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六载的正月,虽然立春已经过了好长时间,但长安城的天气还是异常的寒冷,即使在大明宫内的皇储,也时时感到寒气袭人。当然,李亨的寒冷之感,除了自然的气候因素之外,可能更多地来自于政治权力争斗漩涡中的肃杀之气。
东宫崇教殿大厅灯火通明。已经过了子时,李亨仍毫无睡意,他在大厅踱来踱去,神情显得烦躁沮丧。在人们的想象中,太子为皇帝的继承人,有权有位有荣耀,但李亨却很少有这种感觉,伴随着他的时常是一些惊恐、愤懑和窝火的感觉。
李亨确实生活得很艰难。父皇玄宗年事已高,他作为太子年龄已经不小了。玄宗担心他急于获得皇位而生出事端,故而处处对他设防,处处对他进行制约,他时常有被掣肘的感觉。但那是父皇的做法,自己有什么办法呢?
他不能容忍的是右相李林甫对他的围攻。
自从李亨当上太子之后,他与李林甫的怨就结下了,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之间的怨也就越积越深。李亨一直采取退让态度,能不冲突尽量不冲突,想一切等到皇位到手再说,可李林甫却不断对他发起进攻,让他不得安宁。此时的李亨想着过去的一桩桩一件件与自己有关的事件……
李亨想到最近仰药自杀的李适之。李适之自杀的消息他前两天才知道,当时他听到消息之后情不自禁地落了泪。他感到作为皇室成员而且曾经担任过宰相之职的李适之的下场太悲惨了,如果不是李适之公然站在自己这边,李林甫也不至于对他下那么狠的毒手,让他家破人亡。
李亨又想到了他的大舅哥韦坚一家。韦坚何等的精明强干,他在为江淮租庸转运使时为国家出了很大的力,为朝廷积蓄了非常多的财富。虽然韦坚由于欲入相惹恼了李林甫,使李林甫六亲不认地对其栽赃陷害,使其遭贬。但事情的起因仍然与自己有关系,要不是韦坚与自己是亲戚,要不是去年正月十五日上元节之夜自己与韦坚相见,或许……
李亨越想越觉得窝囊,自己作为堂堂的皇太子,不仅保不了韦坚、韦兰诸兄弟,甚至连自己的正妻韦氏都保不住。他永远也忘不了无辜的韦氏平白地被废并打入冷宫时的凄惨样,那哀怨忧愁的表情,那如泣如诉的话语,时常刺着他的心,让他不得安宁。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李亨还没有从韦氏之事的苦恼中解脱出来,却又陷入了新的麻烦之中。
去年年底,太子之妾良娣家中又出事了,这是李林甫反击太子党的又一举动。
太子之妾良娣的父亲杜有邻为赞善大夫、正五品官。他为人谨慎持重,本分规矩,遵循着不惹事、求安稳的生活原则。
杜有邻有一女嫁给左骁卫兵曹柳眅。柳眅也是太子亲近之人,柳眅才高气傲,喜欢交结豪俊之士,与淄川太守裴敦复、北海太守李邕、著作郎王曾等皆交结为友,生活狂放,不拘小节。
丈人杜有邻和女婿柳眅性情大不相同,杜有邻接受不了柳眅的轻傲狂放,而柳眅则讥笑杜有邻的迂腐胆小。
道不同不与为谋。翁婿二人平时很少有共同语言,话没有几句,就会发生冲突。杜有邻总想用自己的为官原则引导柳眅,让他夹着尾巴做人,夹着尾巴做官,凡事应谨慎小心,如履薄冰,如临深渊。柳眅哪吃这套,根本不理会岳父的训导,甚至还与杜有邻发生顶撞。这样,二人积怨越来越深,甚至相互仇视。
有一天,为了一件小事二人又争吵起来,杜有邻凭借自己的长辈资格,狠狠地训r斥了柳眅一顿。柳眅一贯心孤气傲,哪能容忍这样的羞辱,一气之下,他就写了一篇诬告状,诬告杜有邻妄称图谶,交构东宫,指斥乘舆。
柳眅也太意气用事了,为了发泄胸中的怒气,翻脸不认人,把岳丈告到官府,甚至连累到太子李亨。
诉状落到李林甫的手里,他拿着状子仔细地看着,脸上露出了一丝阴险的笑容。他转动着眼睛,思考着如何下手了结此事。李林甫心里暗想,我正想找茬对付你们这些太子党的成员,没想到你们自己送上门来了,真是天赐良机。杜有邻身为太子岳父,我决不放过他,我要通过整他给太子李亨以颜色。柳眅平时狂放的做法也让人讨厌,更何况他还是李亨的重要亲戚──联襟,再说他还交结裴敦复、李邕、王曾等恃才傲物的名士,时常讥讽我李林甫不学无术,我要让你们这些狂放之辈知道我李某有没有办法让你们脑袋搬家。
