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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伯利安

第1章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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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年来,身为圣神舰队的神父舰长,身为火炬舰船(如“巴尔萨泽”号)的指挥官,费德里克·德索亚穿的都是军队的制服,唯有这副十字架和衣领,才显露出他的神父身份。他穿过普氏战斗装甲、太空服、佩戴过战术通信植入物、数据平面护目镜、神圣手套——全部是火炬舰船舰长的随身用具——但和这简单的教区教士的法衣相比,那些制服没有一样打动过他。自从四年前被剥夺舰长的衔位,开除出舰队后,他又重新操起了这份旧业。

  德索亚戴上礼拜用披肩,让它像一件长袍般从肩上披下来,一直垂到脚踝那儿。披肩是块白色亚麻布,要不是永不停歇的沙尘暴,可以说是洁净无瑕,接下来穿上的白长袍同样如此。他一面将饰带围在腰上,一面念着祷词。接着,他从祭服柜中拿出白色祭衣,用双手虔诚地捧了片刻,然后套上脖子,将两条丝带在胸前交叉。在他身后,帕布洛正在一个小房间中忙碌,脱掉肮脏的户外靴,穿上廉价的纤维塑料跑鞋——这是他妈妈叫他放在这儿的,专门在弥撒的时候穿的。

  德索亚神父又穿上短祭袍,从正面看,这件服装显露出一个T字,它洁白无比,带着一点紫色的花式。德索亚已经为今天早上做好打算,他将为那个坐在前排的尚未确证的寡妇凶犯,以及坐在后排的带有辐射疤的无名者念上一段祈福弥撒,静静地执行忏悔礼。

  帕布洛匆匆忙忙赶到他跟前,小男孩笑呵呵地喘着粗气。德索亚神父伸出手,摸摸孩子的脑袋,想要抚平孩子高高翘起的一撮头发,同时让这小家伙平下心来。德索亚拿起圣杯,抽回摸着孩子脑袋的右手,捧着蒙着纱巾的杯子,轻声说:“开始吧。”随着正式时刻到来,那股庄严感席卷过孩子的身子,他的笑容也消失了。孩子在前面领路,两人走出圣器室的门,朝祭坛走去。

  德索亚马上发现,教堂内有五个人,而不是四个。平常那几个都在——全都在平时的位子上或跪或站,但另外还有一个人,一个高个子,静静站在门廊和正殿交会处的黑影中。

  在念弥撒新经的时候,德索亚神父的意识一直被这个陌生人的出现牵扯着,他尽力摒除一切杂念,把心思放在神圣的圣餐礼上,那是他的职责。

  “上帝与你同在[1]。”德索亚神父念祷着,他相信,三千多年来,主的确一直与他们同在……与所有人同在。

  [1]德索亚念的经文都是拉丁文。

  “也与你的心灵同在。”德索亚继续念着,帕布洛在一旁和唱,神父微微扭过头,想看看光线有没有照亮正殿前躲在黑影中的高挑瘦削人影。没有。

  在念圣经正典的时候,德索亚神父已经忘了这个神秘人,他僵硬的手指捏着圣饼,高举着,所有的注意力集中到了赐物之上。“因为这就是我的身体。”耶稣会教士一字一句念着,感受着那些字的分量,第一万次的请求,用救世主的血和慈悲,将自己在担任舰长时犯下的残暴罪孽洗清。

  在领取圣餐的环节,同往常一样,只有佩瑞尔兄弟走上前来,德索亚念了段经文,将圣饼赐予两个年轻人。他抑制住内心的冲动,没有抬眼朝教堂阴影中那个人身上望去。

  弥撒几乎是在一片漆黑中结束。最后的祷念词和应唱,也全被号叫的狂风淹没。小教堂没有电,从来就没有过,墙上点着十支蜡烛,烛火摇曳,根本没法刺破黑暗。德索亚神父做完最后的赐福,接着拿着圣杯回到黑漆漆的圣器室,将它放回小祭坛上。帕布洛扭动身子,急匆匆地脱掉白法衣,穿上防风连帽衣。

  “神父,明天见!”

