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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伯利安

第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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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德索亚神父舰长被软禁在基督军神父宅邸,但最终,释放他的命令还是抵达了。他先前以为,裁决应该是由宗教裁判所神圣法庭做出,而事实上,传唤来自于卢卡斯·奥蒂蒙席,即梵蒂冈国务秘书(西蒙·奥古斯蒂诺·卢杜萨美枢机大人)手下的副部长。

  走进梵蒂冈城,穿过梵蒂冈花园,这番经历深深震撼着德索亚的心灵。他眼见耳闻的一切——淡蓝色的佩森天空,梨树园中四处飞驰的雀鸟,晚祷钟轻柔的长鸣,令他内心涌起细腻的情感,让他泪眼婆娑。奥蒂蒙席与他边走边聊,讲些罗马教廷的飞短流长和温和的插科打诨,两人走过花园,两旁次第开放着似锦繁花,蜜蜂在其间辛勤忙碌,那段路远去很久之后,德索亚的耳朵里还一直嗡嗡轰响着奥蒂蒙席的话语。

  德索亚盯着眼前这位高大的老者,他以轻快的步伐为他领路。奥蒂非常高,那长长的法衣下,双腿悄无声息地迈动,看起来就像是在向前滑行。蒙席脸庞纤瘦,看上去很狡诈,多年来的笑容铸就了脸上的条条皱纹,鹰钩长鼻似乎总是在梵蒂冈的空气中嗅探诙谐和流言。德索亚听说过关于奥蒂蒙席和卢杜萨美枢机的玩笑,他们一个高大风趣,一个臃肿狡诈——要不是他们拥有令人芒刺在背的权力,别人看见他们在一起的样子,肯定会笑出声来。

  两人出了花园,走进一架外部电梯,电梯升向梵蒂冈圣殿的走廊,对此,德索亚立马吃了一惊,但很快恢复了平静。他们乘上围有金属丝网的电梯箱,进出之时,守卫的瑞士卫兵都会迅速立正,他们古老的制服绘有红色、蓝色和橙色的条纹,光辉灿烂。这里的士兵都携带长枪,但德索亚记起来,那些东西都带有脉冲步枪的功用。

  “你应该记得,陛下在第一次重生的时候,决定重新入住这一层,因为他欣赏那位同名教皇,尤利乌斯二世[1]。”奥蒂蒙席说着,手轻快地一挥,扫过长长的走廊。

  [1]尤利乌斯二世(1443-1513),1503年至1513年任教皇,时处文艺复兴时期,是他授命米开朗琪罗绘作西斯廷教堂的天顶画。1511年,教皇尤利乌斯二世为免意大利落入法国之手,曾联合各城市及西班牙拼凑成反对法国的“神圣联盟”,但被法国击败。

  “对。”德索亚说着,内心正狂野似的跳动。教皇尤利乌斯二世——这位著名的尚武教皇,是首位在此屋檐下入住的教皇。他于公元一五〇三年至一五一三年在位,在此期间,下令绘作西斯廷教堂的天顶画。现任尤利乌斯教皇——以尤利乌斯六世之衔登基,历经多次重生,现已是尤利乌斯十四世——在此生活及统治的时间,几乎是那第一位尚武教皇任期的二十七倍。他肯定不是来见教皇陛下本人的!他们开始走过雄伟的走廊,德索亚表面佯作镇定,但掌心却沁出了汗,呼吸也非常急促。

  “当然,我们是去见国务秘书。”奥蒂微笑着说道,“但如果你先前没见过教皇公寓的话,这段路途将会是一次令人心旷神怡的经历。这一整天里,教皇陛下都在奈尔维大楼的小厅,接见参加星际宗教会议的主教们。”

  德索亚点点头,看样子在侧耳倾听,但实际上,整个途中,他始终透过教皇公寓各房间一扇扇敞开的门朝里面窥去,注意力集中在拉斐尔诸室[2]。他记得历史大致是这样的:教皇尤利乌斯二世厌倦了一些二流天才的“过时”壁画,诸如皮耶罗·德拉·弗朗西斯卡以及安德利阿·德尔·卡斯塔亚的作品,于是在一五〇八年的秋季,从乌比诺请来了二十六岁的天才,拉斐罗·桑乔,也就是人称拉斐尔的大师。透过一扇房门,德索亚看见了署名室[3],那里有一幅极为震撼人心的壁画,描绘了在哲学和科学真理的兴盛下宗教真理的繁荣。

