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遗爱仰面躺在床上,瞥了瞥屏风上用工整楷书写的古时家诫训言,感到厌恶极了。父亲每日让他背诵这些枯燥的东西,比起到外面东游西荡,舞枪弄棒要没劲多了。
“房大人,万岁有要事商议,要你马上入朝!”有人来报。
遗爱从床上爬了起来,高兴得手舞足蹈,父亲一走,他就能出去玩耍了。
房遗爱侧耳分辨,确认房玄龄已经出了府门,便匆忙换了衣装,从墙上拿下弓箭,迅速地出了房府。
魏王连日因不能搬往武德殿而闷闷不乐。这时,听家人报秦怀玉与遗爱邀他城外打猎,自然十分高兴。
三人骑马直奔城外。
十月的天空,云淡天高。极目远望,片片山坡叠青泻翠,抽穗的芒草在十月金风的吹拂下此起彼伏,片片薄云紧贴着仿佛冻僵的湛蓝的天空……树梢上的叶片簌簌低语,狗的吠声由远而近,若有若无,细微得如同从另一世界的入口处传来似的……
美丽的景色,清新的空气,开阔的视野,无拘无束的空间,他们如同离开笼子的鸟儿获得自由一般。房遗爱与秦怀玉又说又笑,可魏王却怎样也高兴不起来。
林中的飞禽走兽真是不少。一会功夫,怀玉便射到两只野兔,房遗爱也射得一只野鸡。魏王却是屡射不中。
善于察言观色的房遗爱便小心问道:“魏王平日射得很准。今日却屡屡不中,莫非身体不适?”
魏王摇了摇头,把魏征阻谏以及内心的积愤一五一十全盘说出。
房遗爱瞪着三角眼道:“原来是这样,魏王也不必过于气愤,免得伤了身体。前几日,我也听父亲跟母亲说过你,他们阻谏,无非是怕你的声誉高过太子。”
一句话点醒了魏王。的确,自己不是太子啊!别看兄长一副病态,可自己和他相比,真有天壤之别。同是皇上所生,就因自己是弟弟,除了处处要受承乾的刁难之外,现在还要受大臣的窝囊气!烦恼就如波涛一样,一浪紧跟一浪。魏王登时兴趣索然,策马回身要走。
房遗爱追上魏王:“魏王,你想想看,万岁为何单单要寻魏老儿?”
魏王勒马道:“因为他是刚直忠臣,父皇还要我敬重他。”
房遗爱笑道:“其实,道理很简单,如果事情能在魏老儿那里通过,满朝文武也就能通过了。如今魏老儿年岁已高,用不了几年一命归西,到那时魏王的事情就不会有多大的阻力了。”
魏王听罢,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真是庸人自扰,没你想得开。听你一讲,我感觉轻松了许多。”
“再吃喝一顿,你会什么都能忘记!”怀玉在一旁摇着手中的猎物。三人对望了一下,开怀大笑起来。
吃完野味,夜色已蒙蒙。三人匆匆上马,各奔自己的府宅而去。
魏王今日玩得十分尽兴。人没有了烦忧,谁都活得洒脱。
一到府门前,家人早已迎了上来:“万岁来了许久,不见魏王,把小的们狠训了一通。”
魏王听父皇驾到,顾不得换衣冠,径直奔向客房。
太宗看见匆匆而来的李泰,直埋怨道:“这么晚了,你上哪里了?”
“孩儿拜见父皇……孩儿同怀玉他们……打猎去了。”魏王喘息未定,便急急地说。
“好好好,坐下来说话。以后出去,要带侍卫。”太宗慈爱地说道。
“孩儿又让父皇操心了,”魏王擦着汗。“父皇有事找孩儿吗?”
太宗拉起了李泰的手:“泰儿,你随我来。”
“亮灯!”太监的声音。
灯次第亮了起来,小院的中央,有一辆装饰精美的小舆。小舆上镶嵌的珍珠在灯光的映照下熠熠生辉。
魏王不解其意,看看太宗,又看看小舆:“父皇,你……”
太宗把魏王拉近小舆:“坐上去试试。”
魏王在家人的搀扶下,上了小舆。
“合不合适?”太宗微笑着问。
“合适。父皇,这是给孩儿的吗?”
“以后,你可以乘这辆小车上朝了。”
“可是,进朝是不可以坐车的。如果孩儿那样做,魏丞相又要……”魏王故作愁思状。
“朕已决定了,魏丞相他们那里,朕自会应付。好了,时间不早,朕要回去了。”
“谢父皇的恩赐,孩儿听父皇的就是了。”魏王满心欢喜。
次日早朝,魏王的小舆成了文武大臣谈论的焦点。入朝本不准骑马坐车,这次却让魏王破了例。魏征由于上次阻谏,太宗让了步,这一次也不好再出来指责。议论归议论,魏征都不阻拦的事情,谁敢站出身来擅自劝谏呢?
