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参是在昏迷之中,被人悄悄运往京畿奉先县的桥陵,这里葬有大唐睿宗皇帝和昭成窦皇后。
随后又有人送来治疗内外伤的药、膏,一应起居用品,还有一只大藤箱,内装一札书、笔、纸、砚等。
窦参一连几天高烧不退,胡话不止。亏得这里一个守陵的老兵精心护理,才慢慢从昏迷中醒来。
窦参一睁开眼,已不在公堂上了,映入眼帘的是挂满蛛网、满是灰尘的屋梁。他试着动了一下腿,竟疼得“啊”的大叫一声。
守陵老兵拿了几记膏药刚进房门,急忙跑过来:“别动别动,哎呀,谢天谢地,总算醒过来了。”
窦参眼前现出一张苍老的布满皱纹的脸,用一双昏花的然而是慈祥的眼睛看着自己。
“老伯,这是什么地方,你老──”窦参忍着剧痛,口里干涩得要命,又苦又腥,舌头僵得不听使唤。
“孩子,别多说话。这里是皇陵呀,老鬼头自小就在这里,六十多年了,至今孤身一人。我老鬼头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叫什么。这里的人大都叫我老鬼头,也有人喊我老苍头。老鬼头今天还是头一遭听人称我老伯呢,”说到这里,那守陵老兵两眼滚出几颗浑浊的老泪,“老鬼头也习惯了。我守着一群死鬼,我自己是个活鬼,我当然只配叫做老鬼头。来,孩子,老鬼头给你喂口水。这几天你的牙关咬得紧紧的,很难扳开哟,有时我老鬼头是趁你喊什么的时候乘机喂一口水,又怕呛着了你。你喊‘爹──娘’的时候,老鬼头好喂你水;可是你喊什么‘奸贼’的时候,老鬼头喂水喂不进去。所以呀,老鬼头单等你喊‘爹──娘’的时候。”
“老伯,你不要再老鬼头、老鬼头了,”窦参喝下几大口水,说话畅快了许多,“老伯,我叫窦参,您就喊我参儿,我天天喊你老伯,好吗?”窦参一脸的孩子气,虽然短短几天来,他已由一个任性使气的少年,一下子变得老成持重了许多,但那份孩子气依然未减。
“好好好!”守陵老兵一连串好字,笑得合不拢嘴,“我老鬼头准备叫你小鬼头呢。这里十几号守陵兵差呀,叫大鬼、二鬼、三鬼……,我老鬼头最老,是老鬼头。你这孩子多大了,才十几岁吧,自是小鬼头了。”一边说,老鬼头那不关风的嘴“嗬嗬”笑个不停。
“叫小鬼头就小鬼头吧。不过,要是皇上来祭陵就不要这么称呼了。”
“皇上?已经有好多年没来了!听说迷上了个仙女般的贵妃娘娘,连早朝都难得上,皇上还有心思到这来?皇上不来呀,老鬼头们可惨啰,经常缺饷断粮的,老鬼头们不得已种点粮食。房子常年失修,下雨天就漏,寒冬腊月呀,冻死!”
老鬼头一边说一边摇头,“听说呀,到这来的都是朝廷钦犯,不许外出,不许写家书,不就是坐禁闭吗?可我老鬼头是什么朝廷钦犯呢!”
老鬼头盯着窦参问:“小子,你犯了什么王法,把你也弄到这里来?”
“我是自愿来的,不过也是不得已。”窦参于是一五一十地将事情的前后经过简单述了一遍。
“一帮奸臣,可恨!可恶!”老鬼头一时气起,“这里的七鬼、八鬼、九鬼就是那奸相李老贼害进来的。孩子呀,瞧你这小小年纪,老鬼头见你送到这地方来,挺纳闷的,原来你是公子哥儿呀。哎哟,你可受苦了,孩子。在堂上你可是受什么刑?”老鬼头一边给窦参喂水,一边心疼地说。
“我被大铁枷、大铁镣锁住后,就拖到公堂。一见公堂上安大人旁边,坐着那老贼李林甫,气就不打一处来。安大人叫我将闹榜台的事情说一遍,我说到骂贼时,又乘机把那老贼痛骂一顿。没料到李林甫那老贼竟叫‘掌嘴’,然后就是安大人一声‘大刑侍候’。没容我分辩,一阵大棍劈头盖脑而来。初起我还在骂那奸相李林甫,后来实在痛得不行,后来就是眼冒金星。之后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晓了。”窦参愤愤地说。
“孩子,你说大堂上要打你多少棍?”老鬼头似乎对用刑挺关心。
“一百大棍。”窦参不无骄傲地说,心里想,怎么样,够男子汉吧。
“这就对了,”老鬼头说,“我验过你的伤口,并无铁器所伤,想必是棍伤。但不知道是真棍呢,还是假棍;是重棍呢,还是轻棍。”
“当然是真棍哪,肯定是重棍哪。”窦参似乎很生气,老鬼头不信?