李林甫把吉温、罗希睪传到府第。
吉温、罗希睪来到相府向李林甫见过礼,李林甫就说:“这里有一份诉状,是左骁卫兵曹柳眅状告他的岳父赞善大夫杜有邻妄称图谶的。妄称图谶就是心存异志,就是对皇上不忠。我想你们应该知道怎么定罪吧?”李林甫看了吉温和罗希睪一眼,像是提示,又像是强调。
李林甫接着又说:“柳眅怎么能知道此事呢?我看他也许参加了,说不定还是主谋哩。他还有一帮放荡不羁的朋友,说不定都是此事的同谋。对这些人也不要忘记‘关照关照’。”
吉温、罗希睪二人与李林甫交往多了,响鼓不用重槌敲,根据李林甫的眼神和表情,根据李林甫的说话语气,他们就很清楚李林甫的意图,二人齐声说道:“下官明白该怎么做。”说完,他们二人就开始行动。
吉温、罗希睪二人各有分工。吉温负责抓人,罗希睪负责编造供词。当杜有邻等人被抓到大理寺时,罗希睪的供词已经编造好了。吉温拿着罗希睪编造的供词,就像建筑工人拿上了建筑图纸一样,他要按供词的内容修理杜有邻,要锻炼成狱。
在吉温奇特的严酷刑罚下,杜有邻只得承认自己确有妄解图谶之举,目的在于指斥圣上。招供画押完毕,就算了结。
此时的杜有邻也不埋怨柳眅,反而后悔自己对柳眅言语过重,伤害他的面子,他才出此下招。杜有邻在狱中想来想去,又想到命上,认为这或许是命中注定的事情,无法逃避。想到这里,杜有邻对面临的一切好像都能接受。
又过了几天,杜有邻又被提审,吉温要他承认柳眅是杜有邻的主谋,柳眅的一些朋友也都参与妄解图谶之事。
本来就是无中生有的事,哪还有什么主谋?杜有邻想,柳眅年轻气盛,一时意气用事,诬告我妄解图谶,他确实不仁。但老夫做事一贯讲究无愧于天地良心,怎能没有根据地承认他是主谋?更何况还有他的一些无辜的朋友也被牵连。不能,打死也不能承认。
不承认就得用刑。吉温采取了行动,三整两整,杜有邻就被整得昏死过去。吉温不耐烦了,就派人抓住杜有邻的手,在编好的供词上画押。
画押完毕,吉温立即派人前去捉拿柳眅。
别看柳眅平时说话气盛,他也经不起吉温用刑。刚开始,柳眅说话嘴还很硬,不承认自己参与妄解图谶之事,更不承认自己是主谋。吉温仅施用一个方梁压躁刑,柳眅就承受不了啦,只得承认自己与丈人杜有邻妄解图谶,目的在于指斥圣上,还有一些朋友如李邕、裴敦复等也都参与了此事。
既然承认了,就得画押。吉温拿着画押后的供词,踌躇满志,非常自豪地欣赏着自己的杰作。而此时的柳眅懊悔极了,他一时任性诬告岳丈杜有邻,没想到最后的结局竟是自己身陷囹圄,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既然杜有邻、柳眅都画押认罪,李林甫奏请玄宗从严治罪。玄宗同意,杜有邻、柳眅被杖杀在大理寺。紧接着,李林甫又派罗希睪出京,将柳眅的朋友李邕、裴敦复等人杖死在任所。李亨眼睁睁地看着岳父等人冤死却无可奈何。为此,李亨心里大受刺激,有深深的受辱之感。
事情还没有完。摆在李亨面前还有另一个棘手的问题,那就是该怎么处置杜良娣。
杜良娣是李亨的心头肉,虽然她不是李亨的正妻,但她端庄娇丽,秀外慧中,而且通晓音律歌赋,颇善丹青,是多才多艺的。更主要的是她善解人意,心地善良,感情细腻,能在李亨最艰难时、最苦恼时给他以体贴,给他以安慰。李亨时常对良娣怀着感激之情,他曾多次设想,如果自己当上皇帝,一定要册封杜良娣为正宫皇后。
命运往往会和人开玩笑,常常会捉弄人,有时甚至是非常残忍。当李亨还在做理想的设计时,残酷的现实摆在他的面前:杜良娣的亲生父亲和姐夫被正法,那么,杜良娣现在已经是很危险的人物。按照皇家的规矩,已经不能留在宫中。
李亨虽然很痴情,但也很世故,也很懦弱。为了他的皇储地位,他要牺牲杜良娣,这是解衣避火之招,他害怕因为杜良娣而引火烧身。
天刚擦黑时,李亨就派宦官李辅国去传达贬杜良娣为庶人的决定,而且让她明日就出宫去。李辅国走后,李亨心烦意乱,如坐针毡。因为他这解衣避火之招,毕竟是违背天良的,他怎能心平气和呢?他怎能不在内心世界产生内疚和自责呢?
