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窦参听说大队人马驰来,迅速集合人马到桥陵寨门外列阵。窦参勒马执剑,逼视那大队人马。
大队人马旌旗猎猎,彪头一杆大旗上大书着一个“燕”字。旌旗下一排排长戟,在初冬的太阳下闪着寒光。先锋兵马突然停在官道上,早有飞马向队伍中间的一辆大马车驰去。
安禄山睁着惺忪的肿眼泡,从马车锦帘中伸出脑袋,似信非信地听着先行官报告消息:
“报告陛下,前方桥陵寨门口出现一小队唐兵。”
“噢?”安禄山倒觉得有趣,同时又觉得很恼怒:“怎么这里有唐兵?天上掉下来的?他们难道不知道这长安,这大唐,都是我大燕国的吗?真是滑稽!殿前将军!这是怎么回事?”
“陛下,容奴才去将他们的首级都取来!”
“不!朕要亲自去看看!是什么大胆毛贼吃了豹子胆!”
皇帝马车缓缓驶到大队兵马的前面。安禄山示意先锋官,先锋官拍马出阵,将一杆长枪指向窦参:“何方蟊贼,快快投降!不然叫尔等军前受死!”
“大唐守陵小将窦参恭候多时!”一袭白麻的孝巾束在窦参头上,在风中飘动。窦参身后的十几号兵,都是清一色的孝巾。
“窦参?”安禄山一惊,“这傻小子还呆在这里?”一幕幕往事,闪电般在安禄山脑海中呈现。
先锋官准备挺枪冲杀,安禄山大喝一声:“慢!”
安禄山将锦帘收拢,露出那更加肥胖的身体。
窦参拱了拱手,大喊一声:“见过安大人!”
先锋官暴跳如雷:“狂徒无礼!还不向我大燕皇帝陛下俯首称臣?”
安禄山说:“先锋官,喊那窦参过来,就说朕有话要说。”
先锋官觉得皇上今天很反常:“陛下,宰了他算了,省得他聒絮。”
“朕叫你如何就如何!还不快喊?”
先锋官无奈,只得破锣般大叫:“那唐朝的小将听着,我大燕皇帝陛下要你阵前讲话。”
“怕是不必了吧?”窦参大喊,“小将这里有一封信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大燕国皇帝陛下,快派人取去吧!”
安禄山命令先锋官将长枪及腰刀、弓箭都留下,赤手空拳去取书信。先锋官不解地问:
“陛下,这是如何?”
“快去!啰嗦什么?”安禄山极不耐烦。
只见对方也派出一名壮士,亦是赤手空拳,手执一封书信,走到中界线,交与这方先行官。
先行官接到书信,先交给安禄山身边的一名护卫。护卫将信封撕开,还放在鼻子底下嗅了嗅,确信无毒,便将信呈给安禄山。
安禄山将信展开:
大燕皇帝陛下:
如果小将没有猜错,皇帝陛下要是到桥陵来,定是想挖大唐天子的祖坟。
小将要说:陛下万勿行此下策!
第一:军国相争之胜负,决定于战场。如若用心于坟墓,乃是寄托于捣毁神灵,以求取胜。而神灵非人力可捣毁。此法实属可笑之至!
第二:历来毁人祖坟者,为罪大恶极之人,为天下人神共弃。项羽取其法,结果遭败亡,请三思。
第三:即或执意捣皇陵,无非是欲播骨扬灰,以泄怨愤。历来皇帝假坟到处都有,谁人敢肯定这里就是睿宗皇帝的真陵?据小将所知,仅就昭成皇后而言,这里只是皇后托名之处,而真坟连大唐天子都无法得知。如若陛下执意要掘,倘然不是真坟,又如何处置?
第四:历来皇陵无论真假,里面机关重重,掘墓而欲进者极难幸免。以阵前骁勇之将士,不予施展其阵前之骁勇,却驱之掘墓,如若因之丧命,将撼动军心,且为天下人所不齿。
第五:陛下当初与小将有约在先:他日无论何时何地,不得以兵刃相见,且双方均发毒誓。如若陛下果欲一意孤行,小将只有以死相拼。小将死不足惜,只是陛下之盟誓岂非儿戏?岂不有损陛下洪福威名!
再说,陛下既是打祖坟主意,也就是信天命的,陛下不会不考虑食言之后果吧?再说,小将已然将陛下与小将之誓约告知江湖,陛下意欲成为江湖及天下人之笑柄么?请三思!