每天的入朝,魏王的小舆不仅成了一道亮丽的风景,而且成了入朝时的前奏。小舆一走动,周身的铜铃铛便发出了清脆悦耳的撞击声。铃声响,魏王也就到了。
房玄龄的脚步放慢了,魏征似乎什么也没听到,依然向前走。
朝官纷纷让道,向魏王施礼请安。可就是有一人,不但不向他请安,反而悠闲地走在车前,车夫不得不放慢行车速度。
那人便是魏征!
魏王的胸部剧烈起伏,敢情他已气愤至极。
到了殿前,魏王跳下小舆向太极殿跑去。
太宗整衣戴冠准备上朝,迎面和魏王撞了个满怀。
“哇──”魏王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号啕大哭起来。
太宗十分惊奇:“泰儿莫哭,有何委屈,慢慢讲来。”
魏王止了啼哭,喉咙直打噎:“宫中大臣总轻视孩儿,特别是魏丞相。见了孩儿不行礼也罢,今天上朝时一直挡孩儿的路……”
太宗看孩儿委屈可怜的样子,好生心疼。心里暗暗道:“魏征啊魏征,你是越老越糊涂了。朕平日敬重你,你却得寸进尺,敢轻视朕的爱子。”
“父皇,除了魏丞相,还有几个大臣见了孩儿也不行礼。”
“泰儿,不必多说了,朕会为你讨个公道的。”太宗阴下了脸。
早朝后,太监宣三品以上官员到太极殿议事。
众臣来到太极殿,看见脸色难看的太宗,都暗自吃惊。
一阵可怕的沉默之后,太宗扫视着两旁就坐的大臣厉声道:“朕召你们来,只有一句话要问:以前的天子是天子,现在的就不是了吗?从前的天子的儿子是天子的儿子,现在的就不是了吗?你们官居要职,为何食禄不忠,傲视臣僚?现在,你们竟敢欺侮朕的爱子,眼里还有朕这个一国之君吗?亏得朕不会放纵诸皇子,倘若如此,他们也会那样对待你们!”
众大臣诚惶诚恐,一个个低着头,沉默不言。
魏征明白太宗的话是说给他听的。
魏征站起了身,沉着而又郑重地说:“恕老臣斗胆直言。臣以为群臣绝没有轻视魏王的意思。只是古书上说,大臣与王子同等地位。而今,三品以上官员列为公卿,都是万岁的臣子。即使对诸王稍有不是,老臣认为也不能这样斥责大家。过去,隋文帝对他儿子很放纵,致使他们多行不道,结果怎样呢?个个身败名裂,难道这些是值得效仿的吗?”
魏征话语据理以争,不卑不亢。太宗理屈词穷,张口结舌,一下说不出话来,憋得两颊通红。
魏征发觉自己言语过重,又补充道:“老臣刚才挡路之举,实是不雅,是老臣之过错,还望万岁与魏王恕罪。”
太宗有了台阶下,便道:“魏爱卿言之有理,朕不得不服。朕的话出于私爱,自以为有道理,听了魏爱卿的话,朕觉得是自己错了。”
一旁的大臣王圭见气氛有所缓和,也站起身来:“臣以为三品以上官员路遇诸王下马行礼,是不合礼仪的,这样势必会娇惯坏诸王。”
太宗环视诸臣,发现都在默许点头,只好说:“此建议提得好,往后三品以上官员就不必下马为诸王行礼了。朕向来喜欢敢于直言进谏的臣子。今日,要不是魏丞相直谏,朕可就又要犯错误了。王圭也忠直可佳,理应受赏。”可太宗心里在说:“好你个王圭,真会找机会,给朕出难题。”
紧张的气氛化解了。方才提心吊胆的大臣们见魏征反而受赏赐,一时间感慨不已。当然,对于太宗的开明和大度也增添了几许的钦佩。
可悲的是魏王,本想治治魏征,没想到没有得逞,反而还被父皇取消了三品以上官员路遇行礼的规定,偷鸡不成反蚀了把米。魏王回府后便生起病来。这下可急坏了太宗,又是天天探望,又是找御医治疗。
心病最好的治疗良药是语言的开导。
魏王府司马苏勖向魏王讨好献策道:“当初,高祖皇帝在秦王府中设立文学馆招揽贤士,万岁才有了今日这样高的和威望。魏王为什么老要沉湎于痛苦,作茧自缚!何不效仿万岁,提高自己的声望呢?”