门被轻轻地推开了,略带老态的李辅国走了进来,李亨本能地从座位上站起来,急切地问:“杜良娣那边事处理得怎样了?”
李辅国疲惫地说:“一切都安排好了,明早寅时就让她出宫。”
李辅国的话说得很平淡,没有带任何感情色彩,但李亨一定能感受到李辅国内心的激动状态。他刚才在处理杜良娣事时,实在于心不忍,感情方面受到强烈的震撼,他甚至不能承受杜良娣泪流满面的哭诉和哀求。但连当朝太子都无能为力的事,自己作为一个宫中奴仆有什么办法呢?李辅国极力地掩饰着自己的感情,为的是太子少受感染。因为他知道李亨太子太脆弱了,他经不起过多的感情折磨。
李亨伤感地说:“良娣家族破亡,她明日出宫,将奔向何方?”说着,眼泪顺着面颊流了下来。
李辅国安慰说:“太子请放心,老奴已经安顿好了,让她出宫后一定能过平稳安宁的生活。之所以让她明早早点动身,就是为了不让他人了解她的去向,以防不测。”
李亨知道李辅国忠诚可靠,而且有处事的经验,也有心计,有他的筹划,杜良娣出宫之后将不致被李林甫的爪牙暗算。想到这里,李亨心里略显轻松了一些。
主仆二人相顾无言,大殿静悄悄的。过了好一会儿,李辅国才说:“时辰已经不早了,太子殿下请安歇,老奴这就告退,殿下有什么事,请传唤老奴。”说着,李辅国退出殿外。
李甫国走后,太子李亨又陷入复杂、苦闷的矛盾心态之中,他抱怨父皇不明是非,他诅咒李林甫心毒手辣,他懊丧自己软弱无能,他同情杜良娣悲惨遭遇……李亨爬在书案上,任凭大脑海阔天空地想,不知到什么时候他才昏昏入睡。到这时,苦涩的思绪才得到一些收敛……
李林甫对太子李亨身边的亲信接二连三地出击,大伤李亨的感情,他忧心忡忡,心力交瘁,在很短的时间内就鬓发斑白。李亨的这种状态,就连玄宗都感到非常惊讶。有一次,玄宗见到太子一蹶不振的样子,心里非常难过,他感慨地说:“这段时间,吾儿何以如此衰老?你先回宫,我当专程看你。”当玄宗来到东宫时,看到太子宫院也不洒扫,乐器像是长时间没有动过,上面已经落了一层尘埃,宫中也见不到服侍的伎女。
玄宗动容地对高力士说:“太子居处如此,将军为何不给朕报告?”
高力士急忙解释说:“臣曾想报告圣上,太子不许,他不想让圣上为他操心。”
“你赶快出去给太子选来五个娇美女子侍奉太子。”高力士受命出宫给太子选女,玄宗又安慰了太子一番才离开。
在玄宗的干预和亲自安排下,李亨的处境总算有了一定的改善,但他与李林甫之间的矛盾并没有得到根本的解决。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这两句诗道出了西北边陲旷野的苍凉与空旷。在一望无际的戈壁滩边缘的绿洲地带,布满了军队搭建的帐篷,就像一座错落有致的城堡。这就是河西、陇右节度使王忠嗣的前方营地。
本来,河西节度使的帅府扎在陇西凉州,王忠嗣一直在那里镇守西北。但最近一段时间,吐蕃屡屡犯进,侵扰边民,因而,王忠嗣亲临前线,把指挥中心扎在戈壁滩的边缘,以镇吐蕃。
十月的西北边塞,朔风强劲地吹拂,天气寒冷袭人。在夕阳的余晖里,王忠嗣正执缰走马,训练军卒。他身材魁梧,头戴铁盔,身披铠甲,手执钢枪,安坐马上,显得非常威武。数以万计的军卒东奔西走,舞刀弄枪,卷起障天蔽日的尘烟。远远望着,这支部队浩浩荡荡,显得声势壮观,虽然置身于寒风之中,却给人以热火朝天的感觉。从这支部队整齐的排列与高涨的士气,可以看出王忠嗣治军的手段与威严。