  “好的,谢谢你,帕布洛。别忘了……”话音没完,小男孩便跑出了门,奔向香料作坊,他和他爸爸、叔叔在那儿工作。破败的挡风雨条门周围,红色的沙尘暴漫卷着。

  在平时,德索亚神父此时应该正在脱法衣,放回祭服柜。稍晚一会儿,他会把它们拿到教区的家中洗干净。但今天早上,他依旧穿着短祭袍、祭衣、白长袍、饰带、披肩。出于某种理由,他觉得还不能脱掉他们,就好似在煤袋战役的登陆行动期间,他不能脱掉普氏战斗装甲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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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个高挑的人影站在圣器室的门口,但仍旧躲在黑暗中。德索亚神父等待着,注视着,同时抑制住内心的冲动,没有在胸口划十字,也没有把剩下的圣餐饼高高举起,就仿佛它们能保护自己不受吸血鬼或者魔鬼的伤害。外头,风暴的咆哮声变成了妖精的厉叫。

  那人向前走了一步,踏进圣器室烛灯投出的红光中。德索亚认出了她——吴玛姬舰长,圣神舰队指挥官马卢辛元帅的私人助手兼联络官。但德索亚马上在心里做了纠正——今天早上的第二次:她现在是吴玛姬元帅,红光下,他看见了女子衣领上的星章。

  “德索亚神父舰长?”元帅问道。

  耶稣会士缓缓地摇了摇头。在这个一天二十三小时的星球上,现在刚到七点半,但德索亚已经感到了疲倦。“我已经不再是舰长,只是神父,不过,我是德索亚。”他回答。

  “德索亚神父舰长,”吴元帅重复道,这次的语气不再是询问,“军令已下,特此将你召回现役。给你十分钟的时间收拾行李,之后跟我走。军令传达完毕。”

  费德里克·德索亚叹了口气,闭上双眼。他很想大喊。主啊,求你了,别把这杯传给我。他睁开眼,圣杯依旧在祭坛上,吴玛姬元帅仍旧等待着。

  “遵命。”他回答道,声音轻缓,审慎,接着开始脱下神圣的法衣。

  尤利乌斯十四世教皇驾崩并下葬后,第三天,从他的重生龛中发出一阵异动。细长的脐带线和机械探针悄悄退走,消失了。死气沉沉的圣体躺在石板上,但胸脯偶尔会起伏一番,抽搐几下,不多久,突然发出呻吟,又过了好几分钟,那具躯体竟用胳膊肘支起了身,最后完全坐了起来,一件纹满华丽刺绣的丝衣滑到了赤裸男人的腰部。

  几分钟内,这个男人就这么坐在大理石板的边缘,颤抖的双手捧着脑袋。接着,他抬头一望,发现重生教堂的一面密墙悄无声息地滑开,一名穿着红色正装的枢机穿过幽暗的空间,丝布和念珠发出轻微的声响。在他身旁,还有一个高挑英俊的男子,一头灰发,灰色的双眸,这个男人穿着一件灰色法兰绒连体制服,虽简易,但很端庄。枢机和灰衣男子身后三步远处,跟着两名瑞士卫兵,他们身着源自中世纪的橙黑制服,但身上没带武器。

  坐在石板上的赤裸男子眨眨眼,教堂中光线很暗,但他的眼睛似乎连这个也无法适应。不过,最后,他终于定睛凝视眼前的人物。“卢杜萨美。”刚刚重生的男子说道。

  “杜雷神父。”卢杜萨美枢机应道。他手里拿着一只特大的银杯。

  赤身男子咂咂嘴,动动舌,似乎一醒来就觉得嘴里含有什么剧毒的东西。他身材瘦削,一副苦行僧的面容,悲愁的双眼,新生的身体上有一条旧伤痕。在他的胸膛上,有两个十字形,它们微微鼓起,正闪着红色的光芒。“现在是何年?”他最后问道。

  “公元三一三一年。”枢机回答,他仍旧站在这名赤裸的男子身旁。

  杜雷神父闭上双眼。“自我上一次重生,过了五十七年。自远距传输器的陨落,过了两百七十九年。”他睁开眼,望着枢机,“自你下毒谋害我,杀死教皇忒亚一世起,已经过了两百七十年。”

  卢杜萨美枢机哄然大笑:“算术做得不错,看来你从重生的混乱中恢复得很快嘛。”

  杜雷神父的目光从卢杜萨美移向穿着灰色服装的高个男人。“阿尔贝都。你来这儿,是想做个见证人?还是,你想要给你驯服的犹大壮壮胆?”

  高大的男人没有吭声。卢杜萨美枢机本已细薄的嘴唇现在抿得更紧了,几乎消失在了红润的下颌垂肉中。“伪教皇,在你滚回地狱前,还有什么话要说?”

