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沙漠星球上漂流,G2恒星那刺眼的光芒晃得人睁不开眼。我们用幻灵的肠胃制成的袋子储存水和空气,以便随时饮用。我们在那颗星球上的最后几天的回忆,犹如幻梦一般,正迅速褪去。
库奇阿特和他的猎队到了离上方的地表还有五十多米处停了下来,我们注意到,冰廊里的空气已明显稀薄了许多。在参差不齐的冰廊内,大家开始为远征做准备。奇查图克人全都脱了个精光,我们大吃一惊,忙不迭地别开脸去,虽然有些尴尬,但还是注意到,他们的身体是多么强壮和结实——男女都一样。就好像是一倍重力下的健美运动员被砸扁,并压缩成一个更加强壮的人。奇阿库和其他人从幻灵皮袋里拿出所需物品,而库奇阿特和女战士查特沙过来,指导我们为地表之行换装。
我们在库奇阿特和查特沙的帮助下,照着奇查图克人的动作穿衣服。几秒钟内,我们也都脱得精光。脚下垫着先前穿的幻灵长袍,以免脚被冻住,但全身还是冻得火辣辣的。然后,我们套上一层薄膜(我们后来得知,那是幻灵的内皮),它被裁剪出手臂、双腿和头的形状,但显然是为我们这样细瘦一些的手臂、腿、头量身定做的。事实上,那身薄膜比紧身衣还紧:半透明的幻灵皮紧紧绷在我身上,样子看起来一定就像是一串炮弹填进了肠衣之中。贝提克看起来也好不了多少。过了一会儿,我意识到,奇查图克人应该是把这用作抗压服——兴许它的能耐还能抵得上霸主军部曾在太空中使用的精妙复杂的拟肤束装。薄膜透汗恒温,同时还能很好地保护肺部,使之不会在真空中爆炸,保证皮肤不会被擦伤,血液不致沸腾。头部薄膜从前额拉下,直到下巴,就像蒙头斗篷一般,仅留着眼睛、鼻子和嘴巴在外面。
库奇阿特和查特沙从背包里拿出薄膜面具,其他的奇查图克人皆已戴上。这些显然都是人造物品——面具是用和抗压服一样的内皮制成的,只是在好几处加了幻灵皮制成的内垫。幻灵眼睛的外晶状体被制成目镜,和外袍上的目镜一样,拥有一定的红外夜视功能。面具的口部缝着一长条卷起的幻灵肠子,肠子尾部被库奇阿特仔细地缝好,连进一个水袋。
看到奇查图克人开始依赖面具呼吸,我意识到,那不只是水袋:那些被火盆里的燃料球融化的冰,不仅会产生水,还有空气。不知他们用了什么办法,将这混杂的空气过滤成充分可供呼吸的空气,我试图戴着面具呼吸——空气里的某些成分刺得我眼泪直流,肯定含有甲烷,也许甚至还有氨气,但至少可供呼吸。我猜测,袋里的空气估计只能维持两小时左右。
穿好抗压服后,我们又穿上了外层幻灵长袍。库奇阿特为我们把长袍的头部拉下(先前从未拉得这么低),又扣紧牙齿,这样我们就只能透过目镜向外看,像是在抗压服上戴了个粗制滥造的头盔。然后,我们又穿上一双幻灵皮靴,它能包覆住小腿,几乎快到膝盖。之后奇阿库拿起骨针,用力缝紧外层长袍。水袋和气袋都用带子悬在靠近长袍上的一个开口,水要是快没了,可以很快把它拆下,重新把袋子灌满。奇奇提库,负责搬运燃料球火盆的那个,总是在一刻不停地忙着把大气融化成水和空气,哪怕是在上路之后,也一直不停歇。他将替换用的皮袋按精确的顺序递来,先是库奇阿特,最后是我。我现在起码明白了猎队的次序,也明白了在地表遇到危险时,为什么猎队会立即排列成一个圈,保护搬火人奇奇提库,把他围在中间。这并不只是因为他携带的重要物品具有宗教意义和象征意义,也是缘于他持续的警觉和劳作,让我们得以存活。
就在我们走出洞穴,即将踏上穿越地表冰面和旋风的旅途时,我们在这身行头又加上了最后一件。奇阿库带着几个人,从入口附近的一个暗窖里取出许多长长的黑色冰刀,那玩意底部锋利如剃刀,顶部却平坦而宽阔,与脚上的短靴十分契合。这一次,我们又用幻灵皮绳将这些冰刀绑在靴子上。它们是冰鞋与越野雪橇的巧妙结合,我在冰川上那满是划痕的冰面上笨手笨脚地滑了十米后,终于意识到,脚下踩着的,是幻灵的利爪。
我很怕在一点七倍重力下摔倒,因为每次摔倒,都等于背上又多了十分之七个劳尔·安迪密恩。但我们很快就掌握了驾驶这东西的技巧,另外我们也绑了足够的缓冲垫,不会摔疼。后来,要是遇到太粗糙的地表,我就拿出从木筏上切下来的一根短原木,用作超大号滑雪杖,拄着它前进,犹如撑着一只一人的木筏。