王忠嗣初名王训,父亲王海宾是开元初陇右一位著名的勇将,后来在战场上殉国。为奖掖王海宾的英勇之举,玄宗遂将年幼的王训收养宫中,并亲自为其命名曰忠嗣,意为忠臣之后。从九岁进宫,王忠嗣在宫中一直长到成人。王忠嗣长大之后,颇有武略,玄宗以其勇将之后嗣,对他特别地器重,经常与他讨论军事。王忠嗣应对纵横,皆合兵略,很有章法,玄宗颇为高兴。玄宗曾亲自对王忠嗣说:“你天赋颇高,善究武略,将来必能成为一名良将。”开元十八年起,王忠嗣开始服役于河西、河东军中。大约十年之后,王忠嗣当上了河东节度使,开始为边帅。后来又兼领朔方、河西、陇右节度使。
王忠嗣作为一名边帅,颇具能力,对下属士卒威严有度,且有慈爱之心,因而深得士卒爱戴。他对玄宗忠心耿耿,他对大唐边塞的安宁有着强烈的责任感。作为一名边帅,他决不辱使命。他现在顶着朔风训练士卒,就是为了增强实力,抵挡住吐蕃的骚扰,维护边塞的安宁。
正当王忠嗣搞的军事训练进行得火热时,一名内勤人员骑着快马从营地跑过来。他下马施礼说:“大帅,朝廷派钦差来到大营,请您回府接待。”
王忠嗣一听朝廷来人,马上终止了训练,他让副将哥舒翰带领军士回营,他自己与另一副将李光弼先带了少量随从策马回营,面见皇上派来的钦差。
钦差是玄宗身边的一位宦官,他的名字叫边令诚。边令诚虽为宦官,但时常代玄宗出巡,传达玄宗的旨意。这次他带领一班人马来到边塞,就是向王忠嗣传达玄宗的旨意,要王忠嗣近期带兵攻下石堡城。
攻克石堡城?皇上不知听了谁的损招,萌发此念头。王忠嗣心里暗自揣度狐疑。
作为久居边塞的王忠嗣,他太清楚石堡城的概况。这座石堡城,除了吐蕃守军之外,没有居民,没有牛羊财物,而且地势险要,易守难攻。要攻下此城决非易事,很可能要以数万兵士的生命为代价方可获得,而且没有实质价值。
王忠嗣暗暗地想,必须劝说玄宗改变主意。现在远离京师,不能面见圣上阐发自己的看法,惟一的途径,就是通过边令诚向皇上传达自己的主张。王忠嗣不敢怠慢边令诚,他以边塞最高礼节接待边令诚。又是举行盛大的接风宴,又是亲自陪伴他领略边塞风光,临别时还举行盛大的告别饯行宴,并向他馈赠数量可观的金银玉器和其他珍稀珠宝器物,惟一的希望就是让他给玄宗转达不宜攻打石堡城的道理。临走时,王忠嗣专门写了一份奏章,请边令诚带回京城亲自转给玄宗。奏章言真意切,力陈缓攻石堡城的道理:“石堡险固,吐蕃举国守之,今顿兵其下,非杀数万人不能克;臣恐所得不如所亡,不如且厉兵秣马,俟其有衅,然后取之为佳。”
大约在边令诚返京一个月后,王忠嗣收到玄宗的又一道诏书,诏书说由董延光率兵攻取石堡城,令王忠嗣分兵协助董延光。王忠嗣对玄宗这一决策颇感意外。
原来,边令诚回京后向玄宗转递了王忠嗣的奏章,玄宗看后很不高兴,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就在玄宗犹豫不决时,另一名边帅董延光在得知王忠嗣不想率兵攻打石堡城之后,亲自给玄宗上书请战,表示自己愿意带兵攻打石堡城。就这样,玄宗同意让董延光带兵攻克石堡城,令王忠嗣分兵协助。
玄宗的命令,王忠嗣不敢硬顶不从,但他却不愿意让士卒作无谓的牺牲,他更气愤董延光狂妄自大,不知天高地厚。有鉴于此,他在行动上就不那么积极配合,只勉强拨给董延光三万余人听其调配指挥,并没任何犒劳赏赐物品供给,这使董延光大为不满。董延光大肆宣扬说王忠嗣不积极奉旨行事,敷衍推托,这将直接影响战绩,如果战事失败,他将要承担重大责任。
王忠嗣的态度,不光是董延光看到了,就连王忠嗣手下的副将们也都看得很清楚。
有一天,身为河西兵马使的李光弼来到帅府面见王忠嗣,显得神情不安。
王忠嗣问:“李将军,你有何事?为何显得如此惶急?”