大唐桥陵守卫小将窦参上
安禄山一看,倒抽了一口凉气。想不到这愣小子的愣劲依然不改,而且其料事如神,斩钉截铁,视死如归,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安禄山收回书信,看了看那披麻戴孝的小队唐兵,不禁暗暗称道:“看来这愣小子是铁了心。不过,朕以高官厚禄相诱,不知肯否上钩。”于是,命贴身侍卫过来,对他耳语了几句。
那侍卫便走到中界线,向窦参一拱手:“皇上差下官与窦公子有话讲。”
窦参说:“请讲。”
侍卫说:“我大燕皇帝一向爱才,如饥似渴,天下共知。皇上意欲请窦公子到大燕国供职,不知意下如何?况且窦公子的从兄窦廷芬、窦廷芳等,也在大燕国做事。不然,皇上就要将你们统统投进大牢!”
窦参从牙缝里迸出几个字:“人在皇陵在,人亡皇陵亡!生是大唐人,死是大唐鬼!”
侍卫说:“这样做对你有什么好处?大唐天子疼惜你?你愿意在此终老一生?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头可断,血可流,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侍卫回报安禄山,安禄山沉吟良久。先锋官暴跳如雷:“几个小毛贼,末将一人杀他有余!皇上!”
安禄山摆摆手:“尔等有所不知。那窦参小贼与朕当年有过盟誓:不以兵刃相见。再说,朕实在是爱怜这样的血气男儿。传朕的命:回都!”
“皇上!”先锋官虎眼血红,“那祖坟呢?”
安禄山没好气地说:“今后谁也不许提祖坟的事了!那几个守陵兵让他们守去吧!先锋官,送一些大燕国的胡服给他们,令他们换下那套丧装!真是晦气!”
先锋官挑了几身马夫穿的胡服,令两个士兵送过去。
两个士兵把一堆胡服抱到窦参面前一丢:“我们大燕皇帝有令,马上把你们穿的一身丧服脱下来,换上我大燕的服饰!”
没想到窦参微微一笑:“多谢大燕国皇帝。我们正愁没有衣服换呢。脱下来就不必了,弟兄们,一个一个地轮流上,挑合适的罩在外面。”
守陵兵的衣服本不肥大,下裤上褂,因此再罩上一套胡服,倒不是那么困难。
一声长号破空而起,随着一阵胡乐,安禄山的大马车已调转身。马声嘶鸣,前方已扬起了漫天灰尘,大队人马向来路退去。
守陵兵们欢呼雀跃。
窦参却脸色沉重:“兄弟们,事不宜迟,赶紧回去收拾一下,四散逃命去吧!”
两个时辰后,先锋官带着一小队骑兵,悄悄扑向桥陵,却远远望见桥陵方向,一道浓烟直上云霄。
浓烟下的夕阳,像一只烧得通红的铁饼。
与此同时,身穿胡服的窦参,在当街的一家庭院前翻身下马,叩响了门环。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张苍老的脸伸出门外:“胡爷,有何贵干?”
窦参心中狂喜,这不是仆人杨叔吗?“杨叔,不认识我了?”
“你是……少爷,少爷!快进来!”老仆人连忙出来,把马牵进门去,颤巍巍地关上院门,加上一道门杠。
“少爷!我们找你找得好苦哟!”老仆人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好啦,谢天谢地,总算把你盼回来啦!老爷若是地下有知,也该瞑目啦!”
“我爹!我爹他!他!”窦参一个趔趄,几乎摔倒。
老仆人赶忙扶住窦参:“少爷,先去见过你从兄。老奴从头到尾一五一十讲给你听。”
“不!杨叔,你现在就讲。我爹是怎么死的?您快说呀,快说呀!”窦参双手使命地摇着老仆人的肩膀。
一壮年汉子急匆匆从里屋迎了出来。
“大相公,时中少爷回来啦!”老仆人边说,边把窦参推到来人面前。
来人是窦参的从兄窦廷芬。
“时中兄弟,你终于回来啦,都长成大人了,一晃就是十年呀!”
“大哥,我是偶尔听说您在长安城,就赶紧来投靠你的。小弟又要给大哥您添麻烦啦!”
“自家人,兄弟那么说,不是太小看大哥我吗?我高兴都来不及呢!”窦廷芬一边说,一边牵着窦参的手走进客厅,生怕窦参再不见了似的。
“大哥,你快讲我爹的事!”窦参带着哭腔,一边说,一边脱掉了胡服,露出里身的孝衣。
“时中,你现在长大了,男子汉么!放坚强点!”窦廷芬扶着窦参坐下,方才娓娓道来:
“那天杨叔陪你去看发榜,却一个人慌慌张张回来,当时我正在客厅里陪你爹坐着说话。杨叔一进门就喊‘老爷,大事不好’,他一讲完,我和叔父大人就差人四处打探你的消息,听说皇上交付与安节度如今的大燕皇帝主审。叔父大人赶紧带上身上仅有的盘缠,带着杨叔去安大人府上。
“过了一个时辰,杨叔搀着叔父大人回来。你爹他脸色苍白,半天说不出话来!待喝下几口茶后,你爹方才说:‘那安节度好狠心哪,要我拿出一千两黄金,不然参儿性命难保。’”
“什么,安禄山要一千两黄金?有这种事?”窦参一听火冒三丈,从席上蹦了起来,“怎么会呢?怎么会呢?这老贼!大哥,后来呢?”