  [2]即拉斐尔展览室,位于梵蒂冈宫殿的右端,波吉亚寓所之上,在第二层,一共有4个展室,每一个展室有自己不同的主题:火灾之屋、署名室、埃里奥多拉之屋、君士坦丁大帝之屋。

  [3]署名室(Stanza della Segnatura)以天花板壁画《雅典学院》(The School of Athens)驰誉于世,是拉斐尔在25岁左右的作品,该室四幅主画为:《圣体的争论》《雅典学院》《三大德性》《帕纳索斯山》。后文中提到的那幅壁画即是《雅典学院》。

  “啊,”奥蒂蒙席说着,脚下停了停,让德索亚好生细看一番,“你喜欢这幅画,对吧?能看见柏拉图吗?他就在那群哲学家中间。”

  “看见了。”德索亚说。

  “你知道这些人实际上是依照谁画的吗?是以谁为模特的?”

  “恕属下无知。”德索亚说。

  “列昂纳多·达·芬奇,”蒙席说着,脸上挂着一丝隐笑,“还有赫拉克利特[4]——看到他了吗?你知道拉斐尔是以谁为蓝本摹画的吗?”

  [4]古希腊哲学家,出生于小亚细亚的爱非斯城,是爱非斯学派的创始人。他认为万物的始基是“火”,世界是包括一切的整体,是永恒的活火,是运动变化的。他指出宇宙中存在着矛盾、对立和转化,斗争是万物之王。他具有丰富的自发辩证法思想,被列宁称为“辩证法的奠基人之一”。著有《论自然》,最著名的论断是“人不能两次走进同一条河流”。

  德索亚只能摇摇头。他想起了故星上那个小小的马利亚教堂,是土砖砌成的,总有沙子从门缝下刮进,在简陋的圣母像脚下汇聚成堆。

  “赫拉克利特其实是米开朗琪罗。”奥蒂蒙席说道,“而那边的欧几里得……看见了吧……是布拉芒特[5]。进来,走近看看。”

  [5]布拉芒特(Donato Bramante,1444-1514)是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著名的建筑家,与同时期的列昂纳多·达·芬奇各领风骚,曾参与设计圣彼得大教堂。

  德索亚几乎不忍心踏上锦绣缎叠的华美地毯。整间屋里的壁画、雕像、镀金画框、高高的窗户,似乎都在他周围旋绕。

  “看这儿,看见布拉芒特衣领上的这些字母了吗?过来,靠近些,能看清楚吗,我的孩子?”

  “R-U-S-M。”德索亚念道。

  “对,对。”卢卡斯·奥蒂蒙席咯咯笑起来。“Raphael Urbinus Sua Manu。过来,过来,我的孩子……为我这上了年纪的人翻译翻译。我相信,你这周可是好好复习了一番拉丁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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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乌比诺的拉斐尔,”德索亚为高个男子翻译道,声音更像是在自言自语,“亲笔。”

  “对。随我来,乘教皇电梯到楼下去。我们可不能让国务秘书大人久等。”

  波吉亚寓所占据了宫殿这一侧楼底层的大部分空间。他们穿过小小的尼古拉斯五世礼拜堂,德索亚神父舰长觉得,他从没见过任何人类的建筑比这间小屋更为华丽细致。此处的壁画都是弗拉·安基利科[6]于公元一四四七年至一四四九年间所作,画风清新简朴,正可谓是纯净的化身。

  [6]意大利佛罗伦萨画派画家。原名圭多·迪彼得罗(Guido di Pietro),安基利科(意为天使)是后人给他的美称。现存最早作品是1429年完成的祭坛画《圣彼得殉教》,他的代表作还有《受胎告知》《从十字架上放下基督遗体》和他在圣马可修道院各僧房、楼梯过道等处的45幅壁画。

