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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伯利安

第8章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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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军队开始部署行动,暗沉沉的星舰组成的巨型舰队在宇宙的时空统一体上撕扯出一个个孔洞,教会的宗教大法官被派到饱经伯劳蹂躏的火星,圣神商团的首席执行官独自飞行至深层空间的秘密约会地会见一个非人角色,正当这一切发生的同一时间,我正无助地躺在一张床上,忍受着背部和腹部的剧烈痛楚。

  疼痛是个有趣但令人不快的东西。在人的一生中,没有多少东西可以让我们的注意力如此集中。没有多少东西,听起来或是读起来比它更加让人厌烦。

  这疼痛非常有趣。它残酷无情,能控制人的意识,对此,我非常吃惊。我已经忍受了好几个小时的剧痛,但它仍毫无停歇之意,在这段时间里,我曾试图集中精神,看一下四周的环境,或是思索思索其他事情,和周围的人聊上几句,甚至只是在脑子里简单地数一下有几张桌子,但是那疼痛不断地流进我意识的每一个角落,就像是钢水浇灌进碎裂坩埚的每一条裂缝。

  当时,在我朦胧的意识中只剩下了几个简单的认识。我是在一颗星球上,按通信志所说,名叫维图-格雷-巴里亚那斯B,在从一口井里汲水的过程中,我被突如其来的剧痛袭倒;我在地上疼得打滚,有个全身裹着蓝袍的女人——脚上穿着凉鞋,露出的脚趾甲也涂成了蓝色——叫来其他一些穿着蓝袍的人,把我带到了这栋土砖房屋中,而后,我躺在这张软床上,继续和疼痛搏斗;屋子里有几个人——另一个穿着蓝袍、裹着围巾的女人,一个穿着蓝袍、缠着头巾的男人,至少有两个孩子,都穿着蓝衣服;这是些慷慨高尚的人,他们不仅忍受着我痛苦挣扎时口齿不清的呻吟和诉出的歉意,还不断地和我说话,拍抚我,在我额头上敷上湿巾,脱掉我的靴子、袜子和背心,用他们悦耳的方言语调在我耳边说着安心的话语,而我忍受着背部和腹部的剧痛,极力保持着尊严。

  我在那屋子里已经躺了好几个小时,窗外,蓝色的天空已经褪变成玫瑰红色的晚霞,这时,在井边发现我的那名女子说道:“公民,我们已经向本地的神父求助,他到庞巴西诺的圣神基地找医生去了。这几天,不知道什么原因,圣神的掠行艇和飞行器都没空,所以神父和医生……如果医生来的话……就必须乘船沿河走上五十划的路,不过,你可以放心,他们能在日出前到达。”

  我不知道一划有多长,也不知道走完五十划的路需要多长时间,我连这颗星球的夜晚有多长也不知道,但是想到这剧痛或许终于能画上句号,我的眼睛便盈满了泪水。然而,我轻声说道:“女士,求你,不要圣神医生。”

  女子摸摸我的额头,她的手指凉凉的。“必须叫医生。拉蒙水闸这儿已经没有医生了,如果得不到医疗救助,你恐怕会没命的。”

  我呻吟着,打着滚,别过了身。那疼痛在我体内穿袭,就像是狭小的毛细血管中被拉进了一根高压电线。我意识到,如果圣神医生来的话,他马上就会发现我来自外世界,然后会向圣神警察局或军队报案——如果“传教神父”还没那么做的话——如此一来,我铁定会被他们审问一番,然后遭到拘留。伊妮娅交给我的任务就这样早早地以失败告终。四年前,那个诗人老头,马丁·塞利纳斯,把我送上了这趟漫长的冒险之旅,他曾举起香槟酒杯为我敬酒——“敬英雄。”要是他知道这一祝酒词和现实有多么大的差距就好了。或许,他的确知道。

  那一晚过得非常缓慢,像是在经历漫长的冰河期。那两名女子隔一会儿就来看我一下,她们不在的时候,那两个孩子会从黑漆漆的走道中朝我偷窥,他们穿的蓝袍子可能是睡衣,但头上没有扎头巾,那个女孩留着一头金发,我初次遇到伊妮娅的时候,她的头发跟这女孩的差不多,当时她大约只有十二岁,而我已经二十八岁。那个男孩比女孩年纪小,我猜可能是她的弟弟,小家伙看上去尤为苍白,头发被剃光了,每次他朝屋子里偷看的时候,总会害羞地摆摆手指,朝我招一招。在一阵阵剧痛的间隙,我会虚弱地抬起手,也朝他招招手,但每当我睁开眼睛想要再次看看他的时候,他就不在那儿了。

  日出来而又去,医生却没有来。绝望在我内心如波涛般翻腾,我已经快要崩溃,要是这痛苦再持续一小时,我就撑不住了。出于本能,我觉得这些友善之人的家里没有止痛药,不然他们早就喂我吃了。整个晚上,我都在想我小舟里的那些行李有没有什么可以用得上的,但是储备箱中只有一些消毒剂和阿司匹林。我知道,后面那种药,对这种潮汐般凶猛的剧痛根本无济于事。

  我想,我只能再坚持十分钟了。早些时候,他们把我的通信志手环拿了下来,放在了床边的一块土砖搁板上,抬眼就能望见,但我从没想过要用它来看看这里的一晚有多长时间。现在,高压电线般的痛苦在我身体内扭动,我挣扎着把手探过去,重新把手环戴在了手腕上,接着对飞船的人工智能轻声说道:“生物监控器功能还启动着吗?”