“不是那个意思,孩子,要是真用棍子狠打你一百重棍呀,你不死即残,而且还会落下全身是病的内伤。老鬼头要与你疗伤,先得辨明是何种伤。要是内伤呢,老鬼头就要你这倒霉的小鬼头这身血衣多穿一些时日;外伤嘛,马上就给你洗伤口,上疮药,再包扎包扎就没事了。”
“老伯,我这是内伤,还是外伤呢?”窦参焦急地问。
“自然是外伤。你想,那一百大棍下来,如果不是用巧力,你早就五脏俱损。一定是你爹爹花了金子吧。”
窦参这才想起,他也听父亲说过用棍上刑的秘密,当时不以为然,没想到竟用到自己身上来了。即或如此,那一百假棍,也是不好受呀。
老鬼头当即去弄来一大桶热水,由七鬼、八鬼抬来,九鬼拿着一把剪刀、一小卷新帛布、一只装着搽外伤药的大陶罐。老鬼头又拿来一扎膏药一套新衣,指挥七鬼八鬼拿东拿西。
“小鬼头,你可要忍着点呀。”老鬼头将窦参衣服领结解开!拿着剪刀开始剪衣服。那窦参身上除头脸外,颈部以下无一处完肤。因此,老鬼头要弄下窦参这身几乎与全身粘连在一起的血衣,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老鬼头眯着眼,俯在窦参身上,仔细地寻找衣服与皮肉间的空隙,剪刀在轻轻移动。窦参仰躺着的身上,那无法揭下来的衣服片子,像一块块大小不一的岛屿,有些连成片,大部分是孤岛。即使老鬼头加倍小心,窦参仍是疼得直皱眉头。
轮到进攻大岛小岛了。只见老鬼头用毛巾蘸热水将那布片一点点浸湿,然后瞅准起层布头,轻轻地揭,揭。每揭一下,窦参是杀猪似的尖嚎。终于揭下一片布,露出黑的血痂、渗着鲜血的伤口、黄稠稠的脓血。
老鬼头吩咐搬来外伤药,用软帛蘸药,将脓血、血痂清除干净,再贴上一记膏药。老鬼头像个老练的外科大夫,那布满老茧的粗手指居然那么灵巧。几个岛攻下来,已是额头汗津津的了。
仰着的一面弄完花了一个时辰。老鬼头指挥着把窦参抬起,再呈俯卧状。因窦参少年受伤,几天来粒米未进,身体极度虚弱,故而老鬼头没有采用常用的坐式。处理完背面伤口,已是黄昏了。
老鬼头将窦参的手、脚经常活动处的伤口贴上膏药后,再用新帛布条扎好。直到全部弄妥当了,老鬼头已全身湿透,直不起腰来。
“老伯,谢谢您老,谢谢您!”窦参有气无力地表示谢意。
“谁叫你叫我老伯呢,老鬼头听着怪舒服的。”老鬼头吩咐伙房弄点稀面汤、鸡蛋汤来,将窦参扶起来,靠在被褥上,一口口喂他吃下去。
时间过得飞快,斗换星移,转瞬间已是天宝一十四载。
窦参守皇陵已经八年有余。这八年来,窦参日夜与活鬼死鬼陪伴。高大的皇冢与御碑早在窦参眼中变得不神秘了,从没有见过面的姑太昭成皇太后与窦参的那一线血脉亲情,早已被岁月的风雨,冲刷得一干二净。
皇上所赐的那套《大唐律令》,早已背得滚瓜烂熟。习武之余,窦参觉得惟一有趣的,是跟着老鬼头去干那永远也干不完的农活。反正又不交税,地是守陵役兵开荒开出来的,收成多少不要紧。再说荒山之地贫瘠缺肥,收成也好不到哪里去。反正,一来多点事干干,二来多少收获点粮食、蔬菜、瓜果,补贴生活。
窦参跟着老鬼头做农活觉得有趣,主要是听老鬼头论古说今。没想到那一字不识的老鬼头,居然懂得那么多轶闻趣事,三教九流应有尽有。尤其是那春秋时越王勾践十年卧薪尝胆终于打败吴国的故事,还有那禅宗鼻祖印度和尚达摩老祖一苇渡江九年面壁的传说,等等,无不令窦参心慕神往。
窦参当然也明白老鬼头讲越王勾践和达摩老祖这类故事的用意。
窦参对老鬼头说:“老伯呀,你老讲十年尝胆,九年面壁,是不是要小鬼头也做个十年守陵人呢?老伯呀,小鬼头可以跟古人比赛。但小鬼头一不为报仇雪耻,二不为普度众生,要我守他个十年八年皇陵有什么意义呢?”