如今我得承认,我很希望那次出行时大家能合张影,留下一张全息图像或者照片。我们外面罩着幻灵皮,里面衬着内皮抗压服,带着幻灵胃做的气袋、大肠做的气管,拿着骨矛、等离子步枪、背包,脚蹬利爪雪橇,一定看起来像旧地旧石器时代的宇航员。
这些东西非常好使。我们迅速地穿过了雪和冰晶组成的雪脊,比在冰廊里行进的速度快得多。地表旅途中有段很短的时间,吹了一阵子南风,于是,我们可以张开穿着幻灵长袍的手臂,在风的推动下横越平坦的冰域,就像一艘艘出航的帆船。
天龙星七号那冻结大气的表面,有着严酷而令人难忘的美。天空一片空白,太阳升起的时候,也和在月球表面上一般漆黑,但就在日落之后,马上会有数以千计的璀璨星辰纷然呈现。我们的长袍和内层抗压服,能让我们在白天的时候经受住如太空中的高温和低温,但到了晚上,显然连奇查图克人也无法抵御那种寒冷。幸运的是,我们穿越地表的速度足够快,途中只会经历一次六小时的黑暗,那时需要找地方躲避,而奇查图克人也精确地计算过出发时间,所以在夜幕降临前的一整天的阳光照射,我们一分也没浪费。
地表上,没有山或者什么其他东西大过冰脊或冻溪,除了我们刚到冰面上的头几个小时里,看到初升的太阳照射在遥远南面的一块冰冻物上。我突然意识到,那就是格劳科斯神父所在的摩天楼,它掩埋在好几公里外的冰层里,唯有顶端突立出来。除了那之外,地表平淡无奇,毫无特征,好一阵子,我想不通奇查图克人究竟依靠什么来确定方向。但很快,我就发现库奇阿特看了看太阳,然后又看看自己的影子。那短暂的一天里,我们继续向北滑去。
奇查图克人滑冰/滑雪的时候,以紧密的防御队形前进,搬火人和巫医两人在中间,负责照管火和空气/水袋,两翼是举着长矛的战士,库奇阿特领头,奇阿库(现在我们意识到,他显然是二把手)断后,时刻保持警惕,几乎像是在往后滑。每个奇查图克人的袍子上都拴着一根长长的幻灵皮绳(在我们三人穿衣服的时候,也给我们拴了一些),一次突发事件后,我终于弄清了那根绳子的用途。当时,库奇阿特突然停下来,继而往东滑去,避开了几条以我的肉眼根本无法察觉的裂缝。我朝其中一条裂缝中看去,那豁口似乎深不见底,全然是黑暗。我试图想象,如果掉下去的话,会是什么样的感觉。当天下午晚些时候,前面的地表突然溅起一团冰晶,一个人就那样寂静无声地消失了。但就在奇阿库和库奇阿特准备救援绳索的时候,他又重新出现了。那名战士自己阻止了下落,他脱下黑色的利爪冰鞋,利用它们作攀登工具,将它们凿入裂缝光滑的内壁,像熟练的攀岩运动员一样爬上陡峭的冰壁。我一点点明白,不能低估这些奇查图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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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天,我们没有看见一只幻灵。随着太阳西沉,我们发现(当时已经疲乏不堪),库奇阿特和其他人已经停止了向北的滑行,正在围成圈,窥视着脚下的冰,似乎在寻找什么。稀薄的风挟卷着冰晶,砸向我们。我想,如果我们穿的是太空服,站在这儿的地表,面罩肯定会被风雪刮擦而导致毁损,但幻灵长袍和目镜却丝毫没受损害。
最后,远远滑到我们西边的艾查库特挥挥手臂(戴着面罩,而且在近真空之下,无法进行语言交流),于是我们全都朝那滑去,最终停在一个地方,那里看起来和其他地方毫无两样,表面一样是被压力挤得波纹横生。库奇阿特挥挥手示意我们退后,从背上解下我们送的斧头,开始凿冰。表层砍开后,我们发现这并不是一条裂缝或者冻溪,而是一个通往冰窟的狭窄入口。四名勇士拔出长矛,奇奇提库提着燃屑灯站到他们旁边,然后,在库奇阿特的带领下,一伙人爬进洞里,而我们其他人列成保护圈,在外边等待。
过了一会儿,库奇阿特披着长袍的脑袋冒了出来,挥手示意我们进去。手里依然握着斧头,我可以想象,在他的幻灵牙齿护栅和薄膜面罩底下,他笑得有多么开怀。斧头是一份重要的礼物。
我们在幻灵巢穴里过了夜。我帮奇阿库用冰雪填筑了入口,又用松散的冰晶和较大的冰块在入口多堵了一米左右,然后进到里面,看着奇奇提库将大块的冰雪加热,直到冰穴内充满足够的空气。我们聚在一起睡觉,二十三个除不尽的人和三个除不尽的旅行者,依然穿着长袍和抗压薄膜,但面罩已经取下。我们呼吸着各自汗液的芳香,挤作一团。温暖让我们存活下来,度过了可怕的夜晚。外面,气旋风暴和重力风暴卷着冰晶,以近乎音速(如果在那近真空中有声音的话)砸向一切。