  走过礼拜堂,波吉亚寓所的各个房间变得越来越黑暗狰狞,似乎印证着在当年的几位波吉亚教皇统治下日趋黑暗的教会历史。但是到了第四个房间——亚历山大教皇的书房,献给自然及人文科学——德索亚开始欣赏到鲜明色彩带来的视觉冲击,奢华的金叶铺施,华丽的灰泥粉饰。第五个房间通过一系列壁画和雕像,表现了诸位圣哲的略传,但风格略显呆板,不甚写实,令德索亚联想到曾目睹过的旧地古埃及绘画。第六个房间,教皇的餐厅,依蒙席所言,展现了信仰的秘密仪式,那一连串绚烂的颜色和令人眼花缭乱的塑像,着实让德索亚屏住了呼吸。

  奥蒂蒙席驻足在一幅描绘重生的巨大壁画前,两根手指指向一个配角人物,经历了多个世纪,油画业已褪色,而那个人物热切的虔诚却丝毫未曾消减。“教皇亚历山大六世,”奥蒂轻声说,“波吉亚家族历任第二位教皇。”壁画上人头攒动,他几乎是有些漫不经心地伸手朝立在人群附近的两人轻轻一拂。那两人脸上的明光和表情,表明了圣哲非他们莫属。“恺撒·波吉亚,”奥蒂说道,“亚历山大教皇的私生子。他旁边那人是他的哥哥……后来被他杀害。教皇的女儿,卢克蕾西娅,第五间房间里有她的画像……可能你没注意到……就是纯洁的亚历山大圣凯瑟琳。”

  德索亚听得目瞪口呆。他抬头看看天花板,看见这几间房里出现的同一个标志——公牛和皇冠组成的图案,色彩鲜明,曾是波吉亚家族的徽章。

  “这些壁画都是平托瑞丘[7]所作。”奥蒂蒙席说着,又开始迈步向前,“他的真名是波纳迪诺·迪·贝托,此人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兴许是黑暗的仆从。”蒙席停下来,回头朝房间望了一眼,与此同时,身边的瑞士卫兵迅速立正。“不过总的来说,他确实是个天才。”他轻声说,“快来。时间到了。”

  [7]平托瑞丘是文艺复兴晚期绘画风格的代表,技法独特细腻,造型强调流畅曼妙的线条,有拉斐尔秀美笔法的遗风,设色和动态克制温文,但柔媚有余,力度不足,构图上面也显得散乱漫不经心,缺乏戏剧性和高潮。

  卢杜萨美枢机在第六间房间,房间名谓Sala dei Pontifici——意即“教皇之屋”,他在一张狭长的矮桌后等待。通报德索亚来访并获允晋见的当儿,那庞大的男人没有起身,仍旧坐在椅子上,只是朝外挪了挪。德索亚单膝跪地,吻了吻枢机的戒指。卢杜萨美拍拍神父舰长的头,挥挥手,示意免去接下来的礼节。“坐,我的孩子。请随意。我向你保证,比起他们为我特设的这张直背宝座来说,那张小椅子可要舒适得多。”

  德索亚几乎忘了枢机的嗓音是多么的响亮:洪亮的低音从那庞大的躯体中发出,轰隆咆哮,犹似从地底涌来。卢杜萨美身材臃肿,身上覆着红色丝绸、白色亚麻、深红色天鹅绒,整个人活似一座地质山丘,一层层下巴上顶着巨大的头颅,上面长着小嘴、精明的小眼睛、几乎秃顶的脑瓜,还戴了顶深红的无檐便帽。

  “费德里克,”枢机声音低沉地说道,“你经历了这么多次的死亡与考验,却没有受到伤害,这令我很高兴,很愉快。你看起来很健康,我的孩子。虽然很累,但很健康。”

  “谢大人挂念。”德索亚答道。奥蒂蒙席坐到神父舰长左边的一把椅子上,离枢机的桌子稍远。

  “听说,你昨天接受了神圣法庭的审判。”卢杜萨美枢机轰隆隆地吼道,灼人的目光似乎要刺穿德索亚的身体。

  “是的,大人。”

