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窦参被德宗召往延英殿,在一大堆奏折中惊恐万状。窦参将情绪稳住,从大堆奏折中随便抽出几本来看。窦参老眼昏花,又不喜欢看此类奏章,但实在无法,便拼住眼力,却也看清了几句话。他专查是何方何人所奏,无意中发现那奏折当中,竟有青幽节度使李纳的奏章。窦参便继续查找,四方藩镇的奏折几乎占了一半,无非是千篇一律的谤词。窦参沉吟良久,忽有所悟,便哈哈大笑,要求面觐皇上。
德宗以为相国来认罪,却见窦相国怒气冲冲而来,行过君臣之礼。窦参却把四方藩帅假公济私,欲借皇上之手,谋除窦参,以立藩镇的意图,说与德宗皇帝一听。德宗觉得有道理,正在犹豫之时,窦参又劝皇上不要罢去李翼陕虢都防御史一职。德宗却不听,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更何况是天子?窦参又说福建观察使吴凑已中风,行走不便,不堪当陕虢边防重任,又向德宗举荐李翼复职。德宗不语。窦参只得告退。
不久,贞元七年(791)七月,朝廷任命信州刺史郑叔则为福建观察使。
八月,贬宗正卿李翰为雅王傅;翰林学士陆贽为兵部侍郎,罢学士,余职皆免。
冬十月,每御延英殿,令诸司官长二人奏本司事。寻又敕常参官每一日二人引对,访以政事,谓之巡对。德宗加紧了对朝政的控制。
一时,朝野皆以为窦相国反败为胜,毁谤窦参及同党的奏折几至于无。
陆贽却加紧了对窦参同党的调查,并派人致书吴凑速到京师。
在陆贽督促下,御史台查明:吴通玄上书言陆贽舞弊招贿一事不实,属诬陷毁谤。一道奏章密送德宗皇帝手中,德宗大怒。又于延英殿密召金吾将军吴凑,德宗亲眼看见吴凑步入,又命吴凑在延英殿来回步行。吴凑来回自如,步履稳健,乃相信窦参是诬告,不禁心头火起,直冲云霄。贞元七年(791)十一月,以吴凑为陕州长史、陕虢观察使。
贞元八年(792)二月。乙丑日,山南东道节度使、检校户部尚书嗣曹王李皋薨。庚午日,宣武军节度使、司徒、平章事刘玄佐卒。
同年二月己卯日,以陕虢观察使吴凑为汴州刺史、宣武军节度、汴宋等州观察使。
同年四月庚寅日,以汴州长史刘士宁为汴州刺史、宣武军节度使。当时吴凑已领旨行次汜水,闻其有变而还。……
陆、窦双方展开了激烈的拉锯战。
但德宗主意已定。一时,朝中寂寂。
四月的一夜。窦相国府红灯高照,熙来攘往,好不热闹。厅堂当中巨大的“寿”字匾旁边,摆满了“花甲隆庆”之类的各色贺匾。
窦参红光满面,在众多宾客的祝寿声中频频干杯!那花白鬟须,显示出主人六十年不平凡的人生经历!
嗣虢王李则之、吴通玄兄弟、窦申等均在场,这是窦参身处人生顶点的一次盛会,也是他显示相国威严和尊荣以检验实力的一次演习!
窦参命仆人将酒山、欹器摆在寿宴大厅正中,以便让所有客人都能看到奇妙的酒山和欹器。
只见那酒山立于金盘当中,其盘直径四尺五寸,下有乌金大龟承盘。盘中立碧玉山,山高三尺,峰峦殊妙。绕山皆列酒池,酒池之外,复有玉山围之。池中尽生荷,花及叶皆锻铁为之。镶金嵌玉,异常逼真。
花开叶舒,以代盘叶,设脯醢珍果等饮酒之佐物,藏于花叶之中。
山南半腹有金龙,藏半身于山,开口吐酒。龙下大荷叶中,有银酒杯出而承之。杯受四合,龙吐酒八分而止。仆人即将酒杯递与窦相国,相国即与饮者对饮。饮酒若迟,山顶有重阁,阁门即开,有催酒人具衣冠执板而出。于是归盏于荷叶,龙口吐酒复注,酒使乃还,阁门即闭。如复迟者,使出如初,直至终宴,终无差错。
山四面,东西皆有龙吐酒,虽覆酒于池,池内有穴,潜引池中酒纳入山中。……
来客们大饱眼福、酒福!
窦相国兴致颇浓,指着那欹器要群客观看。只见那白金欹器,在酒山左右各有一只。龙注酒其中,虚则欹斜,中则平正,满则倾覆。众人皆称大有深意。
有前朝元老辈,竟认出此酒山、欹器,乃玄宗名匠马待封所造,已是多年未见。不意今日重见那太平盛世遗物。有人感叹,有人口称当今盛世,宰相功莫大焉,一时掌声四起,赞叹之声不绝!
