尽艰辛,才使叛贼畏服,献地乞降。要不然,凭你这买官鬻爵的庸才、狐假虎威的谄媚之辈,凭你那三寸不烂之舌能说降李同捷么?”
“你……”柏耆气急败坏,跳下马背,扑到万洪面前,劈胸抓住万洪怒斥道,“你再胡说八道,本钦差连你一同押走!”
“哈哈……”万洪一把挣脱柏耆,哈哈大笑,转身对围观的百姓和将士们说道:“诸位还不知道这位钦差柏大人的底细吧,他大名柏耆,是投靠宦官王守澄起家的,是靠花银子买的官儿,是靠敲诈百姓血汗发的财,是……”
正当万洪慷慨陈言时,狠毒奸险的柏耆狗急跳墙,冷不丁夺过身旁随从的腰刀,穷凶极恶地向万洪后心捅去。万洪没有提防柏耆背后下毒手,忍痛扭转身子,怒指柏耆,艰难地说道:“你、你竟如此……卑鄙……”便扑倒在地,血流如注。
柏耆犹不解恨,用尖刀在万洪身上乱刺一气。可怜身经百战的一员猛将,平定河北的一位功臣竟丧身于奸佞之手,至死他怒目圆睁,直视苍穹,他死不瞑目啊!
何苇见万洪被杀,振臂一呼道:“杀了这个奸贼,为万将军报仇!”众将士“唰”地亮出刀枪,一步一步逼向柏耆。
柏耆忙扬起圣旨喊道:“我乃代天子行事,有先斩后奏之权。谁敢拦阻,格杀勿论!”
柏耆率领的数百名兵丁也持刀向前,逼向何苇。
何苇见柏耆人多势众,且又有圣旨相镇,硬拼必然吃亏,便对柏耆说:“你擅杀朝廷功臣,天理难容!你可敢同我去面见李元帅?”
“小小李佑,何劳我见!”柏耆不屑地说,“本钦差要回朝复命,也没那闲功夫。你去告诉李佑,他若不服,可到京都找我理论,也可到皇上驾前告我。”说罢挥挥手,竟命兵士催动囚车,扬长出城而去。
何苇无奈,只好含悲忍泪收了刀剑,让兵士抬了万洪尸体,飞马向李佑去报凶信。
成德节度使王庭凑本与李同捷勾结作乱,势同死党。他闻报柏耆劫走李同捷欲押解长安,便调集人马埋伏在子牙河岸丛林中,欲伺机劫走李同捷。
柏耆派出前行探路的哨马探知此消息,忙报与柏耆。柏耆暗吃一惊,忙驻马淮镇不敢前行。生性残忍奸诈、阴险毒辣的柏耆想到:王庭凑此来只是为了拦劫李同捷,我不如干脆杀了李同捷。没有了这条大鱼,王庭凑必然会收竿离去。心毒手狠的柏耆尽管得了李同捷无数金银,还是在淮镇市曹虚张声势地斩了李同捷,并派兵丁四处张扬,目的是把李同捷的死讯风传于王庭凑。当晚,他把李同捷首级装在檀香木匣内,派亲信王奇专程快马送往长安。
再说何苇奔向李佑府中,泪流满面地哭诉了柏耆惨杀万洪、劫走李同捷及家属的经过。李佑与万洪情深意长,如同手足,不免痛哭了一场,病又加重了三分。他挣扎着撑起病躯,伏案写了一份奏章,历数柏耆克扣赏银、收受贿礼、擅杀部将、劫走同捷等罪行,即派何苇进京呈送文宗。
参与平叛的各路将领渴饮刀头血,困了马上眠,历尽艰辛,劳师三载,好容易擒获了李同捷,偏偏让一个缺才少德的小人柏耆劫去献功邀赏,把各路将领的功劳一概抹煞,皆忿忿不平,耿耿于怀。在李佑处得知此消息后,便纷纷给文宗呈送告发表章,众口一词,都说是柏耆夺得李同捷珍宝无数,用数十辆大车载回,恐李同捷到京告发,故在途中杀人灭口。
此时,礼部已在长安御街兴安楼搭起彩门,专等朝廷在此举行接受河北官兵的捷报和进献。
这天,文宗听兵部尚书禀告说,柏耆押解叛军财宝进城呈献,忙更衣整冠,坐上车辇,同裴度、路隋、王守澄、温造等大臣亲临兴安楼接受进献。
头一个来进献的是柏耆派来的亲信王奇,他伏地跪拜三呼万岁,双手把一个檀香木盒捧在头顶说:“万岁请来接宝。”
文宗不解地问:“小小木匣,内有何宝?”
王奇奏道:“此乃柏耆大人进献的河北叛军贼首李同捷的人头。”
“啊!”文宗着实吃了一惊,忙问道,“他、他怎么能擅自把要犯李同捷杀了呢?”
“只因王庭凑领兵前来劫持李同捷,为防万一,柏大人万不得已才先斩后奏。”
“说得在理。”王守澄在旁不阴不阳地说,“李同捷对抗朝廷,罪该万死,国人皆可得而杀之。假若被王庭凑劫走,岂不是放虎归山,后患无穷啊!万岁,依臣看来,柏耆当机立断杀了李同捷,绝了王庭凑之念,确是走了一步好棋啊!”