聪明的魏王明白苏勖的话外之音,当下便让苏勖写了奏折。
太宗接到奏折,十分高兴,亲自写了“文学馆”的牌匾送给魏王府。
太宗对魏王明显的偏爱日渐明显,这可激恼了东宫的太子。
矛盾就这样渐渐滋长恶化。
太子跛足得不到照顾,李泰却因体胖有了乘小舆的殊遇。现在,魏王府又建起了文学馆,太子内心怎会平衡!
太子坐在椅子上,眯上了眼睛。贺兰楚石为他捶背。
“魏王府建文学馆,拉拢贤士,分明是要与东宫抗衡。父皇又一直偏袒他。千牛,你说我该怎么办?”太子欠了欠身,忧心忡忡地问道。
“朝中有魏征、房玄龄、褚遂良这些大臣,殿下大可放心,魏王是阴沟里的泥鳅,掀不起大浪的。”贺兰楚石冷笑道,“属下以为,眼下殿下应拉拢重臣,招募剑客,对听从殿下的,赏!逆而不受者……”
贺兰楚石拖了个长音,做了个斩杀的手势。
太子睁开眼,坐起身:“这些就有劳千牛费心了。”
门外慌慌张张跑来一人:“报太子,太上皇……危在旦夕!……要见太子殿下!”
太上皇即李渊,自退位后,心病加上自身的病,没多久便卧床不起。以前,太上皇对皇长孙百般疼爱,可当他卧床后,承乾去看他的次数屈指可数。
太子还在犹豫,贺兰楚石一旁轻声说:“殿下赶快前去,要赶在魏王前面。”
一提魏王,太子便有了劲,跳下椅子,也不正衣冠,高一脚低一脚地向门外冲去。等两个太监回过神,太子已跑出了一大截子。
垂拱殿内,人头攒动。
太子一进殿,便瞧见紧贴太宗站着的魏王李泰。太子像见仇敌,怒火油然而生。再看看两旁站立的大臣,太子心说:一定要把戏演好。
他甩开两个搀扶他的太监,踉跄地直冲李渊的卧榻,边跑边凄声哭喊:“皇祖爷啊,你的皇长孙看您来了!”
魏王冷不防被太子推到了一边,太子站在了他应站的位置上。太上皇已瘦弱得皮包骨头。听见太子的喊声,他吃力地张开耷拉的眼皮,干瘪的脸上露出了一丝不易觉察的笑容,嘴唇不住地翕动。
太子已是泪流满面,他俯下身哽咽着说:“皇祖爷……你想说什么……皇长孙听着呢……”
太上皇做了几次努力,却未能说出一个字,他能说什么呢?他什么都想说,他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带着哀痛,带着遗憾,太上皇乘鹤而去。
“皇祖爷啊!皇孙不孝!皇孙来迟一步!您想说什么啊?”太子哭声真挚,透人心肺。文武百官见太上皇驾崩,也都跪了下来,放声大哭。
被推到一边的魏王,明知承乾是故意撞他,也不便发作,只好跪在太子身后。见众人被太子哭声感染,自己也不甘示弱,痛哭流涕,声更哀恸。
垂拱殿上下哭声一片,惊动天地。
谁在哀伤,谁在逢场作戏!哭声一样,各人的心态又怎能一样!
太宗跪在父亲身旁,默默流泪。思绪像蜂窝被捅了一竿,乱糟糟的。他知道,是他为父亲带来了巨大的难以弥补的创伤。无意间,承乾与李泰的面孔出现在了他的脑海,这似乎是种危险的信号。太宗的眉头紧皱了起来,难道悲剧会在自己身上重演,他恐惧了,从未有过的恐惧!
李渊出殡后,太宗私下召见了太子。
太子在太宗面前总是沉默。
太宗正色道:“父皇这些年关心你甚少,蓬生麻中,不扶而直。身为太子,父皇希望你能学一身本领,将来肩负安国定邦的大任。可朕总听说你犯些小错误,故而生气,不想理你。‘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你皇祖爷仙逝,你母后身体也越发不好了,你常去后宫多照看照看你母后。朕心情不好,宫中一些公文你以后也多批理一些。”
太宗的话慈爱谦和,太子如同久旱的禾苗遇上了甘露,内心顿时感到一阵温暖。
但他没有言语,他已习惯了不多说话。他只点了点头。他的眼神告诉太宗,他会按太宗的话去做。
果真,太子每天去后宫悉心照料长孙皇后,还派纥干承基去五台山邀来民间神医孙思邈。
可太宗却还是高兴不起来,他还在为一个人而大伤脑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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