忽闻“圣旨到──”,宾主一阵欣喜,一定是皇上有什么厚赏!
杨叔的儿子急匆匆过来,在窦参耳边说了句什么话,窦参手中的银酒杯“口当”地一声掉在地上,周围人吃了一惊,却见相国已跪了下去,周围人也纷纷跪下。
金吾卫大将军李翰全身戎装,在一队羽林军护卫下,已突入厅堂大门。众人惊骇不已,却见李将军已展开圣旨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大唐国祚久矣,而叛臣屡兴兵戈,苍灵涂炭,国破城颓,百废待举。宰辅重臣窦参,不思邦国安危,挟私营党,招财受贿,天下共愤!朕念窦参寿辰,延日定论。从犯人等,朕命金吾卫大将军李翰,即日拿获归案!钦此!”
窦参面如土色,浑身乱颤,口中嚅嚅道:“罪臣窦参,领……旨!”
一时人声鼎沸,哭嚎不绝!
在场嘉宾:左金吾大将军嗣虢王李则之,左谏议大夫、知制诰吴通玄,给事中窦申,虞部郎中窦荣,监察御史窦景伯……一应人等,全被如狼似虎的御林军一网打尽,押往刑部。
窦相国府全家一百多口人,全被赶到大院子里待命。
大规模的抄家开始了……
与此同时,上述同党案犯家中,正遭受同样的命运。包括相国别墅。
窦参双手抱头,跪在那巨大的“寿”字匾下,一动不动,不说话,也不哭泣……
上清却自始至终站在窦参身旁,一身薄如蝉翼的雪白衣裙……
原来,德宗听从兵部侍郎陆贽建议,趁窦参花甲寿庆之机,一举出击,必能将参党一网打尽。举荐雅王傅李翰为金吾卫大将军。那李翰前为窦参所恶贬官。德宗密诏李翰至宫,口授将军行事方略。当夜行动,兵部急调御林军三千人马,由李翰率领,趁夜幕降临,将相国府围了个水泄不通。其他同党也有御林军前驱而往。
第二天,除书方下。
贬中书侍郎、平章事窦参为郴州别驾!
贬给事中窦申为景州司户;
贬左金吾大将军嗣虢王李则之为昭州司马;
贬左谏议大夫、知制诰吴通玄为泉州司马。
窦申在供词上拒不画押,被乱棍打死。
吴通玄由德宗亲加审问,斥责吴通玄娶宗室女为外妇,污辱近属。行至华州长城驿,一丈白绫赐死。
吴通微在哥哥毁谤陆贽之时,便告病闭门不出。听说通玄兄已死,便素服待罪于国门。德宗特地赦宥了他。吴通微竟不敢穿丧服!
窦参和上清两人,坐着一辆破马车,向郴州而去。相国府和别墅中的大小丫环、姬妾,全部充入皇宫掖庭,财帛上缴国库。兵士们押着大批差役整整搬运了一天。国库和皇宫私库为之爆满!户部清算窦参所没家产,可资计算的总计一千多万缗,比大唐全年总收入还多。其他无法估价的珠宝、珍玩、字画、器皿、房产、店铺、契约等不可计数。
德宗任命陆贽和赵憬二人为宰相。
不久,湖南观察使李巽,密奏德宗:前宰相窦参谪居郴州期间,收受汴州节度使刘士宁厚贿绢五千匹!
德宗素知李巽与窦参有隙,不太相信李巽所言,便遣中使前往核查。中使在半路上,碰见汴州节度使刘士宁的使节,奏称与李巽无差。
德宗大怒:“朕以为窦参此次被贬,便会金盆洗手,痛改前非,谁知朕又被他诓骗!”欲杀窦参。
陆贽此时大权在握,念及与窦参女儿曾有的一份私情,便上书奏曰:
“窦参与臣无仇,因事报怨,人之常情。然臣参宰衡,合存公体,以参罪犯,置之于死,恐用刑太过。”
德宗又怀疑窦参交结中外,与诸戎帅交通,似有图谋不轨之嫌。陆贽说:“没有什么能证明窦参有谋反的迹象。如果以此杀了窦参,恐天下称为冤诬,群情震惊,事情也不好办。”
一日,窦参与上清在郴州城谪居家中庭前赏月。上清忽然说:“相公,妾有一事与相公说。”
窦参便与上清走进房中。上清说:“相公,妾刚才看见庭树上有刺客潜伏。妾害怕他取相公性命,是故哄骗相公回房呢!”
窦参大惊:“我命休矣!这事讲与不讲、奏与不奏,都是一个死字!圣上正怀疑窦参与侠士来往,交通戎帅,只苦于没有证据!”
上清一听,也急了:“相公,那便如何是好呢?说不定那刺客只是小偷而已,因为家贫来偷东西,而不是别人派来的呢?”