  “对你,我无话可说。”杜雷神父喃喃道,他闭上双眼,默默祷念。

  两名瑞士卫兵抓住杜雷神父的细瘦胳膊,耶稣会士没有反抗,其中一名士兵把住重生男子的额头,把他的脑袋往后拉,亮出细瘦的弯脖子,那情景真像是一只鸭子引颈待宰。

  卢杜萨美优雅地踏近了半步,从丝袖中抽出一把牛角柄小刀,咔嗒一声亮出刀刃。杜雷神父被两名士兵紧紧按住,毫无反抗之力,脑袋被往后按,露出的喉结倒似乎更加显眼了。卢杜萨美伸出手臂,姿势优美地向上一挥,像是投掷出了什么东西。杜雷的颈动脉霎时被割断,鲜血喷溅而出。

  卢杜萨美朝后退去,不让鲜血沾染自己的衣袍。他将小刀藏回衣袖,举起宽口杯,接住勃勃喷涌的鲜血。当杯子几乎盛满时,鲜血也不再喷溅,他朝瑞士卫兵点点头,两名士兵随即松手放开了杜雷的脑袋。

  刚重生的男子现在又成了一具死尸,脑袋下垂,双目紧闭,嘴巴微张,破开的喉部像是画笔画出的鲜艳红唇,咧出一副可怕的笑容。两名瑞士卫兵将尸体搬到石板上,掀去丝衣。已故男子赤身躺着,看上去极为惨白,羸弱不堪——裂开的喉咙,带有疤痕的胸脯,又白又长的手指,苍白的肚子,软趴趴的阳物,骨瘦如柴的双腿。即使是在一个拥有重生奇迹的年代,死亡也从不给人留下一点尊严,就连那些始终克己自制的人,也无法幸免。

  士兵把漂亮的尸布拿开后,卢杜萨美枢机举起沉重的圣杯,将满满一杯鲜血倒上已故男子的双眼,倒进他张开的嘴巴,倒进外翻的伤口中,接着往下倒上尸体的胸膛、肚子、私处,那一大片鲜艳的红色,同枢机袍子的颜色相比,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你不是由肉体组成,而是心灵。”卢杜萨美念道。

  高挑男子扬扬眉毛。“巴赫,是不是?”

  “对。”枢机回答。他把空空如也的圣杯放到尸体身边,接着朝瑞士卫兵点点头,那两人便用一块双层的尸布盖住了死尸。鲜血立即将美丽的织物浸染了。“《耶稣,我之喜悦》。”卢杜萨美补充道。

  “跟我猜的一样。”高个男人说道,他朝枢机望了一眼,目光中满是质疑。

  “好,”卢杜萨美回答,“动手吧。”

  灰衣男子沿着尸架绕了个圈,走到瑞士士兵身后,那两人即将处理完浸满鲜血的尸布。当他俩直起身,从大理石板那儿走回来的时候,灰衣男子举起两只大手,分别摆在两人的脖颈上。士兵的眼睛和嘴巴大张开来,但已经来不及喊出声,霎时,那睁大的双眼和张开的大嘴中,冒出白热的光芒,他俩的皮肤变得透明,可以清楚地看见身体内涌起的橙色火焰,接着,两人消失了——挥发了,溃散成了比灰还要细小的粒子。

  灰衣男子双手对搓了一番,拍掉一层薄薄的灰烬。

  “可惜啊,阿尔贝都顾问。”卢杜萨美枢机喃喃道,声音仍旧是浑厚的男中音。

  在朦胧的光线下,灰衣男子望着半空中尘埃留下的细微痕迹,接着回头看了看枢机。他的眉毛又一次扬了扬,饱含质疑。

  “不,不,不。”卢杜萨美解释道,“我是说尸布。那些污痕永远也褪不掉,每次重生后,我们都要织一块新的。”他转过身,开始朝密门走去,袍子瑟瑟作响。“来吧,阿尔贝都,我们得谈点事,中午之前,我还有一场感恩弥撒要主持。”

  两人走后,密门随即关上,这间重生小室又变得静悄悄、空荡荡了。昏暗的光线中,只有一具裹着尸布的尸体以及几丝灰雾,那薄雾正在一点点四处移动,并且慢慢褪去,使人联想到不久前过世之人的灵魂,正慢慢离开这个尘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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