李光弼施礼说道:“末将有军情与大夫相议。”
王忠嗣笑着说:“有话请直说无妨。”
李光弼开始滔滔不绝地讲道:“末将听到传言,说大夫以爱士卒之故,不欲成董延光之功,表面上看起来是奉诏行事,给他拨给三万兵马,实夺其谋。大夫以数万兵马付之,而不悬重赏,何以买三军之勇呢?士卒安肯为之尽力?然而大夫不要忘记,此举乃天子之意向,如果董延光无功而归,必归罪于大夫。我真为大夫的命运担心啊!大夫军府充牣,有的是财物,为何不拨出数万段帛作为赏赐之物,以杜其谗口乎?”
王忠嗣被李光弼的真诚所感动,但他却是一个认死理的人,他不能接受李光弼的善说,他心里想的是数以万计的将士的性命。为此,他置个人的名利于不顾。
他坚执地说:“圣上之举,忠嗣实在不能理解。今以数万之众的性命争一城,得之未足以制敌,不得亦无害于大唐国家社稷,故忠嗣不欲为之。董延光贪功侥幸,视残酷的战争如儿戏,轻举妄动,断无成功之望!本帅就是要让他知道天高地厚,让他知道请战书不是随便可写的,这当然是其次的考虑。本帅不发赏赐,更主要的是要让将士知道本帅的态度,不让更多的将士为追求奖赏作无谓的牺牲,是为了保全更多将士的生命。假如明主见责怪罪,不过以金吾、羽林一将军为归宿而已。大不了再退一步,免去军中官职。忠嗣岂忍以数万人之生命换取一官职乎?我王忠嗣的为人,李将军你是知道的,平生所望,岂及贵乎?李将军,我也知道你真心地关爱我,替我考虑,是为我好。对此,我非常感激。然而我现在主意已定,请别再劝我。”
李光弼为王忠嗣的爱惜将士精神所感动,他说:“我一直为大夫的命运考虑,担心大夫因此事获罪于圣上,故不敢不说出心中之言。现在看大夫决心行古之贤将之德,这着实令光弼敬佩,光弼自愧不如。”
说完,李光弼退出了帅府。
战事的结局果然不出王忠嗣的预料,而王忠嗣的遭遇也不幸被李光弼料到。
董延光指挥的破石堡城之战败得一塌糊涂。
董延光在军队中素无威望,从人品和指挥才能来说,不要说与王忠嗣相比,就是与哥舒翰、李光弼相比,都相差甚远,他根本不能在士卒中营造出精诚团结、勇往直前和不怕牺牲的精神状态。再加之他率领的这支军队是临时组合起来的,存在着政令不通、互不配合的问题。
更何况有些士卒早就听说这是一场恶战,他们互相传说,王忠嗣将军不忍心使士卒作无谓牺牲,千方百计劝说玄宗不要急于攻克石堡城,而董延光却主动请战,要显示自己的本事,这分明是拿士卒的生命为自己脸上贴金嘛。这种说法,在士卒的思想中引起很大波动,因此他们只想应付,无心勇战,军心涣散,毫无战斗力。
董延光的军队与守城敌军一接触,就显得混乱不堪。尽管董延光亲自押阵督战,仍不能奏效,敌军居高临下,乱箭齐发,滚木礌石不断推下,兵士多有伤亡,剩余之众乱作一团,溃不成军。任凭他怎么调动,都形不成战斗力。折腾了几天,伤亡人数达数千之众。吐蕃又调数万大军杀来,董延光的部队如潮水般地溃逃,董延光的理想设计化成了泡影,他垂头丧气地带着残兵败将撤回营地。
董延光失了面子,他把怨气都撒向了王忠嗣,他向玄宗写了奏章,汇报了败迹,他说王忠嗣沮挠军计,不积极配合,导致败绩。奏折呈送到京城,玄宗看了奏折之后,大为恼火,下令把王忠嗣革除官职,押解京师,要三司鞠问之。