“我,还有你廷蕙二哥,倾其所有,只凑了五百两黄金。后来杨叔去找考生中的侠义壮士,当时就来了一大帮人,都说要救你。他们分两批人马行动,一批去找亲朋好友筹借,一批就在杨叔带队下去劫牢。”
“劫牢?”窦参越听越气,“怪不得那老贼要与我约法三章,原来是把我软禁在书房里。”
老仆人接过话头说,“我们一行十个壮士,半夜三更摸到那安府后院天牢边,一见人家戒备森严,一时竟无从下手。我狠狠心,不管三七二十一,捅他一下再说。那知对方有几名高手,武功十分了得。对方人越打越多,我们人越打越少。有几个弟兄杀开一条血路冲进天牢,出来时只有一人,还负了伤。他打一声唿哨,我们剩下的五六个人不得已退了回来。那个负伤的壮士说:‘牢中不见小兄弟的影子。’咳!没救着你,还赔进去几个弟兄。”
“我怎么一丝儿都听不见动静呢?”窦参说。
老仆人说:“你大概不知道他安禄山的府第有多大!从前门到后院,骑马都要跑半天呢。我们这路剩下的几个壮士执意要走,说没有劫到人,无脸去见窦大人,我只得一个人回复老爷。另一帮侠士在早晨陆续过来,东拼西凑三百两黄金,说时间太仓促,一时也凑不齐那么多。还说那三百两黄金用不着还了,姓名地址都没留下便走了。”
老仆人见窦参听得呆了,呷了一口茶:“还差二百两,老爷无法,那安大人限在辰时交付。不得已,老爷带着老奴去了安府,好说歹说,写下一张契约,要求在一月内交割还清。”
窦参咬牙切齿,腮帮鼓胀得像两只小拳头。
“第二天就开审,”窦廷芬接过话头说:“我,廷蕙、杨叔陪着叔父大人到审堂外大门口听候消息。门口围满了那些通一艺科还未离京的考生,大伙儿议论纷纷,祈祷菩萨显灵。我们都把希望寄在安大人身上!谁知还未开审,那李相国和杨国舅两乘轿子不期而至,二位大臣互不相让,走进主审衙门里去了。
“后来,就听到噼噼拍拍的响声,夹杂着一些含混不清的骂声、喊声,后来就没有声息了。再后来,就看见李相国气冲冲出来,独自先走了。再后来,就听说是安大人与国舅大人极力在皇上面前保举,才免得死刑。看来,一千两黄金倒也值得!”
窦参早已按捺不住:“那安禄山没有跟我爹说我是充军到哪里?”
窦廷芬说:“审讯过后,安禄山手下有个判官,将叔父大人请进去。叔父大人出来说,总算无事了,说参儿被充军安西都护府,已派人送走了。但很遗憾,没有见到你的面呀。”
窦参“啪”地一声,桌几上的果盘、茶盘、茶杯一齐蹦了起来,“叮铃咣啷”,几个茶杯落到地面,摔得粉碎。
窦参破口大骂:“安禄山,你这老贼!”
窦廷芬眉头微微一皱,随即好言相劝道:“好兄弟,事情已经过去了,你现在不是活得好好的吗?时中兄弟,花钱是小事,保住了一条命。人家安大人如今的皇上,还算对你有救命之恩吧!”
“救命之恩?呸!杨叔,我且问您:我爹爹是怎么死的?”窦参已把手中的茶杯捏破了,锋利的瓷片已割破了他的手指,鲜血渗出来,滴在地面上。
“老爷为了筹那赊欠的二百两黄金,回闻喜县把所有能变卖的都卖了,又找了一些亲友借了一些。辛辛苦苦凑齐了,送给了安禄山的账房,连安禄山的人影也没见着。如此一折腾,老爷就病倒了。
“你庭芬大哥请郎中来看视,整日汤药侍候。老仆我只身一人,带着散金碎银到安西去寻找你的下落。天下之大,四海茫茫,老仆我又人地生疏,好不容易到了西域,四处打听,终归没有你的半点消息。再说边疆经常战事不断,我怕在外时间呆得太久,老爷等得心焦,过了一年多回来,老爷已经过世了。”
说到此,老仆人含泪抽搐。
窦参哭喊一声:“爹!”只哭得昏迷过去。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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