这时候,老鬼头的眼光中闪过一丝迷惑,但他却说:“有意义呀,磨你的耐心呀,炼你的意志呀。小鬼头呀,老鬼头总有一种预感,你将来也许大有作为。但具体怎样呢,老鬼头也说不清。”
只是可惜老鬼头陪了窦参两年多便死去了,窦参为老鬼头办理了一切丧事。山中,又多了一处孤坟,窦参的心也就越发变得寂寞。他常常到皇太后的陵前、老鬼头的坟前说悄悄话,老鬼头的坟前去得最多。
有时候,就跟那守在皇陵前的巨大的石狮、石象、石大臣们说话。有时候,他跟小蚂蚁们说话,跟小鸟说话,跟墓壁上爬来爬去的小壁虎们说话。
后来,七鬼、八鬼、九鬼见窦参一个人自言自语,怕他发了疯或憋出病来,主动来陪窦参。或捉些蟋蟀来玩斗促织戏,或捕得一只鹦鹉教它说人语。
眼看着少年窦参越来越成熟,成为英姿挺拔的青年,一个果断豪爽的青年,守陵役兵们在老鬼头死后都推举窦参当头头,大小事情都请窦参作主。
窦参将十几号人编成两队,老弱病残的搞后勤,年轻力壮的就教他们练功习武,几年下来,功夫都练得不错了。
这样一过就是八年。
天宝十四年冬,一场罕见的大雪将整个桥陵变成了雪陵。一日天放晴,窦参组织大伙铲除陵墓前主干道上的积雪。守在塔楼上的哨兵说,送粮炭的差吏来了。窦参组织大伙拿着扁担、绳索,到官道上去挑粮炭。从官道下岔到桥陵的一段路常年失修,到处坑坑洼洼,有的地方积雪数尺,送粮炭的马车进不来。窦参朝差吏拱拱手:“有劳上差辛苦!请到寮中一叙。”
那差吏说:“不必了,小吏下午还有一趟差。等下完了粮、炭,小吏就打转。啊,对了,”那差吏示意窦参到一旁说话。差吏有些神色紧张,小声说:“大事不好了,安禄山反了,领着十五万虎狼兵已打到潼关来了。小吏只讲与官人一人听,万一那叛军攻陷了京城,官人事先有个准备。”
“果真有此事?”窦参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被圣上那样宠信的安禄山,保全了自己性命的安禄山,那个痴憨可笑的安禄山,居然反叛了朝廷?窦参百思不得其解。
送走差吏,将粮炭搬运回桥陵仓库后,窦参把十几号人马召集到一块,宣布了安禄山反叛的特大新闻。
这一下,桥陵守兵像炸了窝。天下承平日久,突然听说战乱暴起,大伙儿有的显得很沮丧,有的显得惊惶失措、六神无主,有的显得很气愤。有骂安禄山的,也有骂杨国舅的,也有骂李林甫的。
窦参说:“现在事态会发展到什么恶劣程度,这里消息闭塞,我等无法得知。但是有一点,除非京都失守,圣上要逃难,我等再作处置。到时候要走要散,悉听尊便!不过,未到最后关头,大伙切记严加戒备,做好应敌准备。”
十几号人几乎异口同声地说:“我等听候窦参公子的差遣!”
守陵兵没有朝廷的旨令,自是不得轻举妄动。战事越来越吃紧,消息越来越坏,窦参与桥陵守兵们心情越来越紧张。
这样又过了半年,直到传来消息,潼关失陷,玄宗皇帝仓皇西走,守陵兵想逃也来不及了。
大伙儿纷纷来向窦参讨主意。
窦参说:“现在要逃命已是太迟,即或逃跑,兵荒马乱的,反而有险遭不测之虑。依我之见,还不如不动。安禄山是蚍蜉撼树,皇上迟早是会打回来的。到时候追罪起来,擅离职守也是一死。再说,即或安禄山进了都城,他一下子还想不到这里来,谁会找这些死皇帝出气?除非……”
窦参欲言又止,见众人已吓傻了,只有听的份儿:“除非那安禄山心同禽兽,要来挖皇上的祖坟!”
“挖祖坟?”众人不寒而慄。
“所以,诸位要有充分的思想准备。实不相瞒,我窦参当年在皇上面前许过一愿:在我窦参守陵期间,人在陵在,陵在人在。诸位若是害怕,要走的现在就可以走,有种的就给我留下来!我倒要看看他安禄山,到底是个什么怪物?”
十几号人半晌沉默不语,没有一人提出要走。
这些守陵兵有的是朝廷钦犯,早已家破人亡,乃劫后余生;有的本是孤身一人,走投无路。要说逃跑,他们又投靠谁呢?在这个鬼地方还算有口饭吃。因此大伙沉默不语。
窦参见无人开口,就说:“既然大伙都愿留下来,就得行动听指挥。从今日起,岗楼上的哨兵增加到两名。”
十月的一天午后,岗楼上哨兵忽然发出警报,窦参迅即集合人马,刀出鞘,弓在手。哨兵报告说:有一队人马向桥陵方向开来。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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