王忠嗣没料到玄宗这样对待自己,他原想顶多因自己不积极配合董延光而遭贬官处理,没想到他被推上了囚车。他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临行之时,王忠嗣牵着前来送别的李光弼和哥舒翰的手,动情地说:“二位将军,忠嗣行为触怒龙颜,不能再与众将士为国守边,边关之事只好由圣上另派人负责。但不论怎么说,二位将军都是忠义仁勇之人,一定要为边塞安宁尽心出力。”说到这里,王忠嗣压低了声音继续说道,“忠嗣虽不能再为社稷镇守边关,但仍然挂念国家安危。外患需要防御,内患也得提防。几个月前,忠嗣奉旨去北边武威助安禄山修筑军城,见他托名御寇,广积军械粮草,心志难测。此事我曾多次向圣上提醒,但总没有引起重视。万一祸乱发生,国将不国。你们二位不是外人,忠嗣特告诫你们,一旦禄山作乱,你们都是举足轻重的人物,要掌握西北兵力,为国家平乱。这是忠嗣的一点希望。”
作为王忠嗣的副将,哥舒翰、李光弼十分敬重王忠嗣的为人,也特别佩服王忠嗣的军事才能。他们在一起滚打好长时间,建立起了亲密无间的友情关系。现在,王忠嗣一下子由边关将帅变成一个失职罪犯被押在囚车里,要送往京城,他们心里十分难过,他们为王忠嗣的命运而不平,为失去可敬的主帅而忧伤。
在自己的命运未卜的时候,王忠嗣仍然心想国家,情系社稷,这是多么崇高的精神境界啊!李光弼、哥舒翰被王忠嗣的高风亮节所感动,堂堂七尺男儿,铮铮铁骨之士,他们情不自禁地落下了动情的眼泪。哥舒翰、李光弼紧握着王忠嗣的手,表示一定不会辜负主帅的重托,请他保重,请他放心。
王忠嗣被押解到京城,又使当朝的宰相李林甫动了心思,他要借题发挥,他要借刀杀人,他要置王忠嗣于死地。李林甫对王忠嗣的成见是由他亲近太子李亨而引起的。王忠嗣与太子李亨是在一起长大的,他们二人的关系一直不错。李亨被册立为太子后,李林甫就生出一块心病,他千方百计地对太子进行制约。李林甫虽然不能直接对太子李亨下毒手,但他却毫不留情地对太子的亲信进行清理和报复。韦坚、李适之、皇甫惟明、杜有邻等人的悲惨下场就是很好的证明。王忠嗣也是忠诚于太子的人,自然也就引起李林甫的反感。
引起李林甫对王忠嗣反感的另一个原因是王忠嗣对安禄山的态度。李林甫由于巩固自己地位的需要,他要凭借一定的边将军事力量。这样,他就看中了安禄山,对他又是提携,又是钳制,最后控制了安禄山。自从天宝初年之后,安禄山已经成了李林甫的心腹。天宝六载四月,安禄山以御寇为名,在武威大贮兵器,事被王忠嗣识破。王忠嗣上言玄宗,说安禄山必反。李林甫与安禄山的关系甚密,因而记恨王忠嗣告发安禄山。
当然,李林甫记恨王忠嗣的最深刻原因是害怕他入相,对自己的相位构成威胁。王忠嗣为英烈之后,颇为玄宗厚爱,后赴边为将帅时又屡立战功,更为玄宗器重。对此,李林甫心里特别害怕,他担心王忠嗣入相与自己争权。
边将立功被擢为相,这是唐朝不成文的规矩,唐太宗、唐高宗时是如此,开元早期、中期也是如此,李林甫当然清楚。在他的记忆中,薛讷、郭元振、张嘉贞、王睃、张说、杜暹、萧嵩、李适之等人,就连牛仙客也都是由干事边有功而入相的。怎能肯定玄宗就不让王忠嗣为相呢?