“这个……”文宗一肚子愤懑无从宣泄,只好对路隋说,“事已至此,也就罢了。路爱卿,速将李同捷人头交于户部,念其先祖有功于唐,仍按节度使之礼予以安葬吧。”
“遵旨。”路隋领旨而去。
“万岁啊……”忽然一位武将,身穿白袍头系白绫,一身孝服从楼下闯入,一头扑在文宗脚下痛哭失声。
“爱卿是哪路将军?为何身戴重孝如此悲伤?快快奏来!”文宗忙问道。
“小将名叫何苇,乃李佑元帅麾下副将。我是为万洪将军戴孝的,可怜他被柏耆所害,死得冤啊……”何苇哭着举起李佑的表章说,“这是李佑将军写的表章,请万岁详阅,即知原委。”
小太监接过表章转呈文宗,文宗忙展放龙案匆匆看了一遍,方知万洪惨死的真相和柏耆的劣迹丑行,心中又气又恨又痛又悔,不由拍案说:“柏耆贪天之功,私改圣旨,擅杀同捷;又冤杀万洪,藐我朝纲,折我栋梁啊!”
文宗好恨啊!恨柏耆的横行无忌,滥杀无辜;文宗好悔啊!悔不该听王守澄之言错用了小人,既对不住河北平叛将领,也对不住裴度、李载义这些刚正的朝臣啊!
“万岁!”何苇又接着奏道,“李佑将军征战劳累,本来身体欠安,又遭柏耆无理责难,加之万洪惨死,他的病更加沉重了……”
“唉!是朕累卿如此,朕好糊涂啊!”文宗悔恨交加地说,“李佑将军前平淮蔡,今平沧德,为国家立下无数战功,今为犒赏一事加重病情,实是朕用人有误啊……”
老奸巨猾的王守澄见文宗如此悲痛忧愤,便来了个先发制人。他假惺惺地跪到文宗面前悲切切声戚戚地说:“万岁呀,老臣年迈,遇事糊涂,举贤失误是臣之过,请万岁治老臣失察之罪吧!”
文宗望着王守澄那张阴沉沉的丝瓜脸、明显含着挑衅寒光的眼神,他真想一脚把这个令人生厌的老太监踹下楼去,甚至想踢死这个令他头疼的大瘟神,为屈死的万洪和抱病的李佑报仇,但是文宗毕竟是文宗,他没有这个胆量,也下不了这个决心,只好把一腔怒火泼向柏耆。
他命太监扶起王守澄,违心地说:“此事乃柏耆贪天之功,贪人之财,负却王命,贻误大事,岂是公公荐人之过,快快平身吧。”
“那就请万岁降旨治柏耆之罪,要不老臣心中不安,就连死去的万洪将军也难以瞑目啊!”王守澄索性丢卒保车,抛出柏耆充当替罪羊,同时他也可乘机夺去柏耆搜刮的钱财。他站在文宗面前一边说着一边还擦着眼泪,装出十分悲伤的样子。
“何爱卿,朕命你立即率领五百金吾军将,速去长安路上截拿柏耆,交刑部治罪。所带金银财宝尽数没收,缴送国库。”
何苇领旨下楼,当即率兵离京东去。
翌日,华山脚下的驿道上正行进着柏耆的马军车队。前边是军士押着李同捷的妻、子和眷属缓缓走动;后面是三驾马车拉着装满金银财宝的大车辚辚而行;中间是得意洋洋的柏耆,他眯着一双小眼睛,坐在马背上,正思谋着如何瓜分这笔肥财……
我把这些金银财宝三成缴付朝廷,三成献给王公公,四成送归我府。我要广置田产,我要兴建府第,还要给吏部、宰相送些厚礼,再买顶更大的乌纱帽,好捞更多的银钱,享更大的荣华富贵……
“柏耆老贼,你的末日到了!”
一声断喝,把柏耆从美梦中惊回,他猛一愣怔:莫非遇到拦路打劫的强盗?忙睁开鼠眼虚张声势地喊道:“我乃钦差大臣,尔是何方强盗,竟敢打劫皇银?”
“柏耆,睁开你的狗眼,看看我是何人!”
“哎呀!”柏耆不看还好,一看惊得三魂离窍,他认出来者正是沧州副将何苇,料到事情出了麻烦,但一时又猜摸不出底细,只好强作镇定地问道:“你、你来此做甚?”
“我乃钦差,奉万岁旨意前来捉拿你这奸贼进京问罪!”何苇学着柏耆的腔调奚落了柏耆一句,转身对金吾将士喝道:“与我拿下!”
“你大胆!竟敢冒犯钦差!”柏耆声嘶力竭地喊着。
“哼!你是犯罪的钦差,我是捉拿你的钦差。要不,金吾将岂是我能调动的!来,拿下!”
何苇扬了扬圣旨,众金吾将上前一把将柏耆扯落马下。尽管柏耆拼命地挣扎呼叫,还是被捆了个结实,打入囚车押回长安复旨。
文宗让裴度当殿宣读了柏耆的罪行,传旨把柏耆贬为循州司户参军,家财充公没收;同时把李同捷的母亲、妻子及眷属流放到湖南蛮荒地区。
不几天,文宗又接到李佑表章,言其病情加重,求文宗另委将军接替他的职务。文宗想到李佑病重皆因万洪惨死所致,万洪惨死乃柏耆之过也!柏耆不仅惨杀了万洪,如果李佑有甚三长两短,岂不也是柏耆所害么!文宗越想越气,二次传旨,把柏耆流放到更远的爱州。
又过了几天,沧州送来讣告,报道李佑病重,医治无效,在沧州亡故了。文宗怀念李佑的功绩,更加痛恨柏耆的奸诈,又三次传旨,把柏耆赐死在流放之地,以告慰李佑、万洪的英灵亡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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