  “我希望,他们没有用拇指夹吧?也没有用铁娘子[8]或者烙铁吧?有没有让你上刑架呢?”枢机的笑声似乎在他庞大的胸腔间回荡。

  [8]欧洲中世纪时的刑具,外表像个人形棺材,内侧各个地方都装有可活动铁钉,靠改变钉刺的不同部位进行拷问,尤其是会引起剧烈疼痛的地方和靠近致命处的铁钉是可活动的。

  “没有,阁下。”德索亚挤出一丝微笑。

  “那就好,那就好,”枢机说道。十米上方一个装置投来光芒,在他的戒指上闪亮。他凑近了些,微微一笑。“当年陛下命令神圣法庭取回旧名——宗教裁判所,少数无信仰的人以为,教会曾经的疯狂与恐怖又将卷土重来。但他们现在懂了,费德里克,神圣法庭唯一的权力,就是为教会提供建议,其唯一有权执行的惩罚,是建议逐出教会。”

  德索亚舔舔嘴唇。“那可是个可怕的惩罚啊,大人。”

  “对。”卢杜萨美枢机赞同道,声音里善意的嘲弄已然消失,“可怕,但你无须担心,我的孩子,这事已经画上句号,你已被判无罪,清白的名声丝毫不受影响。审判官将会向陛下递交一份报告,为你洗刷所有的冤名,除了……可以这么说……某个偏远地区的主教,他在教廷里有很多朋友要求参与预审旁听,你是不是太不顾及这位主教的感受了呢?”

  德索亚一口气还没呼出。“米兰德里亚诺主教是个窃贼,大人。”

  卢杜萨美炯炯有神的目光射向奥蒂蒙席,继而回到神父舰长的脸上。“对,对,费德里克。我们知道,我们早就知道了。你放心,那颗偏远海洋星球上的这位好主教,会来拜见神圣法庭的枢机大人的,总会有那么一天的。也许我还可以向你保证,对于他的案子,处理建议不会像对你这么从宽。”枢机坐回高背椅,古旧的木头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但现在,我们必须讨论点别的事,我的孩子。准备好继续使命了吗?”

  “准备好了,大人。”德索亚很惊奇,这答案竟然脱口而出,而且充满了诚挚。在那之前,他一直都希望,这一部分生命与使命还是结束为好。

  卢杜萨美枢机的表情变得愈加严肃,肥胖的下颌似乎也变得结实些了。“很好。啊,我听说,你手下一名士兵在去希伯伦的途中牺牲了。”

  “重生时发生了意外,大人。”德索亚说。

  卢杜萨美摇着头。“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持枪兵芮提戈,”德索亚神父舰长补充道,他觉得必须说出烈士的名字,“他是个优秀的战士。”

  枢机的小眼睛中似乎有泪光闪动。他直勾勾地望向德索亚,说道:“我们会派专人照顾他的父母和妹妹。持枪兵芮提戈有个哥哥,在布雷西亚,已晋升到神父指挥官的军衔。你知道吗,我的孩子?”

  “不知道,大人。”德索亚说。

  卢杜萨美点点头。“真是个巨大的损失。”枢机叹息着,肥胖的手摆在空荡荡的桌面上。德索亚看见他手背满是凹痕,他盯着那只手,感觉那就像是什么海生软体生物。

  “费德里克,”卢杜萨美低沉地说道,“由于持枪兵芮提戈已为国捐躯,我们建议派人填补飞船上他空出的职位。但首先,我们得讨论一下这次使命的缘由。你知道我们为什么必须找到并羁押那个小女孩吗?”

  德索亚坐直身子。“大人解释过,那名女孩是一个赛伯异种的孩子。”他说,“她会对教会造成威胁,还可能是人工智能技术内核的间谍。”

  卢杜萨美点着头。“全都没错,费德里克。全都没错。但我们并没有明确告诉你,她究竟为什么会是威胁……不只对教会,对圣神,甚至对全人类来说,都是威胁。如果我们要派你回去继续这次任务,我的孩子,你有权知晓理由。”

  外边,突然传来两声迥然不同的声音,隔着窗户和宫墙听不太真切,但依然隐约可辨。同一时刻,从雅尼库伦山沿河至特拉特福勒,传来了正午的炮礼声,另一面,圣彼得大钟开始敲响钟声,表示正午的到来。

  卢杜萨美顿了顿,从深红色长袍的衣袋中拿出一块古表,点点头,似乎感到心满意足,然后给它上了发条,放回原处。

  德索亚恭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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