王忠嗣的家庭出身就让玄宗特别怜之,王忠嗣也是由玄宗亲自命名,那又是何等的荣耀啊!王忠嗣的才学武略又深得玄宗的肯定,李林甫对此是很清楚的。每每想到这里,李林甫都妒意大生。王忠嗣曾兼领朔方、河东节度使,以后又兼领河西、陇右节度使,他一身佩四印,控制万里疆土,劲兵重镇皆归其掌握,自国初以来未之有也。
即使现在玄宗不擢他为相,可玄宗本人春秋已高,万岁之后自然是太子李亨的天下。到那时,王忠嗣为相不是太容易了吗?对于没有背景的文官来说,李林甫并不害怕,靠自己的一些计谋就能战胜,而对于有文才武略并且有一定背景的王忠嗣,李林甫的感觉就不一样了。他担心,他害怕,如果王忠嗣为相,这不是在自己独揽大权的道路上设置了障碍吗?李林甫当然不能接受这一事实。
阻止王忠嗣入相的办法很多,但将其致之于死地最根本,能够永绝后患。
李林甫清楚地知道,玄宗虽然恼火王忠嗣的失职和阻挠军计,但总体上来看,玄宗还是喜爱王忠嗣的,如果以此罪名治王忠嗣死罪,无论如何在玄宗面前是通不过的。必须罗织新的更大的罪名,只有这样,才能致王忠嗣于死地。李林甫暗暗地想。
刚刚破晓,一匹快马就从长安奔出,直驱洛阳。马上之人是李林甫的亲信余作威,他受李林甫的指派,要面见洛阳别驾魏林。相府亲信离京外出,按说应当是很威风的,所过州县都得高接远送。可这次余作威外出却不声张,到路上甚至连官家的驿站都不住,只在民间旅店歇息。到了洛阳之后,也不惊动地方官府,直接进了魏林的私宅。两个时辰之后,余作威又离开魏林的私宅,匆匆上马重新踏上返回京师的道路。
很显然,这是一次特别神秘的行动。
五天之后,一份奏折递到玄宗的面前:洛阳别驾魏林状告王忠嗣私结太子,用心不良。
原来,魏林做过朔州刺史,这正是王忠嗣任河东节度使时管辖的地方官。王忠嗣经常巡视这个边防重镇,自然谈及不少自家身世之事。王忠嗣曾对魏林说过:“早年与忠王同养宫中,我欲尊奉太子。”没想道,这话竟然成了把柄,魏林以此话为根据,说王忠嗣心存异志,图谋不轨,想拥立太子李亨出来做皇帝,胁迫玄宗退位。
如果此罪名能够成立,王忠嗣必死无疑。
玄宗看到诉状之后脸色都变了,他非常生气。玄宗已经六十三岁了,在位已经三十六年了,他虽然对日常事务和应酬越来越厌倦,但皇帝的位子他却很在乎。他不能容许别人觊觎自己的皇位,特别是太子已经到了不惑之年,只怕太子急于登极,生出什么事端。因此,玄宗在这个问题上很敏感。
玄宗没有说话,把诉状递给站在一旁的李林甫。此诉状李林甫早看过了,更何况这是他一手编导出来的,他自然知道其中的内容。
李林甫接过诉状看了一会,假装吃惊的样子。他开始煽火了:“陛下对王忠嗣不薄啊,他怎能这样干?简直是忘恩负义!这样的人如果不加严惩,陛下的宝座将不稳当了。”
玄宗更被激怒了,他说:“李爱卿负责御史台、中书省和门下省三司会审,一旦罪名成立,对其将严惩不贷!”
李林甫要的就是玄宗这样的态度、这样的口谕。你皇上只要说严惩不贷,那就好办。至于说罪名成立问题,那再简单不过了,我李林甫有的是打手,有的是办法,要什么罪名都是易如反掌。
李林甫得到玄宗的旨意,他匆匆离开了皇宫,准备紧锣密鼓地审讯王忠嗣,以防玄宗的态度生变。
李林甫走后,玄宗的头脑开始冷静下来,也不像刚才那样生气了,思维回复到理智状态。这时,他又开始思考王忠嗣的问题。说王忠嗣沮挠军计,这是明摆的事实;说王忠嗣欲立太子,图谋不轨,这罪成立吗?
不可能!
玄宗经过慎重的分析和判断,得出这样的结论:
第一,王忠嗣的为人原则,决定了他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王忠嗣自小在宫中长大,玄宗对王忠嗣的人品太了解了。王忠嗣为人光明磊落,又有知恩必报的君子风范,他怎能生出这样的念头呢?王忠嗣这几年在边关不断努力,屡立战功,足以说明他是效忠于我的。王忠嗣从小与太子要好,这固然是事实,但这并不等于就要帮太子图谋不轨,要推翻我的帝位。第二,太子李亨生性恭谨仁厚,不可能做出不合世代形成的范式和规矩的事,他平日在宫中谨小慎微,恭恭敬敬,唯唯诺诺,这就足以说明一切。
第三,李亨平时深居宫中,很少与外人接触。王忠嗣平时身居边关,很少返京,即使回京,顶多向我汇报一下边关战事状况,并没有听说与太子有何往来。
魏林状诉王忠嗣“尊奉太子”,作为在一起长大的人,王忠嗣尊奉太子有什么不好?再说,王忠嗣几年前说过的话,魏林为何现在才告发他?这不是乘人之危,落井下石吗?魏林本人与王忠嗣有仇吗?为何出此损招?看来有必要对魏林的人品进行调查。会不会有人别有用心地指使魏林呢?这也说不定。玄宗越想越觉得不正常。
玄宗又开始为太子李亨担心。说实在的,玄宗对李亨一直是一种矛盾心态,一方面,他害怕太子急于得到皇位,对自己做出一些非礼行为;另一方面,他又觉得太子恭谨孝顺。这次王忠嗣之事涉及太子,玄宗虽然断定他二人不可能有什么阴谋,但审讯中什么情况都可能发生。万一王忠嗣在重刑之下,屈打成招,承认与太子有谋,那时将如何处理?