  “是的。”手环回答。

  “我要死了吗?”

  “生命体征没有危险,”飞船仍旧用平常那四平八稳的声调说道,“但你似乎正处于休克状态。血压……”它继续喋喋不休地报着一些技术信息,我马上叫它住嘴。

  “你有没有查出来是什么原因造成的?”我气喘吁吁地问道,剧痛过后是一波波作呕的感觉。虽然我早已吐光了肚子里的东西,但呕吐的感觉还是让我弓起了身。

  “根据信息,跟阑尾炎很像。”通信志说道。

  “阑尾……”这是个毫无用处的古老玩意儿,早就通过基因修改从人身上剔除了。“我有阑尾吗?”我对手环轻声说道。时近日出,静悄悄的屋子里突然传来袍子的瑟瑟声,还有几个女人的声音。

  “没有,”通信志回答,“除非你发生了基因突变,但这非常罕见,可能性只有……”

  “住嘴!”我嘘道,那两名穿着蓝袍的女子匆匆走了进来,还领着另外一个女人,她长得又高又瘦,显然出生于外世界,身上穿着一件黑色的连身衣,左肩是一块十字和蛇杖标的图案,代表圣神舰队医务军。

  “我是莫莉娜医生,”那女人一面说,一面打开一只黑色的小提箱,“基地的掠行艇都在参与军事演习,所以那个年轻人来找我的时候,我不得不和他一起乘菲茨船来这儿。”她在我赤裸的胸脯上贴上一张黏性诊断贴,又在我肚子上贴了一张。“别自作多情地以为我大老远跑过来是为了看你……有艘基地掠行艇在南面八十公里外的吉罗唐巴附近坠毁,我不得不过去照料受伤的圣神船员,他们现在正在等医疗直升机,所以我抽空来看你一下。那帮人其实没什么严重的,只不过受了些擦伤,有个家伙断了条腿。但是基地不愿为了这点小事把正在演习的掠行艇派过来。”她一面说,一面从提箱中拿出一个巴掌大的装置,摆弄了一下,让它接受诊断贴的信号,“如果你是几星期前在航空港弃船潜逃的那几个商团太空员中的一员,”她继续道,“别指望从我这儿抢钱或麻醉药,跟我一起来的还有两名保安,他们就在外头等着呢。”她戴上耳机。“好了,年轻人,你哪里不舒服?”

  我摇摇头,那汹涌的剧痛撕扯着我的后背,让我咬牙切齿。当能说出口的时候,我说道:“不知道,医生……我的背……我感到恶心……”

  她没睬我,继续看着那个掌上装置。突然,她朝我凑过来,按了按我的左腹。“这里疼吗?”

  我几乎放声大叫。“疼。”疼痛稍微平息后,我回答道。

  她点点头,转身对着那位救我的蓝袍女子。“跟接我的神父说一声,叫他把那个大包拿进来。这个男人重度脱水,必须进行静脉输液,之后还要注射一管超级吗啡。”

  就在此时,我意识到一件事,这件事,自我小时候看着母亲死于癌症之日起就已经为我所知,那就是,能超越意识形态和远大抱负,超越思想和情感的,只有痛苦。如果能从痛苦中解脱,我愿意为这个刻薄多话的圣神舰队医生做任何事。

  “到底怎么回事?”我问道,她正在配置瓶子和管子。“这么疼……是什么东西造成的?”她手里拿着一根老式注射器,正在往里面填充一小瓶超级吗啡。如果她告诉我,我得了什么致命的疾病,今晚就会死,只要她快点给我注射这止痛剂,我就什么也不在乎了。

  “肾结石。”莫莉娜医生说。

  我脸上肯定挂满了疑惑的神情,而她继续说道:“你肾脏里有颗小石子……虽说是小石子,但也很大,排不出来……很可能是钙化形成的。这几天你小便困难吗?”