窦参说:“但愿如此。不过,这个可能性极小。如果此事被人发露,我窦参完了!上清啊,你将被充入皇宫掖庭!你要用你的美貌和茶艺尽量接近皇上,替我将今夜的事讲明,便可以替我报仇了。”
上清问:“即或这样,圣上仍以贪污受贿之罪定相公的罪名,还是无可奈何呀?”
窦参说:“除了每月的羡余之外,各国使节和藩镇送给我的金银珠玉等礼器,据我所知,那刻在上面的标记及来往证明的刻字,被他们抄家时,用刀子刮下去了。但我想刻字刀痕很深,全部刮干净是不可能的。这些器皿礼品之物,据说都封存在皇家私库,一般人不会动它们,却正好是个证据呢。”
窦参便跨出房门,向庭树上伏贼大喊:“壮士!你若是为财而来,老夫尽力所能及,满足于你!”那庭树上果然跳下一名身穿黑衣服的壮汉,身手却极为矫健。窦参心头一沉,又回忆起几十年前在太平岭遇险的往事。
那黑衣汉子说:“在下家贫,听说窦大人一向仗义疏财,不知大人肯否与我一些银两度日?”窦参命仆人搬来十几匹绢、十几两银子,就要交与那壮汉。那汉子说:“在下不胜感激!不过,在下却要先出这大院,在街外站好。窦大人命人将此绢布银两之物,丢与院外,在下好捡拾。”说完,飞身掠出。
窦参只得命仆人将东西向院墙外丢出去,再命仆人暗中跟踪。仆人很快就回来,说:“那人走得很快,一眨眼便不见了。”窦参叹口气。
第二天,这件事被湖南观察使李巽得知,飞马密报朝廷。这回德宗却深信不疑,接李巽上表,大怒,再贬窦参为灌州司马。窦参儿子景伯配泉州,女儿真如隶郴州。尚有的财物婢妾,传送京师。上清临上马车的一声喊,叫窦参心如刀割。远去的马车带走了窦参的一颗残破的心!
窦参此时已听说,侄儿窦申被杖死公堂之上,内侄吴通玄被赐缢死于长城驿。窦参一路号哭不已。
他深知皇上的脾气和个性,深知怨仇之家的阴险和狠毒,可是,有什么办法呢?那可怕的死亡终究是会来临的!
从郴州往西南,往灌州而去,一路上穷山恶水和青山绿水交错出现。窦参行至邕州境内(今广西),还未到武经镇,便有朝中快使传来圣旨:即赐灌州司马窦参自尽!
窦参一阵仰天大笑,却将快使递过来的白绫丢在山泉里。一名衙役抢之不及,颇为可惜地说:“唉!丢在这贪泉之中,捞起来也没谁敢用!”
窦参却万分惊惧,不意自己被赐死之地,竟是贪泉所在!
“天哪!老夫冤枉啊!”窦参一声狂叫,突然将一名差役的短刀抢过。另一差役和快使准备冲杀过来,却见一道白光一闪,伴随着一股冲天而起的血泉喷洒而出,窦参一声惨叫。
右手已经被窦参横腕砍掉,那被砍掉落在岩石上的手指在抽搐,然后,死死地勾拢,仿佛在抓住一种什么东西!
窦参忍着剧痛,用左手将那砍掉的右手捡起来,一颗颗巨大的泪滴,掺和着那右腕仍在喷洒而出的鲜血,纷纷洒落在断手掌上。窦参全身都是血,地面岩石上,还有那贪泉里……空气中是一股呛人的血腥味!
窦参用左手在山地上拼命刨出一个小坑,将那断掌埋入。
又掏出身上藏的十两银子,求两位差人,将自己尸体就地掩埋。他朝两位差人下跪,差人只得答应。那十两白银已染成了红色!
窦参将短刀往脖子上一放,拼命喊一声:“雪儿──我找你来啦!”一抹脖子,脖颈中又喷出一股血来,奇怪的是那尸身未倒!
那尸首上窦参一双血红的大眼,似笑非笑、似怒非怒地圆睁!
两名差役和快使吓得魂不附体。
“轰”的一声,窦参尸体直挺挺倒下。
这一切,全被对面山上树林中四个人看得清清楚楚。其中有真如,她使命挣开师父“茶花仙母”的双手,张开双臂向山下掠去,一声悲戚的喊声在贪泉上空回荡:
“爹爹──”
窦参尸体已被埋在贪泉旁边的乱石丛中。按照窦参的遗嘱,两名差役找来两段木头,做了两块墓碑。
埋葬窦参断手的小坟,碑刻:“贪手冢”,埋葬窦参尸身的大坟,碑刻:“贪身坟”。
那大块大块的血污,早已变黑了,渗进了贪泉边的岩石缝中,大片贪泉染成黑红……
是夜,便有千万只秋虫,在窦参的坟茔间鸣叫不已,彻夜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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