此时的玄宗心绪特别复杂,他想了很多很多。他想起了前任宰相如今已经作古的张九龄的忠告:“太子乃国之储君,是天下之根本,不可轻摇。”
他想起了“三庶”之事。那是十年前的事喽,当时他正宠爱武惠妃。李林甫多次提议让惠妃之子寿王李瑁为太子,结果他动心了。正在这时,驸马都尉杨泗上书告密,说太子李瑛和鄂王李瑶、光王李琚密谋结党,怨愤至尊。自己当时一气之下,把李瑛的太子之位取消了,并同时废李瑛、李瑶、李琚为庶人,继而将此三人赐死于长安城东驿。此事过后,朝野大有微词,说李瑛等三人死得冤枉。后来玄宗也觉得自己做得太过分了,他们毕竟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啊!现在一想起此事,玄宗还有一种内疚隐痛之感。
他想到自己的年龄。自己都已年过六旬了,这么大的年龄,难道再让太子下不了台,再换一次太子?自己的精力能经得起吗?万一由此而引起天下动荡,皇权不稳可怎么办呢?
……
玄宗想了许久,他把高力士传来:“请速到大理寺传朕谕旨:吾儿居深宫,安得与外人通谋?魏林诉王忠嗣沟通太子之事必妄无疑,可不做审理。只定王忠嗣沮挠军计罪即可。”
王忠嗣被罢职之后,玄宗任哥舒翰为陇右节度使。
哥舒翰本非汉族,其先祖本突骑施别酋长,其父道元为安西都护将军。哥舒翰对大唐忠心耿耿,十分拥戴玄宗。哥舒翰也是一位勇将,胆识过人,善战多谋。西北边境有个名为积石军的地方盛产小麦,每当麦熟时,吐蕃就驱兵马来抢掠,边民无可奈何。有一年,哥舒翰奉命围击吐蕃抢麦军人,结果大获全胜,抢麦的吐蕃军人全被消灭。从此之后,吐蕃军人再不敢抢掠边民的麦子。边民非常感激哥舒翰,曾编了一首顺口溜: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至今窥胡马,不敢过临洮。
哥舒翰效忠朝廷、英勇善战、屡立奇功的事迹传到京城,玄宗非常赞赏,因而他自然就得到玄宗的恩顾。
哥舒翰任陇右节度使之初,便被召至京师向玄宗汇报边关形势。
他来到京城后先见到王忠嗣。昔日威猛雄健的边帅现在竟成了阶下囚,被关在大牢里。哥舒翰心痛万分,伤感至极。他来时就带着边关将士的重托,一定要想法营救王忠嗣这位深受人尊敬的边帅出狱。此时的哥舒翰深感自身责任重大。
哥舒翰应召来到华清宫,向玄宗详细汇报边关形势和防备情况。玄宗边听边点头微笑,表示满意。
趁着玄宗高兴,哥舒翰提出了赦免王忠嗣的请求。
一听此话,玄宗便不高兴了。他冷冷地说:“王忠嗣作为边关将帅,沮挠军计,罪在不赦。”
哥舒翰再三恳求,玄宗都不答应,最后干脆进了内室。
哥舒翰是一个倜傥任侠、仗义重气之人,为了解救令他敬重和爱戴的主帅王忠嗣,哥舒翰豁出去了,他什么也不顾及了,把自己的名利安危早已置之度外了。他跪倒在地,一趋一叩拜,头在地上都磕出了血,随着玄宗爬进了内室。
他伏首在地,向玄宗陈述王忠嗣昔日的战绩和功劳,表达王忠嗣对朝廷的一片忠诚之心,力诉王忠嗣之所以不积极配合董延光作战的良苦用心仍在于使国家少受损失,是考虑国家的长远利益。哥舒翰请求玄宗允许以他自己的官爵赎王忠嗣之罪。
哥舒翰侠肝义胆,冒死进言。他言辞恳切,声泪俱下,就是铁石心肠也要为之动容。玄宗被深深地感动了。最后,在玄宗直接出面干预下,王忠嗣才被放出狱,贬为汉阳太守。
这样一来,李林甫企图整死王忠嗣的图谋也就没能实现。
但是王忠嗣命运不佳,在被贬为汉阳太守的第二年,即天宝七载,王忠嗣突然暴病而死,年仅四十五岁。一位叱咤风云的将帅之星,就这样陨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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