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厌倦了死亡。六十三天内穿越了八个星系,经历八次可怕的死亡与八次痛苦的重生之后,德索亚神父舰长、格列高利亚斯中士、纪下士、持枪兵芮提戈四人,无一不厌倦了死亡与重生。
现在,每一次重生后,德索亚就会赤身站在镜子前,审视自己闪闪发光的红色皮肤,像是被活剥了人皮一样;然后,他会小心翼翼地碰碰胸膛的皮肉之下那忽而青紫、忽而绯红的十字形。每次重生后的头几天,德索亚都感觉脑袋迷迷糊糊的,双手也一次比一次颤抖得厉害。声音对他来说变得极其遥远,不论对他说话的人是圣神元帅、行星总督,还是教区教士,他似乎都不能完全集中注意力。
德索亚开始换上教区教士的行头,脱下整洁的圣神神父舰长制服,换成法衣,上好衣领。他的腰带上系有一串念玫瑰经用的念珠,他几乎一刻不停地祷念着,拨转它如同阿拉伯排忧串珠:祈祷令他冷静,助他理清思绪。德索亚神父舰长不再梦见伊妮娅是他的女儿,也不再梦见复兴之矢和他的妹妹马利亚。但他梦见哈米吉多顿——那些可怕的梦境中,环轨森林熊熊燃烧,星球陷入火海,死光扫过肥沃的农地山谷,所过之处只留遍野横尸。
在他们首次特提斯河星球的旅程之后,他明白他估算错了。在复兴星系时,他宣称,假设在每个星系花三天时间重生,发出警告,然后立即前往下一个目的地,那么两个标准年足以遍历两百颗星球。但实际操作起来,却不尽如此。
第一颗星球是鲸逖中心,先前疆土辽阔的霸主世界网的行政中心。在环网时代,它曾是上百亿人口的家园,无数轨道城市与聚居地环绕星球旋转,组成了一个实实在在的星环,它们各自拥有太空升降梯、远距传输器、特提斯河、中央广场、超光通信仪等林林总总的便捷服务。这里也是霸主数据平台万方网的中心,同时还是政府大楼的本部,当年梅伊娜·悦石一声令下,军部的飞船摧毁了环网远距传输器,鲸心在陨落中遭到重创,悦石本人也在政府大楼里死于狂怒暴民的重拳之下。随着动力网的崩溃,飘浮建筑轰然坠毁。城市里还有些尖塔,其中好些有几百层高,仅由远距传输器连接,没有任何楼梯或电梯,于是成千上万的人在里边饿死,或是等不及掠行艇的救援就跳楼身亡。这颗星球没有本土农业,食物从一千颗星球进口而来,运输方式是以行星为基地的远距传输器,或是巨大的环轨空运传送门。饥荒暴动在鲸心上持续了五十个当地年,约合三十标准年,当暴动过去,已有数十亿人死于同类手下,另外还有几十亿人死于饥荒。
早在环网时代,鲸逖中心就已经成为一颗复杂莫测、放浪不羁的星球。很少有宗教得以在此扎根,除了那些最为放纵或极端的流派。末日赎罪教派,即伯劳教会,就曾在这些无趣的世故之人中风靡一时。但在霸主扩张的数个世纪里,鲸心上真正崇拜的偶像只有权力:追寻权力、接近权力、维持权力。权势已经成为数十亿人的上帝,而当那上帝从神座上跌落,下坠途中还不忘拉下数十亿崇拜者为其垫背,于是,在城市的残垣断壁间,幸存者一面诅咒有关权势的记忆,一面在腐朽的摩天大楼的阴影之下,从零开始摸索出农耕的生活,在废弃的公路、航线、古老的中央广场商业区的残骸之间,用他们手中的犁开垦田地,从特提斯河里捕食鲤鱼,而那河曾经日载上千精雕细琢的游艇与娱乐游船。
鲸逖中心恰是滋长重生基督教、新天主教的温床,陨落过去六十标准年后,教会传教团和圣神警察抵达这颗行星,此地十数亿幸存者开始诚挚而广泛地皈依上帝。那些环网时代商企与政府大厦的尖塔,虽已荒废,却依然高大而洁白,如今终于被拆毁,新生的鲸逖中心上,新生的人们用双手清理出它们的砖石、智能玻璃和塑钢,建造出了大量教堂,里面每一周的每一天都挤满了感恩的虔诚信徒。
在重建后的人类势力版图,也就是我们所知的圣神版图中,鲸逖中心的大主教成为最重要——并且,千真万确——最有权有势的人之一,影响力堪与佩森的教皇陛下分庭抗礼。他的权力急速膨胀,持续增长,除非教皇尊荣一怒,不然无人胆敢越界(耶稣纪元二九七八年,即陨落过后第一二六年,克劳斯·克罗南伯格枢机大人被逐出教会的事件,促进了此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局面的建立)。
这一切便是德索亚神父舰长在他第一次从复兴星系向外空跃迁时发现的。他之前预测,两年,也就是大约六百天内,将经历两百次自我强加的死亡,走遍前特提斯河流经的所有星球。