  我回想起旅程刚开始那几天,小便时偶尔会疼,还尿不大出,但那几天我没怎么喝水,所以我把这一切归咎于此。“是的,可……”

  “肾结石,”她一面说,一面在我左手腕上涂上药水,“会有点刺痛。”她将针管插进静脉,绑缚好。

  由于背部杂乱无章的剧痛,我几乎没感觉到针头刺了进来。医生摆弄了一下静脉管,又将注射器连接到管子的一根分支上。“药物大概一分钟就会起效,”她说,“应该会消除你的不适。”

  不适。我闭上双眼,不让她们看见我因欣喜而流下的泪水。在井边发现我的那位女子正抓着我的手。

  一分钟后,疼痛的确开始减弱。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比消除疼痛更让人欢喜了,就好像震耳欲聋的嘈杂声音终于被切断,我的思维又清晰了。随着那股剧痛慢慢减弱,直至回到刀伤或者断骨的程度,我再一次变回到了我自己。这种程度的疼痛是我可以忍受的,也能让我保持尊严和判断力。超级吗啡起作用的时候,蓝衣女子正捧着我的手腕。

  “谢谢你。”我捏了捏蓝衣女子的手,从干裂的嘴唇中吐出这几个字。“莫莉娜医生,也谢谢你。”我对圣神医师说。

  莫莉娜医生凑过来低头看着我,轻轻拍了拍我的脸。“你会睡上一小会儿,但我先要问你几个问题,在我没问完前,别睡着。”

  我迷迷糊糊地点点头。

  “你叫什么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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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劳尔·安迪密恩。”我发现自己撒不了谎,她肯定在注射液中放了吐真剂或是别的什么药物。

  “劳尔·安迪密恩,你从哪里来?”她正拿着那个巴掌大的诊断装置,感觉像是一个录音器。

  “海伯利安,天鹰大陆,我的部落是……”

  “这儿是维图-格雷-巴里亚那斯B星的蔡德·拉蒙水闸,你是怎么来的?你是不是上个月从商团运输舰弃船潜逃的太空员?”

  “独木舟。”我感觉所有东西都慢慢变得遥不可及,只有自己的声音在耳边回荡,一阵极暖的暖意充满了我的内心,和我体内肆意驰骋的欢愉感混成一团。“我划着独木舟,一路沿河而下,”我叽里咕噜地说着,“我是通过远距传送门来的,不,我不是那些太空员……”

  “远距传送门?”我听见医生重复着这个词,声音听上去略带困惑,“劳尔·安迪密恩,你说你通过远距传送门来的,什么意思?是不是跟我们大家一样,从它下面划着水穿过去?在你沿河而下的旅程中,从它下面穿过?”

  “不,”我回答,“我是从外世界来的,通过传送门。”

  医生望了望蓝衣女子,接着转过头看着我。“你是从外世界通过远距传送门来的?你是说……它能运转?把你传送到了这儿?”

  “对。”

  “你从哪儿来?”医生问,她的左手按着我的手腕,检查着我的脉搏。

  “旧地,”我回答,“我是从地球来的。”

  有那么一小会儿,我感觉自己飘浮了起来,充满喜悦地脱离了痛苦,而医生已经走到了外面的走廊里,正和女士们谈着话。我听到了其中的一些片段。

  “……显然神志有点错乱,”这是医生的声音,“不可能是从……旧地……来的,很可能是那几个太空员,嗑了药,头脑里全是幻觉……”

  “我们很乐意让他留在这儿……”这回说话的是那个蓝衣女子,“我们会照顾他,等……”

  “我们会把一名士兵留在这儿,还有那个神父……”传来医生的声音,“医疗掠行艇到吉罗唐巴接完伤兵,我们会再过来这儿,把他带到基地……可能是明天,或是后天……别让他逃走……军警很可能会……”

  逃离了痛苦,我浮在了越涨越高的欢愉浪尖上,不再和浪花搏斗,任自己被水流推着往前,吗啡正张开它的臂膀,欢迎我的到来。

  我做了个梦,梦到了一个月前我和伊妮娅的一次对话。那是个凉爽的盛夏之夜,我俩正坐在沙漠小屋的前厅里,喝着茶,看着天上的星辰次第出现。我们正在聊圣神的话题,但是每当我说圣神“不是”什么的时候,伊妮娅就会和我唱反调,把“不是”改成“是”作为回应。最后我终于生气了。

  “瞧,”我说,“听你的意思,好像圣神从没想要抓你,也没想要杀你。就好像圣神舰船从没追得我们穿越半条旋臂,没有在复兴之矢把我们击落。要不是那儿的远距传输器……”

  “圣神没有追我们,也没有击落我们,或是想要杀死我们,”女孩轻声说,“只是圣神中的某些势力。那些人只是在遵从来自梵蒂冈或是其他什么地方的命令。”

  “好吧,”我说道,仍旧火气十足,“只不过是圣神中的某些势力想把我们击落,把我们杀死……”我顿了顿,“不过你说‘梵蒂冈或是其他什么地方’,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觉得还有其他人在下命令吗?我是说,除了梵蒂冈之外。”

  伊妮娅耸耸肩。这是个优雅的动作,但却让我非常恼火。作为一个十几岁的小孩,她有一些不太惹人喜爱的特点,而这是最不惹人爱的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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