关于和奇查图克人共度的最后一夜,我还记得另一个细节。幻灵的巢穴里,排列着……排列着无数的人类头骨和骨头,每一个都镶嵌在环形的冰墙内,看上去像是艺术家精心排列的作品。
在第二天的行程中,我们依然没有看到幻灵——不论是幼仔还是能挖冰的成年兽。日出前不久,我们脱下并藏好了冰刀,然后进入位于第二座远距传输器上方的冰道。在深入地下、大气密度合适时,我们取下了面罩和抗压服,略不情愿地把它们交还给查特沙,感觉就像是把队员的标识交还给了除不尽的人。
库奇阿特简单说了两句。他说得很快,我听不懂,但伊妮娅替我们做了翻译——“我们很幸运……穿过地表没有和幻灵狭路相逢,这很不寻常……但是,他说,第一天的幸运似乎总会导致第二天的不幸。”
“告诉他,我希望他想错了。”我说。
最后,我们终于见到了敞露的河流,上面是漂浮的薄雾和冰顶,那景象几乎令人震惊。虽然大伙儿都已精疲力竭,但我们还是立马开工。手上套着幻灵皮手套,要把砍断的木头捆在一起颇费周章,但奇查图克人动作很快,帮了我们大忙,不到两个小时,我们就有了一艘新木筏,虽然比先前的短多了,还有些难看——没有了前桅、帐篷、炉石。但舵还在原处,尽管撑杆也变短了,拴在一起看起来很别扭,不过我们想,它们在这段较浅的特提斯河上应该还能用。
告别比我想象得还要伤感。大家互相拥抱了至少两次。伊妮娅长长的睫毛上结了冰珠,我也不得不承认,我的喉咙被强烈的感情扯紧了。
然后,我们将木筏推进河中,顺流而下。站着不动的航行使我感觉怪怪的,身体和精神上都觉得似乎还踏着利爪冰刀,又推又滑的。接着,远距传送门和冰墙来到了我们面前,我们低下头,躲过低悬的冰脊,突然间就到了……另一个地方。
我们撑着篙进入了一片朝霞之中。这里的河面很宽,波澜不兴,水流缓慢而平稳。河岸都是红色岩石,生有条纹,就像宽阔的台阶一步步从河水中升起;沙漠也遍布红色岩石,还长有一些低矮的黄色灌木;遥远的一层层的丘陵和拱门,也都是光滑的红色石头。满目火红都被从我们左方升起的巨大红日引燃,温度比起冰窟,将近高出一百摄氏度。我们为双眼挡住阳光,将幻灵长袍脱下叠好,放在小木筏的尾部附近,它们看起来活像一块块又白又厚的地毯。清晨的日光下,圆木上一层层的冰反射着亮光,逐渐融化。
我们还没查询通信志或特提斯旅行指南,就已确定这儿是库姆-利雅得。是红岩沙漠提醒了我们。一座座大红色砂岩的天生桥;刻有凹槽的红色岩柱矗立在粉红色的天空下;精美的红色拱门使得身后远去的远距传送门相形见绌。河流所经的峡谷一线,都横跨着道道红色石桥,蜿蜒向前,进入一个更宽广的峡谷,炽热的风吹过黄色鼠尾草,托起一粒粒红色粗沙,粘在幻灵长袍长长的管状“毛发”中,落在我们的眼睛和嘴里。中午时分,我们穿过一个更为丰饶的峡谷。灌溉沟渠从我们所在的河流呈直角放射出去,低矮的黄色棕榈和洋红色的瓶刷子树[1]夹道排列。很快,一些低矮建筑进入视野,又过不久,一座由粉红和赭色房屋组成的村庄出现在眼前,但一个人都没有。
[1]澳大利亚灌木,具有稠密的花状圆柱形尖刺,上带大量长而突出的雄蕊,形如瓶刷。
“就跟希伯伦一样。”伊妮娅低声说。
“别那么快下结论。”我说,“也许所有人都在某个看不见的地方工作呢。”
但是,随着温度一点点升高,正午过去,下午来临(据旅行指南说,库姆-利雅得的一天有二十二小时),虽然沟渠和植物都越来越多,村庄也越来越随处可见,但依旧看不见人类或者家畜的影子。我们两次撑筏靠岸——一次是从自流井中取水,另一次是在途经一座小村庄时,在河上听到捶打声,于是上岸去看了一下,却只看到一张坏掉的遮阳篷,在沙漠强风中嘭嘭作响。
突然,伊妮娅弓下身子,痛苦地大叫。我单膝跪地,用等离子手枪对着空旷的街道瞄了一圈,而贝提克则跑到她身边。街上没有一个人。一扇扇窗户里,没有任何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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