他和手下的瑞士卫兵在鲸逖中心待了八天。“拉斐尔”号带着它的脉冲自动信标(里面封装着编码信息)进入了星系;戍守在那里的圣神舰队迅速作出回应,于十四小时内与其汇合。减速进入鲸心轨道交通线又花了八小时,接着又用了四小时传送,他们的待苏体才终于得以抵达行星首府圣保罗的官方重生龛。这样就花去了整整一天。
三天的正规重生及一天的强制休息后,德索亚会见了鲸心的大主教——阿吉拉·茜尔华斯基大人,这就必须再忍耐整整一天的冗长仪节。德索亚带着一件鲜为人知的权力授权物:教皇触显,大主教的教枢定是如猎狗嗅探气味一般,找到了其中的缘由,获悉了此权力的源头。几小时内,德索亚就察觉到一丝意欲攫取本地最高权力的复杂阴谋:眼下,茜尔华斯基大主教还不敢妄想成为枢机,因为自克罗南伯格被逐出教会以来,还没有任何一位鲸心的精神领袖,能够在调任至佩森与梵蒂冈之前,就被擢升到大主教之上的地位,但她目前在这个圣神辖区中的权力,要比大多数枢机的权力大得多,其中一项,就是有权任免当前的圣神舰队元帅。她一定明白德索亚携带的物件所代表的教皇权威,并认为它对自己将来的归属没有任何不利影响。
德索亚神父舰长根本不在乎茜尔华斯基大主教的妄想症,也不在乎鲸心上的教会政局。他只关心该如何阻断此地的远距传送门,不让敌人从这里逃跑。在传送到鲸逖空间的第五天,他从圣保罗大教堂及大主教行宫出发,走过五百米,来到河边。那里只有一截小支流,被挖掘成运河,流经整座城市,但它曾属于特提斯河的一部分。
巨大的远距传送门依然保存完好,因为工程师们认为,任何想要拆除它们的举措都必定会引发热核爆炸,于是长久以来,这里就被用来悬挂教会的旗幅,但此地的两座入口离得很近——蜿蜒的特提斯河仅有两公里长,经过繁华的政府大楼和齐整的鹿苑花园。现在,德索亚神父舰长、手下的三名士兵与几十位宣誓为茜尔华斯基大主教效忠的圣神警卫兵同行,他们一起站立在第一座入口前,视线越过碧草青青的河畔,望向一条三十米长的挂毯,图案是圣保罗的殉难,它悬挂在第二座入口上,纤毫毕现,近处是主教宫殿花园里繁花似锦的桃林。
先前特提斯河的这一部分现已归属于大主教大人的私人花园,所以运河沿岸及河上的所有桥梁都派有卫兵把守。但古老的人工遗迹(曾经的远距传送门)却没有得到特别的注意,内卫队的指挥官向德索亚保证,从没有任何船只或未经授权的个人能从这些入口进出,运河沿岸亦是如此。
德索亚坚持要派常设警卫守护入口。他要求架设相机,一天二十九小时监视,还要用上传感器、警报、绊网。当地圣神军队与大主教商议后,勉强履行了这些他们认为干涉其主权的行为。德索亚对这没用的政治活动都快绝望了。
第六天,纪下士莫名发起高烧,住进了医院。德索亚坚信这是重生引起的症状:他们中的每个人都各自忍受着战栗、情绪波荡和身体不适。到第七天,纪下士已经能够下地走路,他恳求德索亚让他离开病房,离开这颗星球,但现在,大主教却坚持要德索亚参加当晚的大弥撒,向尤利乌斯教皇陛下表示敬意。德索亚难以拒绝,于是当晚,在持有王节、饰有粉红纽扣的蒙席们的簇拥下,在铸有教皇三重冠和十字形钥匙图案的巨大徽章之下(德索亚脖子上挂着的教皇触显也具有同样的图案),在薰香的烟雾缭绕下,在洁白的主教法冠和叮当作响的铃铛之间,在由六百名孩童组成的唱诗班的庄严歌声中,来自马德雷德迪奥斯的简朴神父战士与优雅的大主教一同赞颂了基督神秘的十字形与复活。当晚,格列高利亚斯中士从德索亚手里领过圣餐——在他们的搜寻之旅中,每晚的圣餐仪式都是德索亚的职责,还有另外一部分人被选出来接受圣饼,默祷十字形的成就,它已成功地给予了他们永生。与此同时,三千信徒在晦暗的教堂烛光下祈祷守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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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天,他们离开星系,德索亚神父舰长第一次如此欢迎死亡的到来,那将是解脱的手段。
他们在天国之门上的重生龛里苏醒,这颗星球曾经环境严酷,到环网时代被改造得绿树成荫,舒适宜人,而现在很大程度上,又恢复了其本来的面目:沸腾的泥浆、致命的沼泽、不能呼吸的大气;天空中,织女星辐射出耀眼的射线。这些传送门到底通向何处?他们在复兴之矢上没有找到任何线索,于是,“拉斐尔”号的蠢蛋电脑选出古老的特提斯河流经的一系列星球,计算出最有效率的访问顺序。但德索亚感兴趣的,是他们离旧地星系越来越近——比鲸心的十二光年还要近,现在,天国之门和旧地星系的距离只有八光年多一点。德索亚意识到自己很愿意访问旧地星系,尽管旧地已经不复存在,尽管,事实上火星与其他适宜居住的行星、月球及小行星带都已成为偏僻的死水一潭,圣神对他们的兴趣还比不上当年的马德雷德迪奥斯。
但特提斯河从没流经过旧地星系,于是德索亚只得压下好奇心,接下来的几颗星球距离旧地的故园更近,他也因此略微得了些宽慰。
他们在天国之门又逗留了八天,但不是因为教会内部的政治。环星轨道上驻扎着一小队圣神卫戍部队,不过他们很少登陆这个荒废的星球。自陨落以来的二百七十四标准年中,天国之门的四亿人口大幅锐减,如今只剩八到十个狂热的采矿者,在它的泥滩表面流浪:早在悦石下令摧毁远距传输器之前,驱逐者游群已经扫荡了织女星系的这颗星球——环轨密蔽场被熔成炮灰,首都泥滩城被千刀万剐,随之遭殃的还有美丽的海滨大道公园,花费数个世纪才建起的大气生发站,也被等离子弹炸飞。远距传输器的陨落,让这里的土壤高度盐碱化,而在那之前,这颗星球早已被掘得底朝天,再也长不出一草一木。
这就是说,现在圣神卫戍部队之所以要保卫这颗炽热的行星,只是为了保护传说中丰富的原料,但他们根本没有任何理由降落到地面上。德索亚必须说服卫戍部队指挥官——圣神少校利姆——发起一次远征。在“拉斐尔”号进入织女星系的第五天,德索亚、格列高利亚斯、纪下士、芮提戈、布里斯托上尉、十多名圣神卫戍士兵换上危险环境抗性服,乘坐一艘登陆飞船,抵达曾有特提斯河流淌的泥滩。但远距传送门已经不在那里。
“我还以为它们坚不可摧呢,”德索亚说,“技术内核建造它们的时候,不仅建得坚固耐用,还在周围设下陷阱,让后人无从摧毁。”
“它们不在这里了。”布里斯托上尉说着,下令回到轨道。
德索亚制止了他。他亮出教皇触显,坚持要完成一次全方位传感搜索。最后,远距传输器终于被找到了——两门相距十六公里,深埋在将近一百米厚的泥浆底下。
“你们的谜团已经解决,”利姆少校通过密光说道,“要么是驱逐者攻击,要么是后来的泥流埋葬了传送门,填塞了原先的河流。这颗星球已经实实在在完蛋了。”
“也许,”德索亚说,“但我要求将远距传输器挖出来,并在其周围建起临时性环境泡,这样,万一有人从中经过,就不会死于非命,同时,每一扇传送门旁边都要增添常设戍卫。”
“你这该死的脑袋被驴踢了吗?”利姆少校爆跳如雷,然后,他记起了教皇触显,于是又补上一个词,“长官。”
“还没呢,”德索亚说道,怒视着摄像机,“我的命令需得在七十二小时内完成,少校,否则,接下来的三个标准年内,你都得待在下边报告星球的详细情况。”
挖掘工作加上修建环境球泡、布置戍卫人员,一共花了七十个小时。自然,如果有人沿特提斯河旅行,会发现河流到这里就断流了,只剩下沸腾的泥浆、不宜呼吸的有毒大气,还有全副武装、随时待命的士兵。在天国之门轨道上的最后一晚,德索亚在“拉斐尔”号上跪地祈祷,希望伊妮娅还没走这条路。挖出的泥浆和硫黄中没有找到她的尸骨,但负责挖掘工作的圣神工程师告诉德索亚,这里的土壤自然情况下就含有过量毒素,说不定,那孩子早已被酸液腐蚀得连骨头都不剩了。
德索亚相信这不会是事实。第九天,他传送出星系,同时警告利姆少校,希望他让哨兵随时保持警惕,保持球泡的宜居指数,对将来的拜访者嘴巴放干净点。
“拉斐尔”号即将带他们进入第三个星系,但没有人在那儿等待他们,将他们复苏。这艘大天使级飞船载着一船死尸,信标闪耀着圣神舰队的代码,进入NGCes2629星系。没有回应。NGCes2629星系有八颗行星,但其中能维持生命的只有一颗,名字极为平淡无奇,叫作NGCes2629-4BIV。从“拉斐尔”号目前能够获得的记录来看,它似乎是霸主和技术内核忙于扩张特提斯河,耗费人力物力,在此造出的放纵标志、美学宣言。这颗行星从没有被正式殖民地化,也没有接受过严格的环境改造,只是在大流亡早期有过随机的核糖核酸洒播,后来,此地就成了特提斯河之旅的一部分,但仅供观景及动物观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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